- 契诃夫文集(1-16卷)
- (俄罗斯)契诃夫
- 2352字
- 2020-08-29 06:32:55
演说家
一天早晨,风和日丽,八等文官基利尔·伊凡诺维奇·瓦维洛诺夫下葬,这个人死于我国广泛流行的两种病:老婆太凶,喝酒过多。等到送殡的行列从教堂往墓园走去,死者的一个同事,姓波普拉夫斯基的,就坐上出租马车,赶紧到他那虽然年轻却已经颇有名气的朋友格利果利·彼得罗维奇·扎波依金家去。扎波依金,正如许多读者知道的,具有罕见的才能,善于在婚礼上、纪念会上、葬礼上发表即席演说。他随便什么时候都能讲话:半睡半醒也行,空着肚子也行,酩酊大醉也行,发着高烧也行。他的演说总是平稳流畅,像是排水管里的流水,滔滔不绝。他那演说词汇里动人心弦的字眼远比随便哪家小饭铺里的蟑螂要多。他演说素来动听而冗长,因此有的时候,特别是在商人的婚礼上,为了制止他讲下去,只好找警察来帮忙了。
“我来找你,老兄!”波普拉夫斯基发现他在家,就开口说,“你马上穿好衣服,我们一块儿走。我们有个同事死了,现在正把他打发到另一个世界去,所以,老兄,在告别之际就非说些废话不可。……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要是死了一个小人物,我们倒不会来麻烦你,可现在这人是个秘书……在某种意义上说,是衙门里的栋梁呢。给这么一个大人物下葬而不发表演说,那可是欠妥的。”
“哦,秘书!”扎波依金打呵欠说,“就是那个酒鬼吧?”
“对,酒鬼。这回有油饼吃,有冷荤菜吃……你还会领到车马费呢。我们走吧,亲爱的!你到了坟墓上,像西塞罗那样海阔天空地胡扯一通,大家都会感激不尽的!”
扎波依金欣然同意了。他把头发弄乱,脸上做出愁苦的神情,跟波普拉夫斯基一块儿走到街上。
“我认识你们那个秘书,”他在出租马车上坐下,说,“老奸巨猾,骗子,祝他升天堂吧,那样的人真是少有。”
“得了,格利沙,辱骂死人可不合适。”
“当然了,aut mortuis nihil bene,不过他毕竟是个滑头。”
两个朋友追上送殡的行列,插进去。人们抬着死人走得很慢,因此他们在到达墓园以前居然有工夫三次跑进饭铺,为死人灵魂的安息喝上一小杯酒。
在墓园里做了安魂祈祷。死人的岳母、妻子、姨妹按照风俗流了许多眼泪。临到棺材放进墓穴,妻子甚至叫道:“把我也放到他身边去吧!”不过她总算没有随着丈夫跳进坟墓,大概是想起了抚恤金吧。等到大家安静下来,扎波依金就走到前边,对大家扫一眼,开口说:
“我能相信我的眼睛和耳朵吗?这口棺材、这些泪痕斑斑的脸、这些呻吟和哭号,岂不是一场噩梦!唉,这不是梦哟,我们的视觉并没有欺骗我们!这个人,不久以前我们还见到过,本来那么活泼,朝气蓬勃,纯洁,这个人不久以前还站在我们眼前,好比不知疲倦的蜜蜂,把自己的蜜送进国家福利的总蜂房里,这个人……这个人如今却变成一堆骸骨和物质的幻景了。无情的死神对他伸出了僵硬的手,而他尽管到了驼背的年龄,却还精力充沛,充满灿烂的希望。不可弥补的损失啊!对我们来说,谁能代替他呀?优秀的官吏我们有很多,然而普罗科菲·奥西培奇却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他直到灵魂深处都忠于他诚实的职责,不吝惜自己的力量,通宵不睡,毫无私心,不收贿赂。……对那些为损害公共利益而极力收买他的人,对那些用诱人的生活福利勾引他背弃职责的人,他是何等藐视啊!是的,我们亲眼见到普罗科菲·奥西培奇把菲薄的薪金散给最穷的同事,现在你们亲自听到了靠他周济活着的孤儿寡妇的痛哭声。他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公务和好事上了,没有领略过生活的欢乐,甚至放弃了家庭生活的幸福,你们知道,他至死一直是单身汉!作为我们的同事,谁能代替他呢?我现在好像看见那张刮光胡子、温情脉脉的脸对我们现出好意的笑容,我现在好像听见他那柔和亲热的声调了。愿你的骸骨安宁,普罗科菲·奥西培奇!安息吧,正直高尚的劳动者!”
扎波依金继续讲下去,可是听众却开始议论纷纷。他的演说倒使得大家满意,而且博得了一些眼泪,可是演说中有许多话却显得奇怪。第一,使人不可理解的是演说家何以把死者称为普罗科菲·奥西波维奇,因为死者名叫基利尔·伊凡诺维奇。第二,人人都知道死者一辈子跟他那合法的妻子吵架,因而不能说是单身汉。第三,他蓄着浓密的棕红色胡子,从来也不刮脸,因此谁都不明白演说家为什么把他的脸说成刮光了胡子。听众心里纳闷,面面相觑,耸动肩膀。
“普罗科菲·奥西培奇啊!”演说家瞧着墓穴,热情洋溢地说,“你的脸不漂亮,甚至难看,你阴沉而严峻,不过我们都知道,在肉眼看得见的躯壳里,却跳动着一颗诚实友爱的心啊!”
不久,听众就开始发现,连演说家自己也起了奇怪的变化。他定睛瞧着一个地方,不安地扭动身子,自己也耸动肩膀了。忽然他停住口,惊讶地张开嘴,回转身去对波普拉夫斯基说话。
“你听我说,他活了!”他惊恐地瞪起眼睛说。
“谁活了?”
“就是普罗科菲·奥西培奇呀!喏,他站在墓碑旁边呢!”
“他本来就没死!死的是基利尔·伊凡内奇嘛!”
“可是要知道,你自己说你们的秘书死了!”
“基利尔·伊凡内奇才是我们的秘书。你这个怪人弄错了!普罗科菲·奥西培奇以前做过我们的秘书,这是实在的,可是两年前他已经调到第二科去做科长了。”
“啊,魔鬼才闹得清你们在搞什么名堂!”
“可是你怎么停住嘴不讲了?讲下去啊,不讲可不合适!”
扎波依金回转身去对着坟墓,施展他先前的口才把中断的演说继续下去。墓碑旁边果然站着年老的文官普罗科菲·奥西培奇,脸上没留胡子。他瞧着演说家,生气地皱起眉头。
“你这是何苦!”文官们行完葬礼,跟扎波依金一块儿走回去,笑着说,“把个活人埋葬了。”
“这可不好啊,年轻人!”普罗科菲·奥西培奇抱怨说,“您的演说对死人也许合用,可是用在活人身上简直成了嘲笑!求上帝怜恤我们吧,您都说了些什么呀?什么毫无私心啦,不被收买啦,不收贿赂啦!要知道,用这种话讲活人,只有在讥诮的时候才说,先生。再者,谁也没有请您,先生,宣扬我的脸。什么不漂亮啦,难看啦,就算是这样吧,可是何必当着众人的面出我的丑呢?真可气,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