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罗琪卡

伊凡·阿历克塞耶维奇·奥格涅夫想起八月间那天傍晚他怎样当的一声推开那扇玻璃门,走到露台上。那时候他披一件薄斗篷,戴一顶宽边草帽,如今这顶草帽却已经跟他的长筒皮靴一块儿丢在床底下,蒙在灰尘里了。他一只手提着一大捆书和练习簿,另一只手拿着一根有节疤的粗手杖。

房主人库兹涅佐夫站在门里,举着灯给他照亮道路。他是个秃顶的老人,留着一把挺长的白胡子,穿一件雪白的凸纹布上衣。老人好心地微笑着,频频点头。

“再见,老先生!”奥格涅夫对他叫道。

库兹涅佐夫把灯放在小桌上,走到露台上来。两个又长又细的影子就走下台阶,往花坛那边移动,摇摇晃晃,脑袋贴在椴树的树干上。

“再见,再一次向您道谢,好朋友!”伊凡·阿历克塞伊奇伊凡·阿历克塞耶维奇的简称。说,“谢谢您的盛情,谢谢您的照拂,谢谢您的爱护。……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您的款待。不光是您好,您女儿也好,而且您这儿的人都好,都快活,都殷勤。……这么一群性情宽厚的人,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奥格涅夫感情激动,又处在刚刚喝过露酒的影响下,就用教会中学学生那种唱歌般的声调讲起来。他深受感动,话语不足以表达他的感情,倒是他那对眨巴的眼睛和抽动的肩膀表达出来了。库兹涅佐夫也带点酒意,也动了感情,就向年轻人那边探过身子,跟他接吻。

“我已经跟你们处熟了,就跟猎狗似的!”奥格涅夫接着说,“我差不多每天都到您这儿来,有十几次在这儿过夜。我喝过的露酒那么多,现在想起来怪害怕的。最叫我感激的一件事,加甫利伊尔·彼得罗维奇,那就是您的合作和帮助。没有您,我就得为我的统计工作在此地忙到十月间去了。我要在我的序言里写上这样一笔:承蒙某县地方自治局执行处主席库兹涅佐夫的盛情合作,我认为我有责任向他谨致谢忱。统计学的前途光明灿烂呀!请您替我向薇拉·加甫利洛芙娜致意,请您代我转告那些医生、那两位侦讯官、您那位秘书,就说我永远也忘不了他们的帮助!现在,老先生,我们再来拥抱一下,最后一次接吻吧。”

浑身瘫软的奥格涅夫再一次跟老人接吻,然后走下台阶。走到最后一级台阶上,他回过头来问道:

“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吗?”

“上帝才知道!”老人回答说,“多半不会了!”

“是的,这是实话!不论什么事情都不能把您拉到彼得堡去,我呢,日后也未必会再到这个县里来了。好,别了!”

“您还是把那些书留在我这儿的好!”库兹涅佐夫望着他的后影嚷道,“您何苦提着这么重的东西呢?明天我派人给您送去好了。”

然而奥格涅夫已经听不见。他正在很快地离开这所房子。他的心给酒弄得暖烘烘的,洋溢着快活、亲切、忧伤。……他一面走一面想:在生活里常有机会遇见好人,然而可惜,这种相遇除了回忆以外什么也不会留下。往往有这样的情形,天边飞过几只仙鹤,微风送来它们又悲凉又欢畅的叫声,然而过了一分钟,不管怎样眼巴巴地眺望蓝色的远方,却再也看不见一个黑点,听不见一点声音了,在生活里,人们以及他们的音容笑貌也正是这样一掠而过,沉没在我们的过去里,什么也留不下,只在我们的记忆里留下淡淡的痕迹罢了。伊凡·阿历克塞伊奇从今年春天起就在这个县里住下,几乎天天到殷勤的库兹涅佐夫家里来,已经跟这个老人,跟他的女儿,跟他的仆人处得很熟,把他们看作亲人一样,至于整个这所房子、舒适的露台、曲折的林荫道、厨房和浴室上面的树木的轮廓,他也完全摸熟,可是此刻他一走出那个边门,所有这一切就都变成回忆,对他来说永远失去它们的真实意义,再过上一两年,所有这些可爱的形象就会在他头脑里变得模糊,类似虚构和幻想出来的东西了。

“在生活里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人更宝贵的了!”深受感动的奥格涅夫想,沿着林荫道往边门走去,“再也没有了!”

花园里安静而温暖。空气中弥漫着木樨草、烟叶、天芥菜的香味,这些花草还没有在花坛里凋谢。在灌木和树干之间的空隙里飘浮着柔和的薄雾,让月光照得透明。那一团团近似幽灵的雾慢腾腾,然而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地依次越过林荫道,飘走了,后来这景色久久地留在奥格涅夫的记忆里。月亮高挂在花园的上空,月亮下面一团团透明的薄雾往东方游去。整个世界似乎就是由黑色的阴影和浮动的白色阴影构成的。奥格涅夫大概是生平第一次看见八月间月夜的雾,觉得自己看见的不像是大自然,而像是舞台布景:有些不高明的制造烟火的技师伏在灌木丛后面,打算用白色烟火照亮花园,却把一团团白烟连同亮光一齐放到空中来了。

奥格涅夫走到花园边门那儿,看见一个黑影离开不高的篱栅,向他走来。

“薇拉·加甫利洛芙娜!”他快活地说,“您在这儿吗?我却到处找啊找的,想跟您告别。……再见,我要走了!”

“这么早吗?现在才十一点钟呢。”

“不,该走了!我有五俄里的路要走,还要收拾行李。明天还得早起。……”

奥格涅夫面前站着库兹涅佐夫的女儿薇拉,一个二十一岁的姑娘,经常神态忧郁,装束随随便便,很招人喜欢。凡是喜爱幻想,成天价躺着,随手抓到书就懒洋洋地读下去的姑娘,凡是感到烦闷和忧郁的姑娘,总是不注意打扮的。对那些天生风雅又有审美的本能的姑娘说来,这种漫不经心的装束反而使她们平添了一种特殊的魅力。至少,后来奥格涅夫每逢想起俊俏的薇罗琪卡薇拉的爱称。,总是不由得想起她穿一件肥大的短上衣,腰部有着很深的褶子,可又不贴紧身体,还想起她梳得很高的头发里溜出一绺鬈发,披散在她的额头上,还想起她每到傍晚总是带着一块编结的红色围巾,边上垂着许多毛茸茸的小圆球,软绵绵地披在她的肩膀上,像无风的天气里的一面旗帜,每到白天它就被揉成一团,丢在门厅里那些男人的帽子旁边,或者丢在饭厅里一口箱子上,随那只老猫毫不客气地趴在上面睡觉。她这块围巾和她上衣的那些褶子总是带着一种自由懒散、不爱出门、心平气和的气息。也许因为奥格涅夫喜欢薇拉,他才能在她每个小纽扣上,每条小皱褶中看出亲切、舒适、纯朴,看出优美和诗意,这些正是不诚恳的、丧失美感的、冷淡的女人所没有的。

薇罗琪卡身材好看,五官端正,头发美丽地拳曲着。奥格涅夫生平看见的女人很少,觉得她称得上是个美人。

“我要走了!”他说,在边门旁边跟她告别,“请您不要记住我的坏处!谢谢您待我的种种好处!”

他仍旧用他跟老人谈话时候那种教会中学学生唱歌般的声调讲话,仍旧眨巴眼睛,耸动肩膀,他开始为薇拉的款待、亲切、殷勤向她道谢。

“我写给我母亲的每一封信上都谈到您。”他说,“如果大家都像您和您父亲一样,那么,这个世界上的生活就太快乐了。您家里的人都厚道!全是纯朴、亲切、诚恳的人。”

“您现在准备到哪儿去?”薇拉问。

“现在我要到奥廖尔去探望我的母亲,大约在她那儿住两个星期,然后就到彼得堡去工作。”

“以后呢?”

“这以后吗?我要工作一个冬天,到来年春天再到一个什么县里去搜集材料。好,祝您幸福,长命百岁……请您不要记住我的坏处。以后我们不会再相见了。”

奥格涅夫低下头,吻薇罗琪卡的手。随后在沉默的激动中,他把身上的斗篷理一理好,把那捆书提得舒服点,沉吟一阵,说道:

“这雾越来越大了!”

“是的。您有什么东西忘在我们家里吗?”

“有什么东西呢?好像没有什么东西了。……”

奥格涅夫默默不语地呆站了几秒钟,然后笨拙地转过身,往边门走去,终于走出了这个花园。

“等一等,我送您一程,送到我们的树林边上。”薇拉说着,在他身后跟上来。

他们顺大路走着。现在树木不再遮蔽辽阔的空间,人可以看见天空和远方了。整个大自然仿佛戴着一层面纱,藏在朦朦胧胧而又透明的烟雾里,它的美丽隔着这层烟雾鲜明地透露出来。那些更浓更白的雾不均匀地停在灌木丛和干草堆周围,或者一团团飘过大路,贴紧地面,仿佛极力避免遮蔽辽阔的空间似的。透过这些雾霭,可以看见整个这条大路通到树林那边,道路两旁是黑水沟,沟里长着些矮小的灌木,妨碍一团团白雾飘浮过去。离边门半俄里远,就是库兹涅佐夫家的一片黑压压的树林。

“为什么她跟着我走呢?这样一来,我就得把她送回去!”奥格涅夫暗想,然而他看了看薇拉,又亲切地微笑着,说:

“这么好的天气,我简直不想走了!这是一个真正富于浪漫气息的傍晚,有月亮,又安宁,样样齐备啊。您猜怎么着,薇拉·加甫利洛芙娜?我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二十九年,可是还没谈过一次恋爱呢。我生平从来也没经历过风流韵事,什么幽会啦、林荫道上的叹息啦、接吻啦,我只是听人家说说罢了。这不正常!在城里,坐在公寓房间里,就留意不到这种缺陷,可是来到这儿,在新鲜的空气里,这个缺陷却强烈地感觉到了。……不知怎么,想起来心里就不好受!”

“可是您怎么会这样的呢?”

“我不知道。大概我有生以来一直没有闲工夫吧,也许只是没有机会遇见一个女人能够使我……大体说来我熟人很少,也不常出门。”

两个年轻人默默地走出三百步光景。奥格涅夫瞧着薇罗琪卡没戴帽子的头和围巾,春天和夏天的那些日子就接连在他心里再现,在那段时期,他远远地离开彼得堡他那灰色的公寓房间,一直享受着好人们的亲切款待,陶醉在大自然和他所喜爱的工作中,没有工夫注意朝霞怎样跟晚霞交替,各种迹象接连预告夏季结束:先是夜莺不再歌唱,再就是鹌鹑不再啼叫,过了不久长脚秧鸡也停止叫唤了。……时间不知不觉飞过去,可见生活是过得轻松愉快的。……他清楚地想起,他这个境况不富裕而且不习惯活动和交际的人,四月底本来闷闷不乐地来到这个县城,预料会在此地过得烦闷而寂寞,人们对于他认为目前在科学中占最重要地位的统计学会漠不关心。四月里一天早晨,他到达这个小小的县城后,就在旧教徒利亚布兴的客栈里住下,每天出二十戈比的房钱,租到一个明亮干净的房间,然而有个条件:屋里不准吸烟。他休息一阵,问明这个县里的地方自治局执行处主席是谁,然后立刻步行去找加甫利伊尔·彼得罗维奇。他得走四俄里的路,穿过茂盛的草场和幼林。百灵鸟在白云下面翻飞,像在颤抖,使得空中充满它们银铃样的啼声。白嘴鸦沉着威严地拍动翅膀,在绿油油的田野上空飞翔。

“上帝啊,”那时候奥格涅夫惊奇地暗想,“莫非这儿永远可以呼吸到这样的空气,还是只因为我来了,今天才有这种清香呢?”

他预料会受到敷衍了事的冷淡接待,因此怯生生地走进库兹涅佐夫家里,皱起眉头看人,拘谨地拉扯自己的胡子。老人先是皱起额头,不明白地方自治局执行处对这个年轻人和他的统计工作有什么用处,不过等到年轻人对他详细说明什么叫作统计资料,这种资料到哪儿去收集,加甫利伊尔·彼得罗维奇才活跃起来,现出笑容,带着孩子气的好奇心翻看他的笔记簿。……当天傍晚伊凡·阿历克塞伊奇已经坐在库兹涅佐夫家里吃晚饭,喝下不少烈性的露酒,很快就有了醉意。他看着新相识们平静的脸色和懒散的动作,不由得周身感到一种舒服而困倦的慵懒,这种感觉是人想睡觉、伸懒腰、微笑的时候才会有的。那些新相识好心地瞧着他,问起他的父母是不是都在世,他一个月挣多少钱,是不是常去看戏。……

奥格涅夫回想他怎样到乡间去旅行、野餐、钓鱼,大家怎样成群地到女修道院去访问女院长玛尔法,她怎样送给每个客人一个玻璃珠钱包。他还想起那些纯粹俄国式的、激烈而毫无结果的争论,论敌们唾星四溅,用拳头敲着桌子,互不了解,彼此打岔,自己也没有留意到每句话都自相矛盾,不断更改话题,等到吵了两三个钟头后,大家才笑着说:

“鬼才知道我们在吵什么!从健康问题吵起,结果却吵到死亡问题上来了!”

“您还记得那一回我、您、那位大夫一块儿骑着马到谢斯托沃村去吗?”伊凡·阿历克塞伊奇对薇拉说,这时候他们快要走到树林了,“那一次我们还遇到一个疯疯癫癫的苦行教徒。我给他一枚五戈比铜钱,可是他在胸前画了三次十字,把铜钱扔到黑麦田里去了。上帝啊,我要带走那么多的印象,如果把那些印象合在一起,捏成一团,那肯定会成为黄澄澄的一锭金子呢!我不懂那些头脑聪明、十分敏感的人为什么挤在大城市里,却不到此地来。难道在涅瓦大街上,在那些又大又潮的房子里,倒比这儿更空旷,比这儿有更多的真理?真的,我觉得,我那个公寓里竟然从上到下住满画家、科学家、记者,这简直是偏见在作祟呢。”

离树林二十步远,有一座又小又窄的木台横架在大路上,台的四角立着小小的木墩。每天傍晚散步,库兹涅佐夫家里的人和他们的客人总是把这座木台当作歇脚的地方。在这儿,谁要是高兴的话,就可以喊一声而听到树林的回声,在这儿还可以看见大路伸进树林,变成漆黑的林中小路了。

“好,这儿是小木台!”奥格涅夫说,“现在您该往回走了。……”

薇拉站住,喘一口气。

“我们来坐一会儿,”她说着,在一个小木墩上坐下,“人们在临行告别的时候,照例都得坐下来。”

奥格涅夫就挨着她,在那捆书上坐下来,继续讲话。她走了不少路,有点气喘,眼睛没有看着伊凡·阿历克塞伊奇,却瞧着旁边一个什么地方,因此他看不见她的脸。

“万一十来年以后我们重逢,”他说,“那时候我们会是什么样子呢?您一定已经做了一个家庭的可敬的母亲,我呢,写了一本谁也不需要的、大部头的统计学著作,有四万本书那么厚哩。我们见了面,就回想过去的事。……眼下我们感觉到‘现在’,‘现在’抓住我们,使我们激动,然而将来我们相会的时候,我们就不会再记得我们最后一次在这座木台上见面是在哪一天,哪一个月,甚至哪一年也记不得了。您恐怕变了样儿。……您听我说,您会变样吗?”

薇拉打个哆嗦,回过脸来看他。

“什么?”她问。

“刚才我问您话来着。……”

“请您原谅,我没有听见您说的话。”

一直到这时候,奥格涅夫才看出薇拉起了变化。她脸色苍白,上气不接下气,她呼吸颤抖,这种颤抖传到了她手上、嘴唇上、脑袋上。这时候,从她头上滑到她额头上来的鬈发,已经不像往常那样是一绺,而是两绺了。……显然她避免正眼看他,极力掩饰她的激动,时而整一整她的衣领,仿佛衣领刺痛了她的脖子似的,时而把她的红围巾从这个肩膀上拉到那个肩膀上。……

“您大概觉得冷了,”奥格涅夫说,“在雾里坐着对身体不大好。我来送您回家去原文为德语。吧。”

薇拉沉默不语。

“您怎么了?”伊凡·阿历克塞伊奇笑吟吟地说,“您闭着嘴,不回答我问的话。您是身体不舒服呢,还是怄气了?啊?”

薇拉用手掌捂紧她向奥格涅夫转过来的半边脸,可是马上又缩回手。

“可怕的局面啊……”她小声说着,脸上现出剧烈的痛苦神情,“可怕!”

“什么事情可怕呢?”奥格涅夫问道,耸着肩膀,没有掩饰他的惊讶,“什么事情呢?”

薇拉仍旧呼吸急促,肩膀牵动,扭过脸去,背对着他,看了一会儿天空,说:

“我有话要跟您说,伊凡·阿历克塞伊奇。……”

“我听着呢。”

“您也许会觉得奇怪。……您会大吃一惊的,不过我也顾不得了。……”

奥格涅夫又耸动一下肩膀,准备好听她讲话。

“是这样的……”薇罗琪卡开口了,低下头,手指揪着她围巾上的小球,“您要知道,我打算跟您说的话……是这样的。……您会觉得奇怪,觉得……荒唐,可是我……我再也忍不住了。”

薇拉的话渐渐变成含糊的喃喃声,而且忽然被哭声打断。姑娘用围巾蒙上脸,把头垂得更低,伤心地哭起来。伊凡·阿历克塞伊奇心慌意乱地嗽了嗽喉咙,暗暗吃惊,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狼狈地往四周看一眼。他不习惯于看见眼泪,听着哭声,结果他自己的眼睛也发痒了。

“哎,别这样!”他慌张地嘟哝说,“薇拉·加甫利洛芙娜,请问,这都是怎么回事呢?好姑娘,您……您病了吗?或者有人欺负您?您说出来,也许我那个……我能帮您的忙。……”

他极力安慰她,大起胆子,小心地移开她蒙着脸的两只手,不料她含着眼泪对他微笑着,说道:

“我……我爱您!”

这句简单而平常的话是用一般人那种普普通通的语言说出来的,然而这却使奥格涅夫十分狼狈,从薇拉面前扭过脸去,站起身来。他狼狈了一阵,接着又感到害怕了。

由告别和露酒在他心头引起的忧郁、热烈和感伤的心情,突然烟消云散,紧跟着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愉快的尴尬感觉。他的心似乎在他身子里翻了个身。他斜起眼睛看着薇拉。现在她,自从对他吐露她的爱情以后,就失去了给女人平添魅力的那种高不可攀的风度,依他看来她显得比先前矮小,平庸,黯淡多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战战兢兢地暗自想道,“可是我到底……爱不爱她呢?问题就在这儿!”

她呢,既然终于把最重要、最难于启齿的话说出了口,反倒呼吸得轻松自在了。她也站起来,直直地看着伊凡·阿历克塞伊奇的脸,很快而又热烈地讲起来,止也止不住。

如同一个猝然受惊的人事后想不起在那吓坏他的大祸发生以后紧接着出现过一些什么声音一样,奥格涅夫也想不起薇拉说了些什么话,用了些什么字眼。他只记得她的话的大意、她本人的神态、她的话在他心里引起的感觉。他记得她的语声激动得好像透不出气来,有点嘶哑,她的音调异常好听,而且热情。她又哭又笑,睫毛上闪着泪花,对他说:从她和他相识的头一天起,他那种新奇脱俗的风度、他的才智、他那对善良而聪明的眼睛、他的工作和生活目标,就打动她的心,从此她就热烈、疯狂、深深地爱上他了。今年夏天每逢她从花园回来,走进正房,看见门厅里放着他的斗篷或者远远地听见他的说话声,她心里就洋溢着一种凉爽的快意和幸福的预感。他哪怕说一句毫无意义的笑话,也会引得她扬声大笑,她在他笔记簿上每个数目字里都看出不同寻常的聪明而伟大的意义,他那根有节疤的手杖在她心目中显得比树木还要美丽。

树林也好,一团团雾也好,大路两旁的黑沟也好,好像都安静下来,听她讲话,可是奥格涅夫的心里却生出一种不妙的、奇怪的感觉。……薇拉倾吐着她的爱情,变得美丽迷人,她讲得又流畅又热情,然而他并没有像他所希望的那样感到愉快,感到生活的乐趣,却只对薇拉生出怜悯的心情,想到有个好人为他受苦便觉得痛苦和抱歉。这究竟是由于他读书过多,理智特别发达呢,还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于一种常常妨碍人们生活的、难于克制的客观态度,那就只有上帝知道了,总之,薇拉的痴迷和痛苦依他看来反而显得腻人,不严肃,但是同时,他的感情却在他心里愤愤不平,小声对他说:他目前所见到和听到的一切,从自然观点和个人幸福的观点看来,比任什么统计学、书本、真理都严肃。……他恼恨自己,责怪自己,可又不明白他究竟错在哪儿。

使得他越发困窘的是,他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然而他又非说话不可。照直地说“我不爱您”,他说不出口,至于说“对了,我爱您”,他也办不到,因为不管他怎样搜索,他也不能在他心里找到一丝这样的感情。……

他没有开口,可是这当儿她却在说:只要能够看见他,只要能够跟着他,哪怕此刻就到他要去的地方去,只要能够做他的妻子和助手,在她就是无上的幸福了,又说他如果撇下她走掉,那她就会苦闷得死掉。……

“我在这儿待不下去!”她绞着手说,“这所房子也好,这个树林也好,这种空气也好,都惹得我讨厌。我受不了这种永远不变的安宁和没有目标的生活,受不了我们那些平庸无才的人,他们彼此十分相像,就跟水滴一样。他们亲热,和善,那是因为他们都吃得很饱,没有受苦,也没有斗争。……我倒巴不得住到那些又大又潮的房子里去,跟人们一起受苦,受工作和贫困的煎熬。”

这些话奥格涅夫听着也觉得甜腻,不严肃。等到薇拉讲完,他仍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可是再沉默下去不行了,于是他喃喃地说:

“我,薇拉·加甫利洛芙娜,很感激您,可是我觉得我无论如何也配不上……您那方面的……感情。其次,我是个诚实的人,因此不得不说明……幸福是建立在对等的关系上的,那就是说双方……同样相爱……”

可是奥格涅夫立刻为他这些含糊的话害臊,就沉默了。他觉得这时候他的脸色一定愚蠢、惭愧、呆板,觉得他的面容紧张而不自然。……薇拉大概从他脸上识破了真情,因为她忽然神态严肃,脸色苍白,低下了头。

“请您原谅我,”奥格涅夫受不住这种沉默,又喃喃地说,“我非常尊敬您,所以我……很难过!”

薇拉猛地扭转身,很快地走回庄园去。奥格涅夫跟在她后面。

“不,不必了!”薇拉对他摆一摆手说,“您不用跟来,我一个人能回去。……”

“不,总……不能不送您啊。……”

不管奥格涅夫说什么,他老觉得他没有一句话不是死板可憎的。他越往前走,他那种负疚的感觉就越是在他心里滋长。他生气,握紧拳头,骂自己冷漠,不会跟女人周旋。他极力挑动自己的感情,就瞧着薇拉美丽的身材,瞧着她的辫子,瞧着她那双小脚在布满灰尘的大路上留下的足迹,回想她的话语和眼泪,可是这一切只能感动他,却不能使他神魂飘荡。

“唉,人总不能强迫自己去爱一个人啊!”他暗自分辩道,同时他又暗想,“那么哪会儿我才能不用强迫自己而爱上一个人呢?我已经将近三十岁了!我从没遇见过比薇拉更好的女人,以后也绝不会遇到。……啊,这种该死的未老先衰!刚三十岁就老了!”

薇拉在他前面越走越快,低下头,始终没有扭过脸来看他一眼。他觉得她好像伤心得瘦多了,肩膀也窄多了。……

“我想得出来现在她心里是什么滋味!”他瞧着她的后背,心里暗想,“她一定害羞极了,痛苦极了,恨不得一死了之!上帝啊,这里面有那么多的生命、诗情、意义,连石头都会受感动呢,可是我呢……我又愚蠢又荒谬!”

薇拉走到边门那儿,匆匆看他一眼,就低下头,系好围巾,沿着林荫路很快地走去。

这时候只剩下伊凡·阿历克塞伊奇一个人了。他慢腾腾地走回树林,屡次停住脚,回过头去往边门那边看,周身上下现出一种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的神情。他用眼睛在大路上寻找薇罗琪卡的脚印,不相信他很喜欢的这个姑娘刚才对他倾吐过她的爱情,也不相信他那么笨拙粗鲁地“拒绝”了她!他这才生平第一次凭切身经验相信人的行动是很少由自己的心意决定的,而且亲身体会到一个正派诚恳的人,违背本心惹得亲近的人受到残酷的、不应得的痛苦后,会处在什么样的局面里。

他的良心感到痛苦。等到薇拉消失,他才开始感到他失去了一种很宝贵、很亲近、从此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他觉得他的一部分青春随着薇拉一齐从他身边溜走,觉得他白白放过的那种机会再也回不来了。

他走到小木台那儿,站住,沉思。他一心想找到他这种古怪的冷漠的原因。他明白,这个原因不在外部,而在他的内心。他坦白地对自己承认:这不是聪明人常常夸耀的那种理智的冷静,也不是自私自利的蠢人的那种冷淡,而纯粹是他心灵的软弱,没有能力深刻地领会美,再加上他所受的教育、纷扰的谋生斗争、单身的公寓生活等,已经促使他过早地衰老了。

他从小木台上慢腾腾地往树林走去,仿佛不愿意走掉似的。树林里一片漆黑,然而东一块西一块地闪着明晃晃的月光,他来到这个他除了自己的思想外什么也感觉不到的地方,不由得热切地巴望着能追回那已经失掉的东西了。

伊凡·阿历克塞伊奇记得他重又走回去。他用回忆鼓舞自己,强制自己想象薇拉的模样,很快地往花园里走去。大路上和花园里,白雾已经消散,晶莹的月亮在天空俯视下界,仿佛刚刚洗过脸似的,只有东方还是雾气蒙蒙,天色阴暗。……奥格涅夫至今还记得他谨慎的脚步声、那些黑暗的窗口、木樨草和天芥菜的浓重气味。他熟识的卡罗狗的名字。好意地摇着尾巴,走到他跟前来,闻他的手。……四下里只有这一个活的生物看见他绕着房子走了两圈,在薇拉那乌黑的窗口站了一会儿,然后摆一摆手,深深叹口气,走出花园去了。

过了一个钟头,他走到城里,筋疲力尽,灰心丧气,把他的身子和发热的脸倚在客栈的大门上,敲门。城里不知什么地方,有一条狗半睡半醒地吠叫,教堂附近有人打响一块铁板指守夜人打更。,仿佛在回答他的叩门声似的。……

“半夜三更的,老在外面逛荡……”客栈老板,那个旧教徒,穿一件像是女人衣服的长衬衫,走来给他开门,嘴里嘟哝着,“与其在外面逛荡,还不如祷告上帝的好。”

伊凡·阿历克塞伊奇走进自己的房间,往床上一坐,对着灯光呆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摇一下头,着手收拾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