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法

八等文官米古耶夫傍晚出门散步,在一根电线杆旁边停住脚,深深叹口气。一个星期以前,他傍晚散步完毕,准备回家的时候,他旧日的女仆阿格尼雅正是在这个地方追上来,恶狠狠地对他说:

“瞧着吧,你等着就是!我要给你点厉害看看,叫你知道糟蹋一个清白的姑娘是什么味道!我要把娃娃悄悄丢在你家门口,要去打官司,要对你的妻子说穿。……”

她强逼他到银行里在她的名下存五千卢布。米古耶夫想起这些,叹口气,再一次带着由衷的悔恨责备自己不该放纵一时的迷恋,招来这许多麻烦和痛苦。

米古耶夫走到他别墅门口,就在小小的门廊上坐下来歇口气。这时候是十点整,云里露出一小块月亮。街上和别墅附近没有一个人影:住在别墅区的老年人已经上床睡觉,年轻人还在小树林里散步。米古耶夫想抽烟,伸手在两边衣袋里找火柴,可他的胳膊肘却碰到一个柔软的东西。他闲着没有事做,就朝右胳膊肘底下瞥了一眼,他的脸色顿时大变,现出十分害怕的样子,好像看见身旁有一条蛇似的。原来靠近门口的小门廊上放着一个包袱。那是一个长方形的东西,外边用什么东西包着,凭摸上去的感觉来判断,像是用一条棉被包着似的。包袱的一头微微张开,八等文官伸进手去,摸到一个温暖而湿润的东西。他害怕得跳起来,往四下里看一眼,就像罪犯打算从看守身边逃跑似的。……

“她真的悄悄丢在这儿了!”他握紧拳头,咬着牙,恶狠狠地说,“这儿躺着的……这儿躺着的就是我犯法造下的孽!啊,上帝!”

他又怕又气又羞,怔住了。……现在可怎么办?要是他妻子知道了,会怎么说?他那些同事会怎么说?这样一来,大人一定会拍着他的肚子,鼻子里发出笑声,说:“我给你道喜。……嘻嘻嘻。……这真是人老心不老啊……调皮的家伙,谢敏·艾拉斯托维奇!”这一下子,整个别墅区都会知道他的秘密,那些可敬的家庭的母亲恐怕要给他吃闭门羹了。所有的报纸都会登出这个弃婴的消息,于是米古耶夫的卑微的名字就会传遍全俄国。……

他那别墅的中间窗子是开着的,从窗子里清楚地传来米古耶夫的妻子安娜·菲里波芙娜摆晚饭的声音。院子里,就在靠近大门的地方,扫院人叶尔莫拉依弹着三弦琴,发出悲凉的琴音。……只要这个婴儿醒过来,哇哇地啼哭,这个秘密就会戳穿。米古耶夫生出一种不可遏止的欲望,想赶快把这件事处理掉。

“快,快……”他嘟哝说,“趁人家没看见,马上就办。我把他送到别处去,放到旁人家的门廊上去。……”

米古耶夫用一只手拿起包袱,悄悄地顺着大街走去,步子从容,免得引人怀疑。……

“这局面糟糕得出奇!”他想,极力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堂堂一个八等文官,却抱着个娃娃在街上走!啊,上帝,要是有人看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就完蛋了。……我把他放在这个门廊上好了。……不,别忙,这儿有扇窗子开着呢,也许有人会看见我。那么把他送到哪儿去好呢?啊哈,有办法了,我把他送到商人美尔金的别墅去。……商人有钱,心肠软。也许他们倒会道一声谢,把他收养下来呢。”

米古耶夫决定把婴儿送到美尔金家门口,虽然这个商人的别墅坐落在别墅区边沿靠近河道的一条街上。

“但愿这个娃娃不放声大哭,不从包袱里掉出来才好。”八等文官暗想,“这实在是多谢多谢,意想不到!胳肢窝里像夹着个皮包似的夹着个活人。这么个活人,有灵魂,有感情,跟所有的人一样。……要是美尔金家真的肯收养他,他将来也许会成为一个人物呢。……说不定他会做教授,做统帅,做作家。……要知道,这个世界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现在我把他夹在胳肢窝里像夹个废物似的,可是过上三四十年,我在他面前也许就要站得笔直呢。……”

等到米古耶夫穿过一条荒凉的窄巷,经过很长的篱墙,在椴树的浓重黑影下往前走去,他忽然觉得他在做一件很残忍的、犯罪的事。

“说真的,这样做是多么卑鄙!”他想,“卑鄙得很,简直想不出还有比这更卑鄙的了。……是啊,为什么我们把这个不幸的孩子从这个门口丢到那个门口呢?难道他生下来是他的过错吗?他有什么地方对不起我们?我们才是坏蛋。……我们喜欢寻欢作乐,却轮到这些无辜的娃娃来受罪。……只要把这件事细细想一想就成了!我放荡行乐,残酷的命运却在等待这个孩子。……我悄悄地把他送到美尔金家的门口去,美尔金家就会把他送到育婴堂去,育婴堂里呢,都是生人,全是死板板的一套……既没有温存,也没有爱,更没有娇宠。……日后他们就把他送去做鞋匠……他就会死命灌酒,学会用下流话骂人,活活饿死了事。……他做鞋匠,可他原是八等文官的儿子,出身高贵。……他是我的亲骨肉啊。……”

米古耶夫从椴树的树荫下走出来,来到月光明亮的大路上,解开包袱,看一眼那个婴儿。

“睡着了,”他小声说,“瞧,这个小坏包长的是鹰钩鼻,跟他爸爸一样。……他睡着了,没有觉出他的亲爸爸在瞧他呢。……这是一出悲剧,孩子。……哎,也罢,你就原谅我吧。……你宽恕我吧,孩子。……看来,这也是你命中注定。……”

八等文官眨巴眼睛,觉得有些小蚂蚁般的东西顺着他的脸爬下来。……他包好婴儿,把他夹在腋下,往前走去。到美尔金别墅去的一路上,各种社会问题涌到他的脑子里,他的良心在胸中隐隐作痛。

“如果我是个堂堂正正的人,”他想,“我就会不顾一切,带着婴儿走到安娜·菲里波芙娜跟前,对她跪下,说:‘宽恕我吧!我犯了罪!你管自折磨我,可是我们不能断送这个无辜的婴儿。我们没有孩子,我们就收养他吧!’她是个心肠好的女人,会答应下来的。……那我的孩子就会跟我住在一块儿了。……唉!”

他走到美尔金的别墅跟前,游移不决地站住。……他想象自己坐在自家客厅里看报,身旁有个生着鹰钩鼻的男孩依偎着他,玩弄他长袍上的穗子,同时,他的幻想里又出现眨眼的同事,大人鼻子里发笑,而且拍他的肚子。……除了良心隐隐作痛以外,他心里还有一种温柔、暖和、哀伤的感觉。……

八等文官将婴儿小心地放在露台的台阶上,然后把手一挥。又有些小蚂蚁顺他的脸爬下来。……

“孩子,原谅我这坏蛋!”他嘟哝说,“别怨我!”

他退后一步,可是立刻坚决地嗽一下喉咙,说:

“哎,豁出去了!我什么都不顾了!我要留下他,随人家说去吧!”

米古耶夫抱起婴儿,很快地往回走。

“随人家说去吧。”他想,“我马上就到她那儿去,跪下,说:‘安娜·菲里波芙娜!’她是个心眼好的女人,会明白的。……我们要收养他。……如果他是个男孩,就给他取名叫符拉季米尔,如果是女孩,就叫安娜。……反正到我们老年,他总是我们的安慰。……”

他果然照他决定的做了。他又害怕又羞惭,流着眼泪,屏住呼吸,存着希望和模糊的欢乐,走进自己的别墅,照直来到他妻子跟前,对她跪下。……

“安娜·菲里波芙娜!”他把婴儿放在地板上,哭着说,“你先别惩罚我,让我把话说完。……我犯下罪!这是我的孩子。……你还记得阿格纽希卡阿格尼雅的爱称。吧,喏……魔鬼迷了我的心窍。……”

他又羞又怕,几乎失去了知觉,没等妻子答话就跳起来,像挨了鞭子似的跑到外面露天底下去了。……

“我就待在外面,等她叫我再进去。”他想,“让她定一定心,好好考虑一下。……”

扫院人叶尔莫拉依拿着三弦琴走过他身边,看他一眼,耸耸肩膀。……过了一分钟,他又走过他面前,又耸了耸肩膀。

“这可是怪事,真是想不到。”他喃喃地说,冷笑一声,“刚才,谢敏·艾拉斯狄奇谢敏·艾拉斯托维奇的简称。,有个娘们儿,就是洗衣女工阿克辛尼雅,到这儿来过。这个傻娘们儿把她的娃娃放在靠街的门廊上,她自己在我那儿坐了一会儿,也不知什么人一下子把她的娃娃抱走了。……这可意想不到!”

“什么?你说什么?”米古耶夫扯开嗓门大叫一声。

叶尔莫拉依误会了主人愤怒的含意,搔搔头皮,叹口气。

“请您包涵,谢敏·艾拉斯狄奇,”他说,“如今是消夏的时令……不这样不行啊……那就是说,没有女人是不行的。……”

他看一眼主人那对圆睁着的、气愤而惊讶的眼睛,就负疚地嗽一下喉咙,接着说:

“这当然是造孽,不过说实在的,这也没有办法。……您不准野女人到院子里来,这我知道,可是说实在的,上哪儿去找我们自己的女人呢。先前阿格纽希卡在这儿干活,我就没叫野女人进来过,因为家里有了,可现在,您自己也看得清楚……不找野女人可就不行了。……当初有阿格纽希卡在,那么自然,就不会有这种乱七八糟的情形,因为……”

“滚开,混蛋!”米古耶夫对他大叫一声,跺着脚,走回房间去了。

安娜·菲里波芙娜坐在原处没动,又吃惊又生气,始终没有让她模糊的泪眼离开那个婴儿。……

“算了,算了……”脸色苍白的米古耶夫嘟哝说,撇着嘴苦笑,“我这是开了个玩笑。……这不是我的孩子,他是……他是洗衣女工阿克辛尼雅的。我……我开了个玩笑。……你把他送到扫院人那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