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棚里

那是晚上九点多钟。马车夫斯捷潘、扫院人米海洛、马车夫的孙子阿辽希卡(他从乡下到爷爷这儿来做客)、每天傍晚到院子里来卖青鱼的七十岁老人尼康德尔,正在很大的车棚里围着一盏提灯坐着,玩“国王”一种纸牌戏。。从敞开的门口望出去,可以看见整个院子和主人家住的大房子,也可以看见大门、地下室、门房。那一切都掩藏在黑暗的夜色里,只有一所租给外人住的厢房灯光明亮,从四个窗口射出来。马车和雪橇以及它们那些往上翘着的车杆的阴影,从墙上一直伸展到门口。这些阴影跟灯和打牌的人投下的影子交叉在一起,颤抖着。……车棚和马棚由一道薄板隔开,马棚那边有几匹马。空气中有干草的气味和老人尼康德尔身上冒出来的难闻的鱼腥味。

扫院人赢了牌,当上国王了。他就摆出依他看来俨然是国王的架式,拿出一块红方格手绢大声擤鼻子。

“眼下,我想砍谁的脑袋就能砍谁的脑袋。”他说。

阿辽希卡是个八岁的男孩,生着淡黄色头发,好久没有剪了。他只要再吃两张牌就可以做国王,于是生气而嫉妒地瞧着扫院人。他拉长了脸,皱起眉头。

“爷爷,我要给你一张牌吃,”他考虑着自己的牌,说,“我知道你有一张红方块皇后。”

“得了,得了,小傻瓜,你想得够了!出牌吧!”

阿辽希卡胆怯地打出一张红方块武士。这时候院子里传来了门铃声。

“哎,该死的……”扫院人嘟哝说,站起来,“好,国王,去开门吧。”

过了一会儿,他走回来,阿辽希卡已经做王子,青鱼贩子做兵,马车夫做庄稼汉了。

“事情也真糟,”扫院人说着,又坐下打牌,“刚才我把大夫们送走了。他们没把子弹取出来。”

“他们怎么取得出来!恐怕只有挖开脑袋才成。既然子弹钻进了脑袋,大夫们又有什么办法。……”

“他躺在那儿昏迷不醒,”扫院人接着说,“他大概要死了。阿辽希卡,不准偷看牌,小狗崽子,要不然就拧你的耳朵!是啊,大夫们走了,他的父母却来了。……他们刚到。他们又哭又叫,求上帝别让我们也这样才好!听说他是独生子。……真伤心啊!”

除了一心打牌的阿辽希卡外,大家都回过头去看厢房那些灯光明亮的窗子。

“他们打发我明天到警察段去一下。”扫院人说,“警察段要查问这件事。……可是我知道什么呢?难道我看见了?今天早晨他把我叫去,交给我一封信,说:‘把它丢进邮筒。’他的眼睛哭得红红的。当时他的妻子儿女都不在家,出去散步了。……他趁我去送信,就用手枪对着太阳穴开了一枪。我回来的时候,他家的厨娘正哭啊喊的,满院子都听得见。”

“这是极大的罪过。”青鱼贩子摇摇头,用嘶哑的声音说,“极大的罪过啊!”

“这是因为他学问太多了。”扫院人说,吃了一张牌,“他脑子乱了。他常常通宵坐在那儿,老在纸上写字。……出牌呀,庄稼汉!……不过他倒是一位好老爷。他皮肤白净,头发乌黑,身量很高!……他是个规规矩矩的房客。”

“讲到这件事的起因,好像有女人作怪。”马车夫说,把王牌九啪的一声打在红方块国王上,“他好像爱上别人的老婆,讨厌自己的老婆了。这种事确实有的。”

“国王造反了!”扫院人说。

这时候院子里又响起门铃声。造反的国王烦恼地吐一口唾沫,走出去。厢房的窗子上闪着人影,像是一对对翩翩起舞的舞伴。院子里响起不安的说话声和匆忙的脚步声。

“大概那些大夫又来了。”马车夫说,“我们的米海洛要跑断腿了。……”

有一种古怪的痛哭声在空中响了一会儿。阿辽希卡害怕地瞧一下他的爷爷,瞧一下马车夫,然后瞧一下窗子,说:

“昨天在大门口,他摩挲我的脑袋来着。他说:‘孩子,你是从哪个县来的?’爷爷,刚才是谁在哭啊?”

爷爷没有答话,捻亮提灯的火苗。

“这个人算是完了。”过了一会儿他说,打个哈欠,“他完了,他的孩子也完了。从今以后,他的孩子要丢一辈子的脸了。”

扫院人回来,在提灯旁边坐下。

“他死了!”他说,“他们派人去找养老院的老太婆来装殓。”

“祝他升天堂,永久安息!”马车夫小声说着,在胸前画十字。

阿辽希卡学他的样也在胸前画十字。

“不能为这样的人祈祷安息。”青鱼贩子说。

“为什么?”

“这是罪过。”

“这话不错,”扫院人同意说,“现在他的灵魂下了地狱,到魔鬼那儿去了。……”

“这是罪过,”青鱼贩子又说一遍,“对这样的人照例不举行葬礼,也不举行安魂祭,就跟对动物的尸体一样,谁也不去注意他。”

老人戴上便帽,站起来。

“当初我们将军夫人家里也出过这种事,”他说,把帽子拉低一点,“那时候我们还是农奴,他的小儿子也聪明过头,往嘴里开了一枪。照规矩,这样的人下葬不能请教士参加,不能举行安魂祭,也不能埋在墓园里,可是你猜怎么着,夫人怕人笑话,就买通警察和医生,给她开了个证明,只说她儿子发高烧,一时昏迷才干出这种事。有钱就什么事都能办到哟。所以他下葬的时候,又有教士在场,十分体面,还有乐队奏乐呢。他就葬在教堂旁边,因为那座教堂就是去世的将军本人出钱盖的,他的亲人一概葬在那儿。不过后来却出事了,哥儿们。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都还没什么。到了第三个月,下人报告将军夫人说,教堂里的那些看守来了。‘有什么事?’下人就把他们带到她跟前。他们在她面前跪下,开口说:‘太太,这个差事我们干不下去了。……您另找看守吧,求您行个好,放我们走。’这是为什么?他们就说:‘不行,没法干下去。您的儿子通宵在教堂旁边哭。’”

阿辽希卡打了个冷战,把脸贴到马车夫的背上,免得看见那些窗子。

“将军夫人起初不肯相信。”老人接着讲,“她说:‘这都是你们这些老百姓疑心生暗鬼。死人不会哭的。’过了一阵子,那些看守又来找她,连诵经士也来了。可见就连诵经士也听见他哭了。将军夫人看出事情不妙,就把几个看守带到她卧室里,关上门,说:‘乡亲们,这二十五卢布给你们,你们收下这笔钱,晚上悄悄地,别让人看见,也别让人听见,把我那不幸的儿子挖出来,埋在墓园外面。’大概她还请他们喝了一盅。……看守就照着办了。那块刻着字的墓碑至今还立在教堂旁边,可是他本人,将军的儿子,却已经搬到墓园外面去了。……唉,上帝啊,饶恕我们这些罪人吧!”青鱼贩子叹口气说,“一年只有一天才能给这种人祷告,那就是三一节的星期六。……谁也不可以为他们而对乞丐施舍,那是罪过,不过,为他们灵魂的安息,喂鸟倒是可以的。将军夫人每隔三天就到十字路口去喂鸟。有一回在十字路口,不知从哪儿忽然来了一条黑狗,跑到面包跟前去了。它是那么一种狗……咱们可都知道那是什么狗。这以后一连五天,将军夫人就半疯半癫,不喝水,也不吃东西了。……忽然间,她在花园里跪下,祷告了又祷告。……好了,再见吧,哥儿们,求上帝和圣母保佑你们。走,米海洛,你给我开一下大门。”

青鱼贩子和扫院子的人走出去了。马车夫和阿辽希卡也走出去,免得孤孤单单地留在车棚里。

“这个人本来活着,如今却死了!”马车夫瞧着窗子说,窗子里仍旧有人影晃动,“今天早晨他还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现在却躺在那儿死了。”

“总有一天我们也要死的。”扫院人跟青鱼贩子一块儿走出去,后来他俩就消失在黑暗里,看不见了。

马车夫和跟在他身后的阿辽希卡胆怯地走到灯光明亮的窗子跟前。有一个脸色十分苍白、大眼睛沾着泪痕的太太和一个白发苍苍、仪表端庄的男人在把两张牌桌搬到房间中央去,大概供停尸用,牌桌的绿色呢面上还留着用粉笔写的数目字。早晨满院子奔跑和大声哭号的厨娘,这时候站在一把椅子上,踮起脚,想把一条被单盖在一面镜子上。

“爷爷,他们在干什么?”阿辽希卡小声问道。

“他们要把他抬到桌子上去。”爷爷回答说,“孩子,我们该去睡了。”

马车夫和阿辽希卡就回到车棚里。他们祷告上帝后,脱下靴子。斯捷潘在墙角的地板上躺下,阿辽希卡睡在雪橇上。车棚的门关着,那盏提灯已经捻灭,冒出一股难闻的熏焦味。过了一会儿,阿辽希卡抬起头来,往四下里看一眼。隔着门缝仍旧可以看见外面那四个窗子里射出来的亮光。

“爷爷,我害怕!”他说。

“得了,睡吧,睡吧。……”

“我跟你说我害怕嘛!”

“你怕什么?好一个娇气的娃娃!”

他们沉默了。

阿辽希卡从雪橇上跳下来,大声哭着,跑到爷爷那儿去。

“你怎么啦?你要干什么?”马车夫惊慌地说,同时也坐起来了。

“他在哭!”

“谁在哭?”

“我害怕,爷爷。……你听见了吗?”

马车夫仔细听一下。

“这是他们在哭,”他说,“得了,去吧,小傻瓜。他们舍不得儿子,所以就哭了。”

“我要回村子去……”孙子接着说,一面哭哭啼啼,一面周身发抖,“爷爷,我们回村子去找妈妈吧。走吧,爷爷,亲人,往后上帝会送你上天堂的。……”

“真是傻瓜,唉!得了,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我把灯点上。……傻瓜呀!”

马车夫摸到火柴,点上提灯。然而亮光并没让阿辽希卡定下心来。

“斯捷潘爷爷,我们回村子去!”他哭着央求道,“我在这儿害怕……哎呀,好吓人哪!你真可恶,为什么写信叫我从乡下出来?”

“谁可恶?难道可以用这种荒唐话说你的亲爷爷?我要拿鞭子抽你啦!”

“抽吧,爷爷,你就狠狠地抽我吧,只要把我送回妈妈那儿去就成。求你发发上帝那样的慈悲吧。……”

“得了,得了,小孙孙,得了!”马车夫压低喉咙柔声说,“没什么,别害怕。……我自己也害怕哟。……你祷告上帝吧!”

门吱呀一声开了,扫院人探进头来。

“你没睡,斯捷潘?”他问道,“我这一夜别想睡了。”他走进来,说,“这一夜老得去开门和关门。……你,阿辽希卡,哭什么呀?”

“他害怕。”马车夫替孙子回答说。

空中又飘来一阵痛哭声。扫院人说:

“他们在哭。他母亲不相信这是真事。……她伤心透了。”

“他父亲也在吗?”

“他父亲也在。……他父亲倒还没什么。他坐在墙角,一句话也不说。他们把小孩们送到亲戚家去了。……怎么样,斯捷潘?我们来玩一回王牌好不好?”

“行,”马车夫搔了搔身子,同意说,“你呢,阿辽希卡,去睡吧。你都要到娶媳妇的年纪了,却还哇哇地哭,坏包。得了,小孙孙,走吧,去吧。……”

有扫院人在场,阿辽希卡才定下心来。他胆怯地走到雪橇那儿,躺了下来。他一面昏昏睡去,一面听到低低的说话声。

“我吃一张,打一张……”爷爷说。

“我吃一张,打一张……”扫院人也说一遍。

院子里响起门铃声,门吱呀吱呀地响,也像是在说:“我吃一张,打一张。”后来,阿辽希卡在梦中看到那个老爷,一瞧见他的眼睛不禁吓一跳,就爬下雪橇,哭起来,那时候却已经是早晨,爷爷在打鼾,车棚不再显得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