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房

房东讲的故事

旧房得拆掉,好在原地另造新房。我领着建筑师走遍各处空房间,除了谈正事外还对他讲了各式各样的故事。那些破碎的壁纸、昏暗的窗子、乌黑的火炉,都带着不久以前有人生活过的痕迹,引起人的回忆。比方拿这道楼梯来说,有一次几个醉汉抬着一个死人顺着它走下去,不料脚底下绊了一下,连棺材带人一齐滚下去了,活人负了伤,死人呢,倒好像根本没出什么事似的,十分严肃,人家把他从地板上抬起来,再放进棺材里,他还摇摇头呢。瞧,这是一排三个房门,里边住过几个年轻的小姐,她们常常接待客人,所以穿得比别的房客整齐,能按时付房钱。过道尽头有个房门,里面是洗衣房,白天有人洗衣服、床单,晚上大家闹哄哄,喝啤酒。至于这一套三个房间,里面样样东西却浸透了细菌和杆菌。这儿不吉利啊。这儿死过许多房客,我敢肯定说:这套房间以前必是受过什么人的诅咒,里面素来有个肉眼看不见的人跟房客住在一起。有一家人的命运我记得特别清楚。您不妨想象一下:有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他有个母亲,有个妻子和四个儿女。他姓普托兴,在一个公证人那儿当文书,每月挣三十五卢布。他是个不喝酒的、信教的、严肃的人。每逢他把房钱送到我这儿来,他总是为他寒酸的装束道歉,为房钱迟交五天而道歉。我给他开一张收条,他老是好意地微笑着,说:“哎,算了吧!我不喜欢这些收条!”他生活过得很苦,然而正派。在中间那个房间里住着他的四个子女和他们的祖母。他们在这儿烧菜,睡觉,待客,甚至跳舞呢。在这个房间里住着普托兴本人,他有一张桌子,他常常在这张桌子边办理别人委托的各种工作,例如抄写台词,缮写报告,等等。右边这个房间里住着他的房客,钳工叶果雷奇,此人沉稳,可就是爱喝酒。他老是嫌热,所以总光着脚走路,上身只穿一件坎肩。叶果雷奇修理挂锁、手枪、儿童自行车,也不拒绝修理便宜的挂钟,做冰鞋上的冰刀只收二十五戈比就行了,不过他看不起这种工作,认为自己是修理乐器的专家。在他桌子上那些废钢废铁中间,总可以看到一架断了琴键的手风琴或者一个砸瘪了的铜号。他付给普托兴的房钱是两个半卢布。他老是待在工作台旁边,只有他要把一块什么铁片塞进火炉里的时候,他才离开一会儿。

每逢我傍晚走进这套房间里来(不过这种机会很少),我总会碰上这么一幅画面:普托兴坐在桌边抄写什么东西,他母亲和他妻子,一个脸色憔悴的瘦女人,坐在灯旁做活计,叶果雷奇使着钢条锉,那钢锉发出刺耳的声响。一个还没完全熄灭的热火炉冒出又热又闷的气,混浊的空气里夹着白菜汤、婴儿襁褓和叶果雷奇的气味。这儿穷苦,闷热,可是那些工作者的脸、炉子旁边挂着的童裤、叶果雷奇的铁片,仍旧散发着和睦、亲热、满足的气息。……门外的过道上有些小孩跑来跑去,兴高采烈。他们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他们深深相信这个世界上万事如意,此后永远会如此,只要每天早晨和晚上临睡以前向上帝祷告一下就行。

现在再请您想象一下:就在这个房间的正中央,离火炉两步远,停着一口棺材,里面躺着普托兴的妻子。没有哪个丈夫的妻子能够永远活着不死,然而这一次的死亡却有点与众不同。做安魂祭的时候,我看着丈夫严肃的脸,看着他那双严峻的眼睛,心里暗想:

“哎呀,老兄!”

我觉得他自己、他的孩子、老祖母、叶果雷奇也已经在劫难逃,被那个跟他们同住在这套房间里却又谁也看不见的人打上记号了。我是个十分迷信的人,这也许因为我是房东,跟房客们打过四十年的交道吧。我相信,如果打牌一开头不走运,就会一输到底。如果命运要把您和您的家属消灭干净,它就会铁面无情,决不罢休,头一个灾难往往只是一长串灾难的开端罢了。……灾难,按本性来说,跟石头不相上下。只要有一块石头从高高的岸坡上掉下来,别的石头就会纷纷跟踪坠落。一句话,我在普托兴那儿做完安魂祭出来,相信他和他的家属一定会倒霉。……

果然,过了一个星期,那个公证人出人意外地辞退普托兴,另找一位年轻的小姐接替了他的位子。您猜怎么着?普托兴很激动,可是这与其说是因为失去了职位,倒不如说是因为接替他的是位年轻的小姐而不是男人。为什么要请位小姐呢?这使他深受委屈,他回到家来,把孩子们痛打一顿,把母亲骂了个够,然后喝得大醉。叶果雷奇也陪着他灌酒。

普托兴又把房钱送到我这儿来,虽然已经过期十八天,却没有再道歉,拿到了我的收条也一句话都没说。到第二个月,房钱改由他母亲送来了。她只给我一半房钱,答应过一个星期再把另一半付给我。到第三个月,我一文钱也没拿到手,扫院人开始向我抱怨说,二十三号房间房客的举动“不像个上等人”。这都是坏兆头呀。

现在您来想象这样一幅画面:彼得堡阴沉的早晨映进这些昏暗的窗子,老太婆在炉子旁边给孩子们斟茶,只有大孩子瓦夏用杯子喝茶,余下的孩子用茶碟喝。叶果雷奇蹲在火炉跟前,把一小块铁片塞进炉火里。昨天他喝醉了酒,至今脑袋发沉,眼睛昏花。他不住地清喉咙,发抖,咳嗽。

“他把我完全领上了邪道,这个魔鬼!”他抱怨说,“他自己灌酒还不算,害得别人也来犯这种罪。”

普托兴坐在自己房间里的床上,床上早已没有被子,没有枕头了。他把手伸进自己的头发里,呆呆地瞧着他的脚旁边。他衣服破旧,头发凌乱,他生病了。

“喝吧,快喝吧,要不然上学就要迟到了!”老太婆催瓦夏说,“再说我也该走了,我得到犹太人家里去擦地板。……”

整个住所里只有老太婆一个人没有灰心。她思念旧日,出外干种种肮脏的苦工。她每星期五到犹太人的当铺去擦地板,每星期六到商人家去洗衣服,每星期日从早到晚在城里奔走,寻找女施主,想得到点周济。她每天都有活儿干。她又洗衣服,又擦地板,又接生,又说媒,又乞讨。不错,她自己也借酒浇愁,然而她就是喝醉了也不忘记她的责任。在俄国,像这样坚强的老太婆多得很,有多少人家的安宁顺遂要靠她们来维系啊!

瓦夏喝完茶,把自己的书放进书包,走到炉子后面去了。他的大衣应当在那儿,跟他祖母的衣服挂在一起。过了一分钟,他却从炉子后面走出来,问道:

“我的大衣在哪儿?”

他的祖母和其余的孩子们就着手一块儿找大衣,他们找了很久,可是那件大衣好比石沉大海。它在哪儿呢?祖母和瓦夏脸色苍白,吓慌了。就连叶果雷奇也暗暗吃惊。只有普托兴一个人沉默着,一动也不动。他平素对一切越出常轨的事都是敏感的,这一次却露出什么也没看见和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这就可疑了。

“他拿去换酒喝掉了!”叶果雷奇声明说。

普托兴一声不响,可见这话是实在的。瓦夏吓呆了。他那件大衣,那件漂亮的大衣,那件用去世的母亲的呢料连衣裙改做成的大衣,那件衬着漂亮的细棉布里子的大衣,竟拿到酒店里去换酒喝掉了!那么,放在大衣里面口袋里的蓝铅笔啦、烫着金字“注意原文为拉丁语。的笔记本啦,也随着大衣一齐换酒喝掉了!那个笔记本里还夹着另外一管带橡皮头的铅笔,此外还夹着一张复印的小画片呢。

瓦夏恨不能哭一场才好,然而又哭不得。父亲正在头痛,如果听见哭声,就会叫骂,顿脚,动手打人,而他带着酒意打人,下手是很重的。祖母会护着瓦夏,可是父亲连祖母也要打的,结果总是叶果雷奇加入混战,揪住父亲,跟他一齐倒在地板上。这两个人就会在地板上滚来滚去,带着醺醉的和兽性的愤怒喘气,祖母就会哭,孩子们就会叫,邻居们就会派人去找扫院人。不,还是不哭为妙。

瓦夏既不能哭,又不能发泄他的愤怒,就只好鼻子里哼哧哼哧响,绞着手,两条腿发颤,或者咬住自己的衣袖,乱扯一阵,就跟狗咬兔子一样。他的眼睛露出疯狂的神情,他的脸被绝望弄得不成样子。祖母瞧着他,忽然从头上扯下披巾,手和腿也做出种种古怪的动作。她一声不响,眼睛望着一个地方呆呆地出神。那时候我心里暗想,男孩和老太婆的脑子里一定有着一个明白的观念,确认他们的生活完蛋,前途没有希望了。……

普托兴没有听见哭声,不过他在自己的房间里,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过了半个钟头,瓦夏围上祖母的头巾,去上学了,普托兴呢,带着我不愿意加以描写的脸色走到街上,跟在他的背后。他想叫住孩子,安慰他,求他原谅,对他许下庄重的诺言,而且叫去世的母亲作证,然而从他的胸中迸发出来的却不是话语,只有哭声。那是一个潮湿阴冷的早晨。瓦夏走到本城的学校,怕同学们说他像女人,就解掉披巾,只穿着上衣走进学校去了。普托兴回到家里,放声大哭,嘴里念叨些不连贯的话,对他的母亲下跪,对叶果雷奇下跪,对他的工作台下跪。后来他略略定下心来,就跑来找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央求我看在上帝分上给他谋个职位。我呢,当然给了他希望。

“我到底算是清醒过来啦!”他说,“现在也该明白过来了。最近我撒了一阵野,现在总算过去了。”

他欢天喜地,对我道谢,可是我在掌管这所房子的许多岁月里对这些房客先生已经研究得十分透彻,这时候我瞧着他,一心想对他说:

“迟了,好朋友!你已经完了!”

普托兴从我这儿辞出以后,一口气跑到本城的学校。在那儿,他走来走去,等他的儿子放学出来。

“你听我说,瓦夏!”等到瓦夏终于从学校里走出来,他就高高兴兴地说,“刚才人家答应给我找工作了。你等着,我要给你买一件出色的皮袄……我会送你进中学的!听明白了吗?进中学!我会把你培养成一个上流人!酒呢,我以后再也不喝了。我用人格担保,再也不喝了。”

他深深地相信他的前途是光明的。可是不久傍晚来了。老太婆从犹太人那儿带着二十戈比回来,筋疲力尽,劳累极了,可是仍旧动手洗孩子们的衣服。瓦夏坐在那儿做算术题。叶果雷奇没在干活。他受普托兴的影响,成了酒徒,此刻渴望着喝酒,正难忍难熬。房间里闷热。老太婆洗衣服的盆里冒出一股股蒸气。

“怎么样,我们出去一趟吗?”叶果雷奇阴郁地问道。

我的房客没说话。他经过那一番冲动,已经觉得烦闷无聊,很不好受了。他跟喝酒的欲望挣扎,跟苦恼挣扎,于是……于是,当然,苦恼占了上风。老戏就又重演了。……

将近午夜,叶果雷奇和普托兴出去了。可是第二天早晨,瓦夏找不到祖母的披巾了。

这就是这套房间里发生的事。普托兴把那块披巾拿去换酒喝掉以后,从此再也没有回到家里来。他究竟到哪儿去了,我不知道。自从他失踪以后,老太婆先是喝酒,后来病倒在床上,起不来了。人们把她送进医院,那些年纪比较小的孩子由一个什么亲戚领去了。至于瓦夏,喏,到洗衣房里干活去了。他白天专管送熨斗,晚上跑出去买啤酒。后来他从洗衣房里给撵出来了,就到一位年轻小姐那边去干活,每到晚上总是四处奔走,办理主人交代下来的某些工作,大家已经叫他“窑子里的王八”了。至于后来他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

还有,瞧,在这个房间里,住过一个沿街乞讨的乐师,前后住过十年。他死后,人们在他的褥子里找出两万卢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