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八八年

无题

在第五世纪,就跟现在一样,太阳每天早晨升起来,每天傍晚落下去睡觉。每到早晨最初射来的阳光吻着露珠,大地就复活了,空中充满欢欣、喜悦、希望的声音,可是到傍晚,大地却安静下来,沉浸在森严的黑暗中了。这个白天跟第二个白天一样,这个夜晚跟第二个夜晚一样。有的时候乌云四合,雷声隆隆,要不然有一颗心不在焉的星星从天空掉下来,再不然,有一个脸色惨白的修士跑来告诉他的同行,说是他在离修道院不远的地方看见一只老虎,生活的变化不过如此而已。以后就又是这个白天跟第二个白天一样,这个夜晚跟第二个夜晚一样了。

修士们工作,祷告上帝,他们的老修道院长弹风琴,用拉丁语写诗,作曲子。这个了不起的老人有不同寻常的才华。他弹起风琴来,手法高妙,就连那些最老的修士,已经风烛残年,耳朵发聋了,听见琴声从他的修道室飘来,也还是会忍不住流下眼泪。每逢他讲起什么,哪怕是最普通的东西,例如树木、野兽、海洋,听的人也不能不微笑或者落泪,似乎他的灵魂里也响着细弦,像风琴里一样。不过,假如他大发脾气,或者高兴极了,或者讲起一件可怕的大事,他心里就会充满热烈的灵感,他那亮晶晶的眼睛就涌出泪水,脸色发红,嗓音像雷鸣那样洪亮,听他讲话的修士们就觉得他的灵感抓紧了他们的心。在这类壮丽美妙的时刻,他的威力无边无际,如果他吩咐他的长老们纵身跳海,他们就会齐心一致,欢欢喜喜,赶紧按照他的意志行事。

他的音乐,嗓音,他写来赞美上帝、天空、大地的诗篇,对那些修士说来,成了经常的欢乐的泉源。往往会发生这样的情形:他们生活单调,已经看厌树木,不喜欢春季和秋天,听腻海水的哗哗声,连鸟雀的歌声也听不入耳了,可是老修道院长的才能,却像粮食一样,是每天都缺少不得的。

好几十年过去了,这个白天仍旧跟那个白天相似,这个夜晚仍旧跟那个夜晚一样。修道院附近,除了野鸟和野兽以外,一个活人也见不着。离这儿最近的有人烟之处其实也远得很,从修道院走到那儿或者从那儿来到修道院,都要穿过荒野,走一百俄里左右的路。只有蔑视生活、避开生活、把走进修道院看成走进坟墓的人才会下决心穿过这片荒野。

因此,一天晚上,有个人来敲他们的大门,而且那个人竟是城里人,竟是极普通的、热爱生活的人,这就使得修士们大吃一惊了。那个人并不急于要求修道院院长祝福,也不急于祷告,却先要葡萄酒喝,要东西吃。他们问他是怎么从城里跑到荒野上来的,他却讲了个冗长的打猎故事算是回答:他原是出来打猎的,喝多了酒,迷路了。他们要他在这儿做修士,拯救自己的灵魂,他却微微一笑,回答说:“我可做不了你们的伙伴。”

他吃饱喝足后,打量那些服侍他的修士,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

“你们什么事也不做,修士们。你们只知道吃喝。难道这样就能够拯救自己的灵魂?你们想一想,你们平心静气地坐在这儿,吃啊喝的,梦想着幸福,你们的邻人呢,却在灭亡,往地狱走去。你们应当看一看城里是什么情形才是!有的人饿得要死,有的人却不知道该拿自己的金子怎么办才好,索性沉溺在放荡的生活里,毁掉自己,就跟粘在蜂蜜上的苍蝇一样。人们既没有信仰,也没有真理!拯救他们,该是谁的工作?向他们传道,该是谁的工作?莫非该由我这个一天到晚喝醉酒的人来管?上帝赐给你们温和的精神、热爱的心灵、信仰,难道就是要你们坐在这儿,关在四堵墙当中,什么事也不干?”

这个城里人的醉话狂妄,不中听,可是对修道院院长却起了奇怪的作用。老人跟修士们面面相觑,脸色发白,说:

“弟兄们,要知道他说的是真话!确实,那些可怜的人头脑糊涂,性格软弱,才在恶习和缺乏信仰中沉沦,我们呢,安然不动,仿佛这跟我们不相干似的。我何不赶到那边去,叫他们想起他们忘却的基督呢?”

城里人的话打动了老人的心。第二天他拿起手杖,跟修士们告别,动身到城里去了。那些修士就此没有音乐可听,也听不到他的话语和诗句了。

他们寂寞地度过了一个月,两个月,可是老人没有回来。最后,又过去一个月,这才响起他那根手杖点着土地的熟悉声音。修士们拥上前去迎接他,纷纷对他发问,然而他看到他们,不但没有高兴起来,反而一句话也没说,却沉痛地哭了。修士们发现他老多了,瘦多了。他脸色疲惫,现出深深悲哀的神情。他一哭,那样子就像是一个受了侮辱的人。

修士们也哭起来,而且同情地问他为什么哭,为什么他的脸色这么阴沉,可是他一句话也没说,走进他的修道室,关上门。他在那里面一连坐了七天,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喝,既不弹风琴,也不哭。修士们来敲门,或者要求他出去把他的伤心事告诉他们,他却用深沉的缄默回答他们。

最后他总算出来了。他把所有的修士召集到身旁来,脸上泪痕斑斑,带着忧伤愤怒的神情开始叙述这三个月他经历过的事。他先讲从修道院到城里去的旅途情形,声调平静,眼睛含着笑意。他说,在路上鸟雀对他唱歌,溪水对他发出淙淙声,美妙而年轻的希望激动他的灵魂。他一面走,一面感到自己像个去参加战斗而且有必胜把握的士兵。一路上,他只顾幻想,作诗,编赞美歌,至于他的旅程是怎样结束的,竟一点也没留意。

可是他一讲到那座城和城里人,他的嗓音就发抖,眼睛发亮,满腔愤慨。他进城后遇到的那些事,他生平从没见过,甚至也不敢想象。直到这时候,到他年老,他才生平第一次看到而且懂得魔鬼是多么强大有力,恶是多么美丽,人是多么软弱,懦怯,渺小。事情很不凑巧,他走进第一个有人住的地方,就碰上花天酒地的生活。约摸有五十个很有钱的人在那儿吃饭,喝起酒来没完没了。他们喝醉了就唱歌,大胆说出种种可怕而又可恶的话,像那样的话是敬畏上帝的人绝不敢说出口的。他们自由自在,生机勃勃,十分快活,既不怕上帝,也不怕魔鬼,更不怕死亡,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们的欲望驱使他们到哪里去,他们就到哪里去。葡萄酒像琥珀那么明净,盖着薄薄一层金黄色泡沫,一定甜得不得了,也香得不得了,因为每个喝酒的人都畅快地微笑,想再喝点。人们在微笑,酒也就用微笑回报他们。每逢人们喝它,它就欢快地泡沫四溅,仿佛它知道它的甜味里隐藏着多么邪恶的魔力似的。

老人继续叙述他的见闻,越讲越激昂,气得哭起来。他说,在那些纵酒的人当中,放着一张桌子,上面站着个半裸体的荡妇。在自然界中,有什么东西能比她更美,更迷人,那是很难想象,很难找到的了。这个坏女人年纪轻,头发长,皮肤黝黑,一对黑眼睛,两片厚嘴唇,不怕羞,老脸皮,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微微笑着,仿佛想说:“你们看,我多么老脸皮,多么漂亮!”丝绸和锦缎形成好看的褶子,从她的肩头滑下来,然而她的美丽不肯藏在衣服里,倒像是春天从土壤里冒出来的嫩草,急于从褶子里钻出来。这个老脸皮的女人喝葡萄酒,唱歌,谁要她,她就扑到谁怀里。

后来老人愤怒地摇着胳膊,叙述赛马场、斗牛、剧院、艺术家的工作室,那些艺术家在工作室里画裸体的女人,用黏泥把她们塑造出来。他讲得热烈,动听,响亮,仿佛在弹奏肉眼看不见的琴弦。修士们目瞪口呆,贪婪地听他讲话,兴奋得透不出气来。……老人讲完魔鬼的一切魔力、恶的美丽、可恶的女人肉体的千娇百媚,就把魔鬼痛骂一顿,然后走回房去,关紧房门。……

他第二天早晨走出修道室,修道院里却连一个修士也没有。他们统统跑进城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