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契诃夫文集(1-16卷)
- (俄罗斯)契诃夫
- 2817字
- 2020-08-29 06:32:44
盗窃犯
时钟敲了十二下。费多尔·斯捷潘内奇穿上皮大衣,走到外面去。夜晚的潮湿立刻把他包围了。……潮湿的冷风刮过来,黑暗的天空落下蒙蒙细雨。费多尔·斯捷潘内奇跨过半坍的篱栅,沿着街道缓缓走去。街道挺宽,不下于广场,在欧洲的俄罗斯,这样的街道是少有的。既没有路灯,也没有林荫道……这种奢华的设备连影踪都没有。
篱栅和墙壁旁边,有些市民的黑身影闪动,急急忙忙往教堂那边赶去。费多尔·斯捷潘内奇前边,有两个人影走动,脚下踩着泥浆,发出扑哧扑哧的响声。其中一个,身材矮小,略微驼背,他认出那人就是本地医生,全县唯一的“受过教育的人”。老医生倒不嫌弃他,愿意同他来往,总是瞧着他,好意地叹气。这一回,老人戴着旧式的三角制帽,这使他的脑袋像是由两个鸭头合成,两个后脑壳粘在一起。他皮袄的后襟下面露出一把剑,摇摇晃晃。他身旁走着一个又高又瘦的人,也戴着三角制帽。
“基督复活了,古利·伊凡内奇!”费多尔·斯捷潘内奇拦住医生说。
医生沉默地握一下他的手,掀开皮袄的一角,为的是向流放犯炫耀一下皮袄里挂在纽扣眼上摇摇晃晃的斯坦尼斯拉夫勋章。
“我,大夫,做完晨祷以后,打算到您家里去,”费多尔·斯捷潘内奇说,“请您务必允许我在您家里开斋。……我求求您。……往常,在那边,逢到这个夜晚,我总是在家里开斋。那都成了往事了。……”
“这恐怕不方便吧……”医生为难地说,“您要知道,我有一家子人……有妻子。……虽然您那个……可是毕竟不大那个。……人们毕竟是抱着成见的!不过呢,我倒无所谓。……咳……我咳嗽起来了。……”
“可是巴拉巴耶夫呢?”费多尔·斯捷潘内奇说,撇着嘴,冷冷地一笑,“巴拉巴耶夫跟我一块儿受审,我们一块儿流放,可是他天天在您家里吃饭喝茶。他盗窃的钱比我还多呢,问题就在这儿了!……”
费多尔·斯捷潘内奇站住,把身子靠在潮湿的篱栅上,好让他们走过去。在他前边,远处闪烁着点点火光。那些火光时而暗下去,时而燃起来,正往同一个方向移动。
“这是举着十字架的教徒行列,”流放犯暗想,“这也跟我们那边一样。……”
火光那边传来钟声,发出男高音般的各式各样的声调,很快地变换音响,仿佛急于赶到什么地方去似的。
“这是我在此地过的头一个复活节,天气这么冷,”费多尔·斯捷潘内奇暗想,“而且……不是最后一个。糟透了!那边呢,现在恐怕……”
他就开始思索“那边”的情形。……那边,如今人们脚下踩着的不是泥泞的雪地,不是冰凉的水洼,而是嫩绿的青草。那边的风不像湿抹布那样抽打人的脸,却带来春天的气息。……那边天空乌黑,然而布满繁星,东方露出一长条白光。……那边没有这种泥污的篱栅,却有绿油油的篱笆和篱笆里的小屋,安着三扇窗子。窗子里是明亮暖和的房间。其中一个房间里有张桌子,铺着白色桌布,上面放着复活节的甜面包、冷荤菜、白酒。……
“现在要是能喝点那边的白酒就好了!这儿的白酒糟得很,难于下咽。……”
第二天早晨,人们都酣畅舒服地睡觉,然后出门拜客,开怀畅饮。……他,不消说,还想起奥丽雅以及她那张猫一般的、动不动就泪汪汪的、漂亮的小脸。现在她多半睡熟了,然而没梦见他。那种女人是很快就会想开的。要不是奥丽雅,他就不会到这儿来。是她把他逼上了绝路啊,愚蠢的女人。她要钱用,要得厉害,死去活来地要,就像一切追求时髦的女人一样!她缺了钱就没法活,没法爱,没法痛苦。……
“可要是人家把我流放到西伯利亚去呢?”他问她说,“你会跟我一块儿去吗?”
“那还用说!哪怕天涯海角我也去!”
他盗窃公款,被捉住,就到这个西伯利亚来了,可是奥丽雅,不消说,害怕了,没有来。现在,她那愚蠢的小脑袋埋在镶着花边的软枕头里,她的脚离着泥泞的雪地远得很呢。
“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地来到法庭上,甚至看都没看我一眼。……辩护人说俏皮话,她就笑。……就连打死她都嫌不解恨哟。……”
这些回忆害得费多尔·斯捷潘内奇筋疲力尽。他疲乏,身子酸痛,仿佛周身都在思索似的。他的腿发软,往下弯,没有力气走到教堂去参加亲切的晨祷。……他就扭转身去,回到家里,连皮大衣和靴子也没脱,倒在床上。
他床的上方挂着一个鸟笼。床和鸟笼都是房东的。鸟生得怪模怪样,嘴挺长,瘦瘦的,不知是什么鸟。它的翅膀剪短,头上的羽毛拔掉。它吃一种带馊味的东西,弄得满房间都臭烘烘的。鸟在笼子里不安地跳上跳下,鸟嘴啄响装水的铁皮盒,然后唱起来,声音时而像椋鸟,时而像黄鹂。……
“它吵得人没法睡觉!”费多尔·斯捷潘内奇暗想,“鬼东西。……”
他爬起来,用手摇笼子。鸟不出声了。流放犯就躺下来,让脚跟擦着床沿,把脚上的靴子脱下来。过了一分钟,鸟又活动起来。一小块带馊味的食物掉在他头上,粘在头发上。
“你不停嘴?不肯安静?那还没有把你收拾够!”
费多尔·斯捷潘内奇跳起来,一使劲,把笼子揪下来,往墙角一扔。鸟就不出声了。
可是过十分钟光景,流放犯觉得,鸟似乎从墙角跳出来,跳到房间中央,伸出嘴往黏土地里钻。……它的嘴像螺旋钻。……它钻个不停,嘴长得没有尽头。它开始扇动翅膀,流放犯觉得自己好像就躺在地上,翅膀拍打他的鬓角。……鸟嘴终于断了,一切都化为羽毛。……流放犯就沉入了睡乡。……
“你为什么把它活活地弄死,凶手?”到早晨他听见有人说话。
费多尔·斯捷潘内奇睁开眼睛,看见房东站在他面前,那老人是分裂派教徒,狂热地信教。房东的脸气得发抖,脸上淌满泪水。
“该死的,为什么你弄死我的小鸟?为什么你把我这只唱得好听的鸟弄死,恶魔?啊?你弄死了什么?你凭什么干这种事?你这个不要脸的家伙,恶狗!你给我滚出去,永世也不要再踏进我的家门!你马上就走!马上!”
费多尔·斯捷潘内奇穿上皮大衣,走出门外,到了街上。这天早晨,天上灰蒙蒙,阴沉沉。……看着铅色的天空,谁也不会相信天空高处会有太阳放光。蒙蒙细雨仍然下个不停。……
“您好!过节好,我亲爱的!”流放犯走出大门外,听见有人招呼他说。
他的同乡巴拉巴耶夫坐在一辆相当新的敞篷马车上,经过大门口。同乡戴着高礼帽,打着伞。
“他在出门拜客呢!”费多尔·斯捷潘内奇暗想,“他,这个畜生,在这儿也过得挺体面。……他结交了不少朋友。……我真该多盗窃点钱才是!”
费多尔·斯捷潘内奇正往教堂那边走去,不料又听见说话声,这一回是女人的声音。有一辆四轮的驿车迎面向他驶来,车上装满皮箱。皮箱当中露出一个女人的小头。
“这是哪儿啊?……天呐,费多尔·斯捷潘内奇!是您吗?”小头尖声说道。
流放犯跑到四轮马车跟前,眼睛盯紧小头,认出来了,就抓住她的手。……
“我真的不是在做梦?!怎么回事?是来找我?!你想通了,奥丽雅?”
“巴拉巴耶夫住在这儿什么地方?”
“你找巴拉巴耶夫干什么?”
“他写信叫我来的。……你猜怎么着,他寄给我两千呢。……除此以外,我每月还会收到三百。此地有剧院吗?……”
流放犯为找住所,在城里遛来遛去,直走到天色很晚。雨下了一整天,太阳始终没有出来。
“莫非这些禽兽没有太阳也能活下去?”他暗想,两只脚蹚着雪水,“他们没有太阳也能快活,也能满意!不过呢,他们自有他们的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