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契诃夫文集(1-16卷)
- (俄罗斯)契诃夫
- 2524字
- 2020-08-29 06:32:44
代表,或杰兹杰莫诺夫白丢了二十五卢布的故事
献给里·伊·巴尔明
“嘘。……我们到门房里去吧,这儿讲话不方便。……会让人听见的。……”
他们就动身到门房去。他们担心看门人玛卡尔听到他们的话,到上边去告密,就赶紧打发他到当地的金库去一趟。玛卡尔拿起一本送件簿,戴上帽子,可是没到金库去,却藏在楼梯底下:他知道他们要造反。……头一个讲话的是卡沙洛托夫,他讲完以后是杰兹杰莫诺夫讲,等到杰兹杰莫诺夫讲完,就是兹拉奇科夫开口……危险的激情一发而不可收!他们涨红的脸不住地痉挛,他们的拳头不住地捶打胸膛。……
“我们是生活在十九世纪下半叶,可不是生活在鬼才知道的那种时代,也不是生活在洪荒时代!”卡沙洛托夫开口说,“这些大肚子从前能干的事,现在就不容许他们干!归根结底,我们腻烦了!从前那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等等,等等。
杰兹杰莫诺夫咆哮如雷,他的话差不多也是这么一套。兹拉奇科夫甚至骂得不堪入耳。……所有的人都哇哇地嚷起来!不过,思想稳重的人倒也有一个。这个人做出担忧的脸色,用一块擤过鼻涕的手绢擦擦脸,开口说:
“哎,犯得上吗?唉。……好,假定说就算这样……这些都是实话吧,可是何必这么闹呢?你们拿什么尺子去量人家,人家也拿什么尺子来量你们:等你们做了上司,人家也会造你们的反呢。你们要相信我的话!这只会弄得你们自己遭殃哟。”
可是这个明智的人的话谁也不听。他们没容他说完,就把他挤到门口去了。他看出有理智得不到什么好处,就也横下心,跟着大家闹起来了。
“现在我们忍无可忍,应当叫他知道我们跟他一样也是人!”杰兹杰莫诺夫说,“我们,我再说一遍,不是什么奴才,不是什么小百姓!我们可不是斗士!我们不许人家耍弄我们!他跟我们说话不称呼‘您’而说‘你’,见到我们鞠躬理也不理,临到我们去报告公事,却把丑嘴脸扭到一边去,而且动不动就骂人。……如今对听差说话都不兴称呼‘你’,更不要说对上流人了!应当把这话告诉他!”
“前几天他见着我,问道:‘你这张脸是怎么搞的?你到玛卡尔那儿去,叫他用拖布给你擦洗一下!’这种玩笑真够瞧的!还有一回……”
“有一回我跟我妻子并排走路,”兹拉奇科夫插嘴说,“遇见他了。……他就说:‘你这个厚嘴唇,老是找些丫头鬼混!甚至在光天化日之下!’我就说:‘这是我的妻子,大人。’……他也没赔个罪,光是吧嗒一下嘴就完了!我的妻子受到这场侮辱,哇哇地哭了三天。她不是什么丫头,而是相反……你们知道……”
“一句话,诸位先生,再也不能照这样生活下去了!有我们就没有他,有他就没有我们,反正我们无论如何再也不能跟他共事!要么叫他走,要么我们走!宁可丢掉差事,也比糟蹋自己的名声强!现在可是十九世纪。人人都有自尊心!我虽然是个小人物,可我到底不是下贱人,我有我的骨气!我不答应!应该把这话告诉他!我们应该去一个人,对他说:这样下去不行!用我们的名义说!管自去!谁去?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说明白!不用害怕,一点事也不会出!谁去?呸,见鬼……我的嗓子全喊哑了。……”
他们开始推选代表。经过很久的口角和争论,大家公认杰兹杰莫诺夫是最聪明、最有口才、最大胆的人。他常在图书馆借书看,写一手好字,同受过教育的小姐们很熟,可见他聪明:他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说。讲到胆量,更不在话下。大家都知道,有一回在俱乐部里,警察分局长错把他看作“茶房”,他就要求警察分局长赔罪;警察分局长对这个要求还没来得及皱起眉头,关于他的胆量的议论就已经传遍全世界,深入人心了。……
“去吧,谢尼亚!不用害怕!你对他实话实说就是!你就说,去你的!你就说,我们这班人不是好惹的,大人!这不行!你去另找奴才好了,我们比谁也不差,大人,我们挺得起腰杆来。用不着含糊其词!就这样说。……去吧,谢尼亚……朋友。……不过你得把头发梳一下。……你实话实说好了。”
“我脾气暴躁,诸位先生。……我说来说去,恐怕会说错话。……还是让兹拉奇科夫去好!”
“不,谢尼亚,你去。……兹拉奇科夫只有跟绵羊干仗才称得上是好汉,而且还得喝醉酒才成……他是蠢货,可是你毕竟不一样。……去吧,好人。……”
杰兹杰莫诺夫理理头发,整整坎肩,对着空拳头咳嗽一声,走了。……大家都屏住呼吸。杰兹杰莫诺夫走进上司的办公室,在门口站住,举起颤抖的手擦一擦嘴唇:哎,该怎样开口呢?他一看见那个秃顶以及他所熟悉的小黑疣子,心口就发凉,发紧,像是用腰带勒上了似的。……他背上仿佛吹来一股风。……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凡是不习惯的人都会如此,只是不要胆怯就行。……大起胆子来!
“喂喂……你有什么事?”
杰兹杰莫诺夫往前跨出一步,动了动舌头,可是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嘴里仿佛有个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同时,这个代表感到不光是他嘴里乱糟糟,连他的内脏也如此。……他的胆量从灵魂溜进肚子里,在那儿咕噜咕噜地响一阵,顺着胯骨滑到后脚跟上,在皮靴里停住了。……偏巧靴子又是破的。……糟糕!
“喂喂……你有什么事?你没听见吗?”
“哦。……我没什么事。……我只是随便走进来的。我,大人,听说……听说……”
杰兹杰莫诺夫想管住舌头,可是舌头却不听话,接着说下去:
“我听说大人办了个摸彩会,中彩的得一辆轿式马车。……我想买彩票,大人。……嗯……大人。……”
“买彩票?好。……我这儿只剩下五张了。……五张你都买下吗?”
“不……不,大人。……一张……也就够了。……”
“五张你都买下吗,我问你!”
“很好,大人!”
“每张六卢布。……不过卖给你,可以按五卢布算。……你写上名字。……我衷心祝你中彩。……”
“嘻嘻嘻。……谢谢,大人。……嗯。……很高兴。……”
“出去!”
过一会儿,杰兹杰莫诺夫站在门房中央,脸红得像虾一样,眼睛里含着泪水,要求朋友们借给他二十五卢布。
“我,诸位仁兄,给了他二十五卢布,可那不是我的钱!那是我岳母托我付房租的。……你们借给我钱吧,诸位先生!我求求你们了!”
“你哭什么?你就要有轿式马车坐喽。……”
“坐轿式马车。……轿式马车。……要我坐着轿式马车去吓唬人还是怎么的?我又不是高级教士!再者,就算我中了彩,我把那辆马车往哪儿放?我把它放在哪儿呀?”
他们谈了很久。他们只顾谈话,玛卡尔(他识字)却记啊记的,记个不停。……长得很呢,诸位先生!不管怎样,从这件事可以得出教训:造反可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