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表,或杰兹杰莫诺夫白丢了二十五卢布的故事

献给里·伊·巴尔明里奥多尔·伊凡诺维奇·巴尔明(1841—1891),俄国诗人,契诃夫的友人。

“嘘。……我们到门房里去吧,这儿讲话不方便。……会让人听见的。……”

他们就动身到门房去。他们担心看门人玛卡尔听到他们的话,到上边去告密,就赶紧打发他到当地的金库去一趟。玛卡尔拿起一本送件簿,戴上帽子,可是没到金库去,却藏在楼梯底下:他知道他们要造反。……头一个讲话的是卡沙洛托夫,他讲完以后是杰兹杰莫诺夫讲,等到杰兹杰莫诺夫讲完,就是兹拉奇科夫开口……危险的激情一发而不可收!他们涨红的脸不住地痉挛,他们的拳头不住地捶打胸膛。……

“我们是生活在十九世纪下半叶,可不是生活在鬼才知道的那种时代,也不是生活在洪荒时代!”卡沙洛托夫开口说,“这些大肚子从前能干的事,现在就不容许他们干!归根结底,我们腻烦了!从前那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等等,等等。

杰兹杰莫诺夫咆哮如雷,他的话差不多也是这么一套。兹拉奇科夫甚至骂得不堪入耳。……所有的人都哇哇地嚷起来!不过,思想稳重的人倒也有一个。这个人做出担忧的脸色,用一块擤过鼻涕的手绢擦擦脸,开口说:

“哎,犯得上吗?唉。……好,假定说就算这样……这些都是实话吧,可是何必这么闹呢?你们拿什么尺子去量人家,人家也拿什么尺子来量你们:等你们做了上司,人家也会造你们的反呢。你们要相信我的话!这只会弄得你们自己遭殃哟。”

可是这个明智的人的话谁也不听。他们没容他说完,就把他挤到门口去了。他看出有理智得不到什么好处,就也横下心,跟着大家闹起来了。

“现在我们忍无可忍,应当叫他知道我们跟他一样也是人!”杰兹杰莫诺夫说,“我们,我再说一遍,不是什么奴才,不是什么小百姓!我们可不是斗士指古罗马时代经过专门训练在竞技场上与其他斗士比武或与野兽角斗的奴隶或战俘。!我们不许人家耍弄我们!他跟我们说话不称呼‘您’而说‘你’,见到我们鞠躬理也不理,临到我们去报告公事,却把丑嘴脸扭到一边去,而且动不动就骂人。……如今对听差说话都不兴称呼‘你’,更不要说对上流人了!应当把这话告诉他!”

“前几天他见着我,问道:‘你这张脸是怎么搞的?你到玛卡尔那儿去,叫他用拖布给你擦洗一下!’这种玩笑真够瞧的!还有一回……”

“有一回我跟我妻子并排走路,”兹拉奇科夫插嘴说,“遇见他了。……他就说:‘你这个厚嘴唇,老是找些丫头鬼混!甚至在光天化日之下!’我就说:‘这是我的妻子,大人。’……他也没赔个罪,光是吧嗒一下嘴就完了!我的妻子受到这场侮辱,哇哇地哭了三天。她不是什么丫头,而是相反……你们知道……”

“一句话,诸位先生,再也不能照这样生活下去了!有我们就没有他,有他就没有我们,反正我们无论如何再也不能跟他共事!要么叫他走,要么我们走!宁可丢掉差事,也比糟蹋自己的名声强!现在可是十九世纪。人人都有自尊心!我虽然是个小人物,可我到底不是下贱人,我有我的骨气!我不答应!应该把这话告诉他!我们应该去一个人,对他说:这样下去不行!用我们的名义说!管自去!谁去?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说明白!不用害怕,一点事也不会出!谁去?呸,见鬼……我的嗓子全喊哑了。……”

他们开始推选代表。经过很久的口角和争论,大家公认杰兹杰莫诺夫是最聪明、最有口才、最大胆的人。他常在图书馆借书看,写一手好字,同受过教育的小姐们很熟,可见他聪明:他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说。讲到胆量,更不在话下。大家都知道,有一回在俱乐部里,警察分局长错把他看作“茶房”,他就要求警察分局长赔罪;警察分局长对这个要求还没来得及皱起眉头,关于他的胆量的议论就已经传遍全世界,深入人心了。……

“去吧,谢尼亚!不用害怕!你对他实话实说就是!你就说,去你的!你就说,我们这班人不是好惹的,大人!这不行!你去另找奴才好了,我们比谁也不差,大人,我们挺得起腰杆来。用不着含糊其词!就这样说。……去吧,谢尼亚……朋友。……不过你得把头发梳一下。……你实话实说好了。”

“我脾气暴躁,诸位先生。……我说来说去,恐怕会说错话。……还是让兹拉奇科夫去好!”

“不,谢尼亚,你去。……兹拉奇科夫只有跟绵羊干仗才称得上是好汉,而且还得喝醉酒才成……他是蠢货,可是你毕竟不一样。……去吧,好人。……”

杰兹杰莫诺夫理理头发,整整坎肩,对着空拳头咳嗽一声,走了。……大家都屏住呼吸。杰兹杰莫诺夫走进上司的办公室,在门口站住,举起颤抖的手擦一擦嘴唇:哎,该怎样开口呢?他一看见那个秃顶以及他所熟悉的小黑疣子,心口就发凉,发紧,像是用腰带勒上了似的。……他背上仿佛吹来一股风。……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凡是不习惯的人都会如此,只是不要胆怯就行。……大起胆子来!

“喂喂……你有什么事?”

杰兹杰莫诺夫往前跨出一步,动了动舌头,可是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嘴里仿佛有个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同时,这个代表感到不光是他嘴里乱糟糟,连他的内脏也如此。……他的胆量从灵魂溜进肚子里,在那儿咕噜咕噜地响一阵,顺着胯骨滑到后脚跟上,在皮靴里停住了。……偏巧靴子又是破的。……糟糕!

“喂喂……你有什么事?你没听见吗?”

“哦。……我没什么事。……我只是随便走进来的。我,大人,听说……听说……”

杰兹杰莫诺夫想管住舌头,可是舌头却不听话,接着说下去:

“我听说大人办了个摸彩会,中彩的得一辆轿式马车。……我想买彩票,大人。……嗯……大人。……”

“买彩票?好。……我这儿只剩下五张了。……五张你都买下吗?”

“不……不,大人。……一张……也就够了。……”

“五张你都买下吗,我问你!”

“很好,大人!”

“每张六卢布。……不过卖给你,可以按五卢布算。……你写上名字。……我衷心祝你中彩。……”

“嘻嘻嘻。……谢谢,大人。……嗯。……很高兴。……”

“出去!”

过一会儿,杰兹杰莫诺夫站在门房中央,脸红得像虾一样,眼睛里含着泪水,要求朋友们借给他二十五卢布。

“我,诸位仁兄,给了他二十五卢布,可那不是我的钱!那是我岳母托我付房租的。……你们借给我钱吧,诸位先生!我求求你们了!”

“你哭什么?你就要有轿式马车坐喽。……”

“坐轿式马车。……轿式马车。……要我坐着轿式马车去吓唬人还是怎么的?我又不是高级教士!再者,就算我中了彩,我把那辆马车往哪儿放?我把它放在哪儿呀?”

他们谈了很久。他们只顾谈话,玛卡尔(他识字)却记啊记的,记个不停。……长得很呢,诸位先生!不管怎样,从这件事可以得出教训:造反可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