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儿粉与打仰尘

内蒙古西部的汉人,祖籍大多在山西,生活习俗无一不与山西同。过去,绥远人从腊八后就开始张罗年事了,通常要延续到二月二才算结束。腊月二十三小年前后,勤快的绥远人除了要刷家、打仰尘、刷锅台、油炕沿、画墙围,还要贴年画、剪窗花、写春联。另外还要准备吃喝,按绥远人的老传统要压粉、蒸糕、炸丸子、烧肉、做冻豆腐……这些都准备好了,剩下的就是扯布做新衣裳,男孩子还要缝一件主腰子。

刷家要用白土子,白土子其实就是熟石灰粉。记得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每年腊月,父亲总要去旧城买白土子,母亲每每吩咐他再买点珠儿粉。珠儿粉是球状的,大的似网球,小的也有乒乓球大小。仅用白土子是不行的,刷出来的墙不够白;都用珠儿粉虽然好,但成本似乎又太高。再说,珠儿粉的黏结力也不够,即便有白土子,仍然要熬些糨糊掺进去才会牢靠。

珠儿粉是什么?我一直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近读山西张高兄的散文,才恍然大悟,原来我们称呼了几代的珠儿粉和白垩土竟然是一回事。

在远古的海面上,漂浮着许多极小的动物和植物。其中有一种称为多胚孔的单细胞生物,这些生物的外壳是由石灰组成的。当这些生物体死掉以后,它们极其微小的身躯沉到海底。长此以往,海底就积聚了厚厚一层贝壳。当然,这过程得花上几百万年才能完成。后来,这层东西逐渐黏结在一起并且压缩成一种松软的石灰岩,现在的人称它为白垩土。

众所周知,由于地壳的变动,往往使得那些本来在水下的土地慢慢隆起,原来在海底的白垩土层便被抬移了上来。

继而,那些松软的部分被水冲走,留下的便是一层层厚厚的白垩土,它揭示大同在远古曾经是浩瀚的海洋。

张高说:“那些年,每到夏末农闲时,人们便挑着担子,握把小锹,下河沟挖白泥。那白泥在河沟里并不白,泛着幽幽的蓝色,到晾干后才白得晃眼。人们把白泥一块块挖出来,趁湿趁软时抟成圆球,干了就像一团团雪球,攒多了就装上车拉进城里去卖。”

圆圆的雪球就像珠儿,珠儿粉是否因此得名不得而知。

五六十年代,天然的东西居多,记得刷家用的刷子也是用一种叫芒草的东西绑扎的,很松软吸水。刚买回来的刷子不好用,需要用水浸泡,经过几次使用才渐渐得心应手。据说,会刷家的人,即便穿一身黑色的新衣服,刷完家,身上依然整洁如新。如果遇上新手,不用一会儿,人就成了斑点狗了。

那时,刷家都是从上往下立刷,功夫深的人,刷完后,墙上刷痕笔直、齐整;没功夫的人,犹如笔走龙蛇,波浪起伏,成为邻居们哂笑的对象。父亲很笨,他每次刷完家,脖子里都是白泥。

仰尘系古汉语,属于语言的化石。至今糊顶棚在雁北及内蒙古西部仍称为打仰尘。仰尘即承尘,旧时张设在座位上方承接尘土的小帐,后泛指天花板。宋代王巩《闻见近录》:“丁晋公尝忌杨文公。文公一日诣晋公,既拜而髯拂地。晋公曰:‘内翰拜时须撇地。’文公起,视其仰尘,曰:‘相公坐处幕漫天。’时人称其敏而有理。”《醒世姻缘传》第七回:“连夜传裱褙匠糊仰尘,糊窗户。”

旧时的呼和浩特,房屋多为土木结构。天长日久烟熏火燎,屋顶积满污垢,既不美观也不卫生,打仰尘的行业就逐渐兴起了。老呼市的裱糊匠手艺高超的,多以给官宦人家装裱字画为生。裱糊技艺不佳者才在生意不景气时,招揽些糊顶棚和制作灯笼、风筝、纸制丧葬祭祀品等零活,补贴家用。

五六十年代的呼和浩特,用报纸或麻纸打仰尘几乎家家可见。仰尘多数是用木条、高粱秆、麻秆或者葵花秆做架子。也有先在墙上钉钉子,钉好钉子后,再用麻绳或铁丝在钉子之间连起来,形成网状。最好用麻绳,因为麻绳的弹性较好,同时麻绳更容易和糨糊粘在一起。然后,再用报纸或麻纸裱糊粉刷一新。

仰尘不需要年年打。因漏雨而仰尘损坏,或年代久远、或白土刷的过厚仰尘不堪重负而自行撕裂,家中只好花钱雇人重新来打。由于打仰尘要用糨糊,糨糊又是用白面打的,这就给老鼠准备了美餐。每当夜深人静,老鼠就会出来,在顶棚上扑扑棱棱地乱跑,还会嘶啦嘶啦地撕下顶棚上的纸,连糨糊一起吃掉。所以,仰尘被老鼠撕成东一条子西一道子,也是仰尘不得不打的原因。有经验的匠人此时还要在糨糊里加点六六粉,作为对老鼠的惩戒。

打仰尘的时间大多在腊月。那时,呼市多数人家都有扫尘的习俗,凡破旧的顶棚都需要揭下来重裱,这也是裱糊匠们最忙碌的时候。

笤帚是打仰尘的重要工具。笤帚是用质地较软的谷子的秸秆绑扎而成,用这种材料做成的笤帚软硬适中,不容易划破棚纸。除此之外,匠人所用的工具还有糨排、裁刀等。

打仰尘最关键的就是把纸糊在预想的位置,这需要相当的功夫才行。纸上刷的糨子多了干后易开裂,少了又粘不住。刷过糨子的纸非常软,往上递送时要非常小心。下边的人要用一种T形小杆递上去,站在梯子上负责裱糊的师傅接过纸,用鬃刷或小笤帚先顶住纸的中间,然后往四面一刷,一张纸就平整地贴在了骨架上。贴时,纸的角度很重要,一旦贴斜了,下面贴的纸会越来越斜,搞不好就得撕掉重干。那时,匠人若不能把纸糊得横平竖直、严丝合缝,雇主是不给工钱的。

对于旧时的呼市人来说,打仰尘是一件很庄重的事情。进入腊月,打仰尘的人家先要去请裱糊匠。确定匠人到来的时间后,家里人一大早就提前忙碌起来。抬桌子、抬凳子、搬家具,主要是把阻碍打仰尘的物件收拾开来。挪不动的东西,主妇为了防止裱糊匠踩坏,还会在上面铺垫上东西。

儿时,家里为了省钱,打仰尘用的都是旧报纸,报纸都是父亲从机关里拿回来的。打仰尘前我总会把喜欢的报纸挑出来,首选那些有令人振奋消息的报纸。每天早上睁开眼,看到这些黑体字的大标题,能使人亢奋一整天。仰尘经过粉刷,虽然家里亮堂了,但每天早上睁开眼只能望着光光如也的屋顶发呆。

记得1962年腊月打仰尘时,姥姥已经病重了。姥姥在低声地呻吟,我因为小,却高兴得炕上地下乱蹦一气。现在想起来值得痛心的是,姥姥虽然重病,竟然没住过一天医院。病危回山西老家时,临上车前母亲给她静脉里推了点葡萄糖,一个月没吃饭的姥姥竟然在舅舅的搀扶下,走上了火车。八个小时的硬座,不知道她老人家是如何熬过的。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