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呼和浩特好像仅有三家公共浴池。一处在新城将军衙署附近,一处在市毛对面,还有一处好像在旧城北门附近,现在叫作浴芳池。

儿时,去浴池洗澡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只有过年时,父亲才会带我去。那时洗澡好像也就两三毛钱,不管岁数大小,澡堂里的伙计都会向你满面春风地微笑、十分殷勤地奉迎。

我破旧的小褂子一脱,伙计便会用长长的竹竿挑起,高高地悬挂在任何人都手不能及的地方。每当我的褂子在空中高高扬起,心中总是十分得意,仿佛我也是一位大人了。尽管我的衣兜里一文不名,纵然塞在何处也不会有人拾去。及至脱光衣服,腰间围上一块浴巾,拖着不合脚的“趿拉板”,踢里踏拉响声连天地向着弥漫着气雾的浴室跑去,兴奋之情达到了顶点。

池子大得很,共分成三格,一个极热,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池水貌似平静而泛出绿色的光泽;一个稍热;一个则温和得多。我总是在温水池里面扑腾,极热的池子里很少有人能够下去。偶有瘦骨嶙峋的老头涉足,这时旁人都会向他行注目礼,表现出十分的惊讶与赞叹。

及至年龄稍长,我偶或也敢去稍热的池子里一试身手,但那也需要有极大的勇气。须先将脚慢慢地伸进水里,然后咬牙憋气,一分分、一寸寸地缓慢进入水中。这时,我神情庄严肃穆,一动也不敢动。身体稍一抖动,溅起的水花会刺得皮肤生疼。坚持不了几分钟,我就会赶紧逃出来,皮肤被热水烫得通红,毛孔大开。这时坐在池边用毛巾在身上慢慢地推、轻轻地擦,然后再跳进温水池里,才会感到无限的舒服与畅美。

洗浴过后疲惫至极,一动也不想动,见不得丝毫的杂乱,真希望整个世界顷刻都宁静下来。

澡堂的地是腻滑的,墙皮斑驳,泛着黑绿色的光泽,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一股霉气。

儿时,我最不喜欢的事情就是搓澡,但只要和父亲一起去洗,他就一定要给我搓。找个没人的池沿处,让我趴下,热腾腾的身子往那白瓷砖上一趴,肚皮感到冰凉。

父亲很笨,他搓澡对我是一种摧残。他总是喜欢按住一个地方反复不停地搓,一边搓还一边不停地数落我:“看你脏得就像泥猴,从你身上能搓下半簸箕泥来!”我越怕疼,他就越使劲,直到我疼得实在忍不住了,开始喊救命,他才会换个地方搓。

被父亲反复搓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没被搓到的地方还很痒。而父亲总是迟迟搓不到我那发痒的地方,这时,我就会想起乡下的舅舅,用一根筷子插上一个干巴了的玉米棒子,贴着脖颈子伸进去“咔哧咔哧”地拉着;更羡慕舅舅院子里的小黑猪,可以梗着脖子在拴它的那根木头柱子上蹭痒痒。

每次搓完澡,在淋浴头下冲干净,我穿着木头“趿拉板”,呱嗒呱嗒地回到那条窄床上,拿一条浴巾围在腰上时,这次被父亲上刑一样的洗澡才算结束了。

听舅舅说:得胜堡有个人下大同洗澡,进去一看,里面的人全都光着腚,立刻就跑出去了。带他来的亲戚问咋回事,这老兄红着脸说:“咋都是红麻不溜子,就像屠宰场似的?”那亲戚扑哧一笑说:“洗澡都是这样的,穿上衣裳咋洗?”那老兄扭扭捏捏,好不容易脱掉衣服进到里面,又被吓得往外跑。亲戚问他又咋了?他瞪着眼睛吃惊地说:“里面蒸着仨,煮着俩,还有一个在剥皮呢。”哈哈!

如今,家家户户都有了卫生间、高档浴缸及电热淋浴器,豪华至极。但是,我还是觉得很难有大浴场那种氛围,那种大汗淋漓后的畅美、几欲虚脱后重返尘世的身轻体快,真仿佛灵魂再造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