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钟铭
(上海师范大学附属第二实验学校副校长,中国写作学会作文专委会理事,上海市普陀区语文学科带头人)
文学作品中的写景艺术是文学创作的重要方法,有烘托人物性格、表现人物思想感情、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给人美感享受、增强作品思想性等重要作用和艺术价值。这种描写的方法自然也值得中小学生在写作训练中尝试和应用。写景艺术中以俄国著名作家屠格涅夫尤为出色,他的很多写景的艺术手法非常值得我们模仿、借鉴进而充实为我们自己写作的“武器”。
以屠格涅夫为代表的欧洲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作家追求的写景艺术是真实、生动、手法多样。屠格涅夫创作的成名作《猎人笔记》是其中杰出代表之一。另一位俄国著名作家赫尔岑称《猎人笔记》为“屠格涅夫的杰作”。他说:“屠格涅夫从来不堆涂浓重的颜料,从来不采用过分生硬的用语。”
《猎人笔记》让那么多大文豪推崇,作品里的景物描写使法国作家都德感到莫大的喜悦。莫泊桑也曾渴望按照屠格涅夫这些故事的样式写一些猎人故事。究其主要原因就是作品中景物描写的出色。让我们跟着屠格涅夫的文学路程,游历和感受他笔下的自然风景;借鉴和模仿大师的创作思路,化用为我们自己的写作语言。
在作家的笔下,景物是有时间的:“一刻钟过去,太阳落山,但树林里还很明亮,空气明净而清澈,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嫩草闪烁着绿宝石般悦目的光彩……您就等着吧。树林里渐渐黑暗,晚霞的红光慢慢地从树根和树干上滑过,越升越高,从低低的、几乎还是光秃的树枝移向一动不动的、沉睡的树梢……终于树梢也暗了,绯红的天空渐渐变蓝。树林的气息渐渐浓烈,微微散发出暖烘烘的湿气,吹进来的风到您身边便停息了。”(《叶尔莫莱和磨坊主妇》14页)景物随着时间变化流逝显得层次分明,从时间词语的表述可以分明地感觉到夕阳西下,渐渐大地在光线的流转中沉入寂静。层次写得条理清晰,又不彼此分隔孤立,似有一股激动的情绪暗伏在冷静的叙述中,使得层次分明,却不失灵动,文脉在文字底下延伸拓展,成为作品语言长河中贯穿始终的线索。
以时间为序,除了可以做到层次清楚以外,还可以配合各种动词,景物往往因此不再是静态的呈现,而是拥有动态的感觉。如“嫩草闪烁着绿宝石般悦目的光彩”“晚霞的红光慢慢地从树根和树干上滑过”中的“闪烁”“滑过”等动词的使用,让光线的变化有着动态的移动。景物在作家笔下不再是矗立不动的风景线,而是和人物的内心世界有着相通相连的呼应。
色彩的准确运用也是这段文字的精彩之处。作家的文学世界里对景物的描绘,往往是带有个人情感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肆意夸张地乱写一通。首先是基于对自然界的准确描绘,由太阳落山后余晖明亮而色彩斑斓、生机盎然,到夜深以后,晚霞由绯红转到深蓝。除了准确描写颜色变化之外,还让人渐渐地耽于叙述之中,从而为后文“我打猎的伏击”埋下伏笔。
不仅如此,叙述的语言采用转述的方式,让人如听故事般,亲切自然,给人以无限的美感和艺术享受。这就是《猎人笔记》作为一部具有鲜明艺术魅力的世界名著的地位。
具体而言,有以下几点值得我们阅读时注意,写作时也不妨借鉴一下屠格涅夫是怎样做到的。
一、景物描写在故事结构中起作用
在前文引用的《叶尔莫莱和磨坊主妇》中,作者借打猎的术语“伏击”讲了叶尔莫莱和磨坊主妇两个俄罗斯农民的故事。景物描写在其中起到了很特殊的作用。故事表面上写特定的夜里在树林中伏击的打猎行为,实际上着力塑造描写的却是两位毫不起眼的底层小人物。在陪伴“我”伏击的叶尔莫莱出场前,作者有过这样一段景物描写:
“蓝天上羞羞答答地出现第一批星星。所有的鸟儿都睡了。只有红尾鸲和小啄木鸟还在无精打采地叫着……终于红尾鸲和小啄木鸟也安静了。在您的头顶上再一次响过柳莺那清脆的鸣声,黄莺不知在哪里凄婉地叫了一阵,夜莺初启歌喉。您正等得心焦,忽然——不过,只有猎人才懂得我的话——忽然在一片寂静中响起一种很特别的呱呱声和沙沙声,可以听见敏捷的翅膀有节奏的鼓动声——就有丘鹬姿态优美地弯着自己的长嘴,轻快地从黑郁郁的白桦树后面飞出来迎接您的枪弹了。”(《叶尔莫莱和磨坊主妇》15页)
请注意:这段景物描写叙述的方式是以讲故事人的身份,采用第二人称讲述的语气。这样做的好处是,像与人交谈,自然流畅,夜晚风景的描绘也是绘声绘色,画面感十足,让读者始终感到自己就在作者面前聆听着神秘的狩猎之夜。人物出场前气氛的营造在此达到了高峰。读者似乎期待着,在这么一个特殊的“伏击”故事下,出场的会是怎样的一个人。
如果说依次写两个小人物让人感到乏味和老套的话,屠格涅夫作为世界级的作家是不会让你有这种感觉的。叶尔莫莱和他的狗一样,在所有人的眼里都是自生自灭的毫无价值的人,这样的悲惨遭遇在作者笔下有条不紊地叙述,和前文叶尔莫莱出场前的景色恰好形成鲜明的对比。灵动的景色娓娓道来,叶尔莫莱无人同情的悲苦境遇的冷静叙述,读起来更觉得悲从中来。
“这条小河曲曲弯弯,蜿蜒如蛇行,没有半俄里是直流的,有的地方,从陡峭的山冈上望去,十几俄里的小河,连同堤坝、池塘、磨坊、一片片以爆竹柳做篱的菜园和茂盛的果园,尽收眼底。伊斯塔河里的鱼真是多极了,尤其是雅罗鱼(庄稼人在热天里常常用手在树棵子底下捉这种鱼)。小小的滨鹬啾啾叫着在点缀着一处处冰凉而清澈的泉水的岩石岸边飞翔;野鸭向池塘中央浮游,小心翼翼地四面打量着;苍鹭伫立在河湾中峭壁下的阴影里……”(《叶尔莫莱和磨坊主妇》20页)
作品中连接两位主要人物出场的就是这段优美的景色。俄罗斯的农村风光犹如画家笔下浓烈的色彩所表现的那样——阴郁的背景中仍有值得留恋的人生亮点。磨坊主妇阿丽娜是个命运多舛的女人。身为女仆,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尤其在作者转述的语气下,阿丽娜被主人转卖给磨坊老板,自己所爱的人却被充军的悲惨遭遇让人备感同情,犹如作者描写的景色一般:“小心翼翼地四面打量着;苍鹭伫立在河湾中峭壁下的阴影里”。优美的自然景色之下,阿丽娜的命运让读者多了几分同情。
从他这种自然描写中,我们可以得到这样的启发:在描写大自然的时候,不是单一地去写而应该是多角度、多层面地去写。不仅着笔色彩、声响、气息的描写,还在文章结构中起到特殊的作用。就像作者在《叶尔莫莱和磨坊主妇》中所写的景色那样,对人物出场和人物命运起到铺垫和对比的作用,同时又很好地榫接两个人物出场顺序,使文章叙述不过分单调,让人生厌。景色描写不仅在开始和中间部分起到这些作用,在文章结尾也让人读之余味无穷。“一群野鸭高声叫着在我们头顶上飞过,我们听出来,这群野鸭就落在离我们不远的河上。天已经完全黑了,而且渐渐冷起来,夜莺放开嗓门儿在树林里歌唱。我们往干草里一钻,就睡着了。”以夜晚的景色收尾,让人读之思味再三,底层人民生活的无奈似乎在夜景中显得格外悠长。
二、景物描写含蓄传递主旨
主旨的表达,是每位作家构思作品时都会周到思考的重要内容。有的鲜明地直接表达主旨,也有的隽永含蓄地表达。《猎人笔记》在19世纪甫一问世就受到接受新思想的人民的喜欢,也受到了当时统治阶级的敌视。这与作者巧妙运用景物描写来传递创作的主旨,有着深刻的关系。我们以《莓泉》和《我的乡邻拉季洛夫》两篇作品的景物描写为例,来分析景物描写是如何传递主旨的。
“我好不容易来到我的宽容的读者已经熟悉的伊斯塔河边,下了陡坡,踩着潮湿的黄沙,朝着附近一带闻名的、名叫‘莓泉’的泉水走去。这泉水从岸边一条裂缝中涌出,裂缝渐渐变成一条狭窄然而很深的峡谷,泉水就在二十步远处带着滔滔不绝的、快活的潺潺声汇入小河中。峡谷的两边斜坡上长满了橡树棵子,泉的周围一片碧绿,长满了矮矮的、天鹅绒般的青草,阳光几乎从来照不到那清凉的、银色的泉水。我走到泉边,草地上放着一个桦树皮做的瓢,这是过路的庄稼人留给大家用的。我喝足了泉水,就在阴凉里躺下来,并且向周围望了望。在泉水注入小河处,形成一个河湾,正由于泉水与河水交汇,这儿总是荡漾着碧波。”(《莓泉》31~32页)
《莓泉》在《猎人笔记》中算不上非常出色的作品,某种程度而言,恰恰是作者旖旎的笔调吸引着读者。开头这一段景色的描写犹如彩云追月,全文的主旨在景色描写的烘托下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景是火辣天气下的清泉,人是闲适悠然谈话中的悲惨。在闲谈中自然流露的悲惨命运的交代与大火之后被废弃的农庄遥相呼应,是一种隐喻,更是一种控诉。屠格涅夫笔中兼具新闻特写和叙事的独特文体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合适的景物描写是需要合适的文体去承载的。在写作时尤要注意表达主旨、描写手法与文体之间的匹配性。有一环做得不好就如小脚穿大鞋,显得格外拖沓不舒服,说不出地别扭。在仿照《猎人笔记》景物描写时千万不要被作者轻易地忽悠过去,以为作者真的就是那么老实地记录当地的景色。在文学作品中,只有作者笔下独特感受的景色,而无纯粹自然写实之景。一切景色描绘必定是作者情感主旨表达的需要。带着这样的认识,我们再来看下一段景物描写,也许会有更深刻的体会。
“秋天,山鹬常常栖息在老椴树园里。这样的老椴树园在我们奥廖尔省相当多。我们的祖先在选择居住地点的时候,一定要划出两三俄亩好地做果园,果园里一定有椴树林荫道。过上五十年,多至七十年,这些宅园,这些‘贵族窝儿’,渐渐从地面上消失。房屋坍塌了,或者拆卖了,砖石棚舍变成一堆堆瓦砾,苹果树枯死,变成木柴,栅栏和篱笆荡然无存。只有椴树依然枝繁叶茂,欣欣向荣,正是现在已被耕地包围的这些老椴树向我们这些不肖子孙传述‘早已长眠的父辈’当年的盛事。这样的老椴树是很美的树……连俄罗斯庄稼人那无情的斧头也常常舍不得砍。椴树叶子小小的,那苍劲的枝条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树下总是浓荫一片。”(《我的乡邻拉季洛夫》54页)
开头一段景物描写构成了环境的象征。环境往往是人物生活的时空,同时这时空也是塑造人物特点,传递作者视角的重要载体。如果和文中的另一段景物描写联系起来看,我们更会得出这种结论。
“顺着刚刚打扫过的小路往前走,很快就走出椴树林,我们走进菜园。在一株株老椴树和茂密的醋栗丛之间,生长着一棵棵圆圆的、灰绿色的大白菜,蛇醉草螺旋形地盘绕在高高的桩子上,菜畦里竖立着密密麻麻的褐色树条子,上面缠着干枯的豌豆藤。一个个老大的扁圆形南瓜仿佛搁在地上,那一片片带灰尘的、有角有棱的叶子下面露出黄黄的黄瓜,篱笆边上高高的荨麻随风摇曳着,有两三处地方生长着一丛丛花草,有金银花、接骨木、野蔷薇,那是昔日‘花坛’的遗物。那小小的鱼池里灌满红红的、黏糊糊的水,鱼池旁边有一口水井,水井周围是一个个的小水洼。几只鸭子在这些水洼里忙忙碌碌地溅着水,一歪一歪地行走着;一条狗浑身打着哆嗦,眯着眼睛,在草地上啃骨头;一头花斑母牛也在那里懒洋洋地吃草,不时地用尾巴甩打瘦瘦的脊背。”(55页)
所有时空环境中生活的动植物,要么是昔日的“遗物”,要么是无精打采,显露颓相的样子。种种描写,都在强烈预示和暗示“我”的这位邻居的生活状态,这也是俄国地主阶级比较“另类”的群体。他们没有生活理想,对什么都无法燃起热情,是多余的人。作者对这一类人的情感是复杂的,开头的景物描写已经深刻地暗示了这一点。生机不属于曾经“贵族的窝”,但又并不是全然没有希望的,椴树的自由生长恰是在一堆废墟之上,这一点又是对主人公后来突然扔下母亲和家庭,携所爱的人不知所终的举动的更强烈暗示。
在景物描写中赋予人物生活空间的环境塑造,其实也是对人物的命运、行为的暗示。这在《猎人笔记》这类并不以情节见长的文体中显得尤为重要,它可以揭示、隐喻人物特点、命运,又可以丰富传递、表达作者情感主旨的渠道和载体,值得中学生在写作时借鉴参考。
三、描写语言清丽脱俗
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在景物描写上语言富于变化,善于从多个角度描绘景色。俄罗斯的景色在屠格涅夫的笔下显得生机勃勃,色彩斑斓。在《幽会》中就有很好的景物描写的范例。
“秋天,大约是在九月半,我坐在白桦树林里。从清早起就下毛毛细雨,一阵又一阵,不时被温暖的阳光取代,正是变幻无常的天气。天空有时整个被蓬松轻柔的白云遮住,有时有些地方会突然晴朗一会儿,这时会从散开的云彩后面露出蓝天,清澈而可爱,像美丽的眼睛。我坐着,眺望着周围,倾听着。树叶在我头顶上轻轻地响着,单凭树叶的响声就可以知道现在是什么季节。这不是春天那生机勃勃的欢声笑语,也不是夏天轻轻的窃窃私语、絮絮叨叨,不是深秋那胆怯而冷漠的嘟哝声,而是一种隐约可闻、引人入睡的闲聊声。”(283页)
善用通感的手法,多种感受一起调动起来,让读者犹如身临其境,是这一段重要写作特色。起笔,从细雨写起,却重笔描绘天空白云的曼妙姿态,白云的质感与蓝天辉映,让人心旷神怡,正如本文女主人公美丽质朴纯真;紧接着又另起一笔,别具一格以树叶声音形容季节,以转折的复句把蕴含生命美好的初秋绘声绘色地描写出来,真是大家手笔。直到让人完全沉浸在这般美好的语境中,才从容不迫地拾起前文的“线头”:“微风轻轻地吹拂着树梢。太阳时而大放光芒,时而被云彩遮住,因此,被雨淋湿的树林里面也不停地变化着:有时整个树林里面亮堂堂的,里面的一切好像一下子都微笑起来,那不太稠密的白桦树的细细的树干突然泛出白绸一般柔和的光泽,落在地上的小小树叶突然像乌金一般闪闪放光。”如此优美语言编织的景物,又如何不让人觉得此般情境的美好呢。排比、拟人并用,动词、形容词巧妙穿插,使得句子节奏感十足。《幽会》是一篇悲剧的作品。女主人公被始乱终弃的遭遇不禁让人一掬同情之泪,然而就像鲁迅曾经说过的,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打碎给人看。在开篇这么美好的风景中沉醉不知归路的读者,看到美丽的女主人公终不免被抛弃的命运,语言风格的鲜明对比,是非常值得我们从写作角度再三揣摩的。假如,我们在写作时也能考虑到景物可以从语言入手,结合情节,衬托人物性格,在文章结构中上引下联,也许我们的写作水平会得到极大的提高。
因此写作时,我们要时时注意修饰自己的语言,让自己所写的作品带着浓浓的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