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打仗了

十一月五号完全没有初冬的样子,天暖得出奇。上些日子那种冷凉的气氛,仿佛在一夜之间被西南风吹跑了,只剩下湛蓝的天空和天边的那一抹黛青。

太阳越升出地平线上,慢慢地变得淡白了。早晨的阳光清凉,笼罩着村庄、土墙、房舍、树林、街道,它们如律动的清浅音乐,和谐而美妙。

从四五天前开始,家住西头的李光宗就每日来找赵守志上学。现在赵守志刚刚走出大门,背影还没有消失在土墙的后面。盘腿坐在炕上的赵庭禄自言自语道:

“这孩子咋摊上这么一个爹,不着调的玩意!”

张淑芬没听明白他的话,手拿笤帚边划拉边问:“你还知道自己不着调啊?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能看见自己后脑勺了。”

赵庭禄故作生气的样子,说:“滚犊子,老娘们家家的少插言。”

张淑芬乐出声来:“拉屎纂拳头——假横。你不去上队上干活了?这个破场得打到猴年马月。”

赵庭禄情愿地向抗边挪,说:“上,不上没人开蹦蹦狗子了。”

赵庭禄没在炕上坐多大一会儿就磨蹭着下地,穿上鞋,带上他的破蓝夹帽向外走。正喂猪的张淑芬看了他一眼说:“昨晚跟你说的那件事,你寻思好了吗?”

赵庭禄故意装作不知道的样子,问:“啥事儿?”

张淑芬真的有点儿生气了,说:“老二订婚的事。”

张淑芬的音调提高了,眼睛眯乜斜着。

“啊,我想了一宿,觉得该借钱给你们家,是吧?亲戚里道的,又不是走半路上认的,咱不帮谁帮?春起时卖猪那二百来块钱也没咋花,现在家里还有一百多,我再淘弄五十凑二百拿去。”

赵庭禄一本正经的说着笑话,逗得张淑芬笑容绽放开来:“咋不早说,隔了一宿才放出这么个屁来。”

赵庭禄缩脖子,叹气道:“昨晚回来都啥时候了,能说啥?就寻思睡觉了,连叉都懒得干。”

赵庭禄的话,立刻将一抹红云曳起,粘贴在张淑芬的脸上。

“说话连个把门的都没有,让你爸听见!去吧,叨个早点回来。”

赵庭禄能从妻子的话里听出暗含的意思,他暧昧地一笑,慢悠悠地走了。

赵庭禄从学校大门经过时,正巧看见赵守志和李光宗在那儿拿着砖头比划着要打墙角下面的麻雀。大喊了一声后,那麻雀立刻飞起掠过后栋教室的房顶隐没在后面那一片树林中。赵守志转头看了父亲一眼说:

“爸,我们还没上课呢。”

赵庭禄没有责怪的意思,听赵守志这么说话后呲牙乐了。

从学校的大门过去后,他忽然想起李德仁来。李德仁?他忽然又笑了起来,“机耕作业连轴转,耲耙点种抱着干”便是他的大作。这小子有点儿歪才!

李德仁与礼久发是同族叔侄,虽然不是很近,却并未出五服,所以李德仁常叫赵庭禄为老叔。这种从李久发那儿论来的称呼,常常会令赵庭禄不好意思,总觉得占了他的便宜,毕竟他只年长李德仁一岁。李德仁年轻时和东南十五里外赵小武屯的孙家女儿定亲后的第二年便解除了婚约,原因是那女的走了歪路。听李德仁说他苦劝过,但并无效果。李德仁念过初中头脑好又好使,就在小队里会计,而后是大队会计,可谓顺风顺水,风光体面。但李德仁生性好赌,推牌九掷骰子打扑克看小牌无一不通,倒把做会计的主业给荒落啦,由此他落下了口实,授人以柄。李德仁在四年前被公社革委会主任高大巴掌撤了职之后很是窝囊了一阵子。那时他老老实实的上工安安分分地干活,勤勤恳恳地过日子,大有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的架势。但只是过了不到一年,他又旧病复发,旧态复萌,牌场里又重现了他的身影,只不过他不再走东屯串西屯大输大耍。

李德仁只顾自己快活倒误了生计,所以家境惨淡妻儿多受贫困之累,景况日下。李德仁膝下两儿一女,若不是他媳妇狠心做了绝育手术,恐怕他还要多生几个呢。李德仁文化匪浅,所以给大儿子取名为光宗给二儿子取名为耀宗,他希望儿女长大后能功成名就光宗耀祖,不至于像他那样败家废业,一事无成。

李德仁的影子像故事片一样在赵庭禄的脑袋里打着旋,若非叨着烟袋的老黄问他话,他还要继续想下去呢。

“噢,吃过了,你吃过了?”赵庭禄向前到老黄面前,问了一句废话。

老黄的那个须臾不离口的短烟袋上,青烟袅袅而起,贴着他的脸打了个转儿后散去了,之后又有一股清白的烟被他喷出。

偌大的院子里停着一辆马车,斜支在地上的马车上摆放着马套马鞍。那台手扶拖拉机的车厢也与大马车并排放着,其余的马车被套出去了,拉玉米杆子。

赵庭禄来的得晚点儿,李宝发已将活派完了。似乎也没什么好派的,一切不过是对昨天的延续,只不过做了细微的调整。今天赵庭禄还是开着他的手扶拖拉机,拖着石头滚子压。赵庭禄初始时开拖拉机的新鲜与兴奋劲儿早已消散的无影无踪,有的只是枯燥和乏累,他希望有一天能摆脱这繁重的劳动,自己支配自己。

九点多时,太阳已暖得,几个社员索性脱了外套,让习习的风吹凉自己。赵庭禄在他们将场翻好后又把车开了过来,转了圈碾压。突突的马达声,石头滚子的振动声,交互撞击着赵庭禄的耳骨,直让他觉得心意烦乱。

那边起场了。起场后的谷草被捆成捆堆到一边,再上大垛。余下的杂有碎草叶的黄橙橙的谷粒子被攒到一边儿后,又铺了谷子,都穗对穗围成一个大大的圆圈。

“我叉你妈的,你生意我,骂我山耗子。”十几米谷垛底子旁,一个矮胖的三十多岁的社员血脉贲张地大声呼喝着,看样子他怒不可遏怒气冲天。

赵庭禄目光聚集在那几个人身上,耳朵补捕捉从那边传过来的声音,于是车子就偏离了方向,石头滚子压到了边缘。

“庭禄庭禄,歪歪了。”一个比他大六七岁的精壮社员喊。

赵庭禄赶紧校正方向,重新让石头滚子撵到正中的谷穗上。

“叉你妈的,动不动你就山耗子的山耗子的,叫你爹呢?”那个声音很大,像是要撕裂了喉咙一样。

“你妈大叉的,你骂谁?我打大山耗子,你嗔什么心?叉你妈的!”另一个手叉着腰,瞪圆了双眼。

对骂由此展开,用尽了各种污言秽语。骂是不能完全泄愤的,只有拳头挨到对方身上才会解心里的恨义。于是两个家伙向前凑,逐渐接近了对方最后扭打在一起。

赵庭禄将车停了下来,快步奔到那里,拉着矮壮的男人道:“你这是干啥?”

另外几个见这两个家伙真往一起“叨扯”就都去拉那个叫大柱子的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

虽然将他们两个拉开了,但他们没有停止对骂。

“队长呢,找李宝发。”不知是哪个喊了一句。

可是李宝发不在,不知道哪去了。于是刘三闷很快的跑去找,隔了一阵回来说李宝发上大队了。这两个家伙还在骂,只不过声音小了许多。

事情的原因倒也简单。矮壮的外号叫山耗子的佟克礼本来就对山耗子这两个字极其的敏感,偏偏这个大柱子在手持木叉追打从谷垛里窜出来的老鼠时大呼小叫:“

“这个大山耗子短粗胖,圆鼓轮墩的,抽死你这个犊子玩意!”

——这就令他心中怀疑大柱子是有所指于是雷霆大发了。

赵庭禄知道他俩素来不和睦,所谓大山耗子这四个字不过是药引子导火线而已,正合了那句“沿流水沟去了老冰排”的俗语。但这意思是不能挑明的,只能就事论事。赵庭禄并几个年长一些的社员,左劝右劝才制止住了这两个人的对骂。

继续干活时,佟克礼和大柱子被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