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 要出去野去

学校里的人事每年都有一点变化,这一点点变化累积到现在,就让今天与往昔有了很大的不同。

赵梅波想了一阵学校的人和事后,猛抬头看见了那两棵大榆树在二月末的微风中招招摇摇,不禁心头一颤,她觉得这小庙大树里住着无数先人的灵魂。自己最终也会住到这里,与爷爷奶奶汇合,逢年过节便会享受后人们的祭祀与供奉。

在赵庭禄家门前,她稍作犹豫后,走了进去。

张淑芬正瞪着眼睛看墙面,见赵梅波进来,马上展露笑脸道:“你老叔多气人,非要给装豆包的小柜儿搁苞米秆苫上,说不见阳光不让风哨了就化得慢。你瞅那儿,捂得溜严,赶像猫月子了,看进耗子咋整?我去年说别淘那些米,够吃就行,他不干,矻哧矻哧整四斗多。看看,剩了吧?这犊子玩意,可咋整。”

张淑芬的一番话在赵梅波听来倒不像是责备,所以她笑眯眯地说:“我老叔那不是穷怕了吗,那些年米淘得少,豆包瞅着吃。”

张淑芬附和道:“也是,真真是不愿再过那穷日子了。那年你妈把豆包搁外面的缸里,还做了记号,谁也不让动。守林跑累了,不管不顾抓俩冻豆包就啃,呼哧带喘的。你妈看见了,拿个炉钩子鸟悄地就出来了,照守林屁股就一下子,给他抽得一窜高。那阵你们在西屋住呢,没搬前街来。你爷看见了,赶忙出来把守林叫屋去了,给他拿了好几个豆包。”

张淑芬说到这里,猛然停下了,不安地看着赵梅波。赵梅波眨动了几下眼睛,没有说什么,手指绞在一起,似是沉浸在旧日的景象中。几秒钟后,赵梅波如梦醒一样道:

“老婶,我上我妈妈那看看。”

赵梅波说完,起身,抓过编织的毛线手套就向外走去。张淑芬也紧忙站起,送她出来。

赵梅波到母亲家里时,见炕上摆放着赵梅静的衣物,不禁奇怪地问妹妹:“这是干啥呀,跟摆摊似的?”

郑秀琴没好气地说道:“这不是抽风了嘛,不在家待了,要出去野去。”

在翻箱倒柜的赵梅静回过头道:“啥抽风?是我不愿意在家待吗?我在家待着碍眼还碍事,你们见不着就省心了。”

赵梅静赌气的话还未落,郑秀琴便大声斥责道:“走吧,走吧,老也别回来,最好死外边。”

赵梅波心里有火,她不满母亲这种这种态度,但又不好批评,就尽量平和地劝道:“梅静也十八大九的姑娘了,说那么重的话干啥?梅静,你也别赌气胖腮的,妈是刀子嘴豆腐心。”

因为赵梅波的话,郑秀琴的态度和缓下来,脸色也慢慢回复到平静的状态中。她下地,关门,再上炕,然后压低声音说:

“这不又闹别扭了嘛,因为早晨梅静把灰撒庆玲衣服上了。”

赵梅波没听明白,就问道:“啥灰呀?”

郑秀琴在炕上探着身子好像要向外面看,于是赵梅波透过门玻璃张望了一下。

“这不是吗,早晨梅静起来掏灶坑灰,掏完了也没搁啥玩意把簸箕苫上,就那么端出去了。庆玲昨天洗了衣服搭在杆上,晚上也没收,这不风一刮就把灰刮衣服上了。这媳妇看见了,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三七嘎杂话一个劲地说。梅静听着不是味,和她吵吵了。”

赵梅波心里一翻个,这三四天没来母亲这里,竟有这样挠头的事情发生。可转念再一想,即便每天都能来这看看,又能防范什么呢?

“梅静,你要上哪?”赵梅波问。

“干活呀,前天李敏就问我干不干活去,说上哈尔滨当服务员,传菜。我说我寻思寻思,没打拢。大姐,就是没早晨的事我也想出去,不在家待了,闹心。”

赵梅波理解妹妹,这两年她与嫂子有太多的纠葛与误解,现在她决定出去多半是借此逃避。梅静应该有她自己的生活,她没有理由指导或指责。母亲也有她的难处,她这个做女儿的只有同情与理解。

赵梅波又看了看西屋,然后把门打开,说:“别把门关得登登溜严,好像咱们密谋啥似的。”

郑秀琴的声音依然放低着,说:“那不关门咋整,听见了又该挑理见怪,整不好还得吵吵。这日子我真是过得够够的了,哪天死了也就静心了,像你姥姥似的,眼睛一闭啥也不用操心。”

赵梅波没有回应母亲的话,她转而问赵梅静:“你一定要干活呀,不去不行吗?你看咱家爸腿那样式的,妈还老说心口闷。”

显然,赵梅波并不同意赵梅波出去干活,她更希望妹妹陪在父母左右,服侍他们照顾他们。但是,她不能强行去阻止赵梅静,她的人生本就应由她自己安排,作为姐姐,她不能越俎代庖。

“不去?不去的话,不出一年我就得气出大肚子病来。再不,你来试两天?”赵梅静把一件上衣叠好后说。

赵梅静本就没有几件衣服,现在她已收拾齐整,只待将它们打进包里。赵梅波仔细看着赵梅静的几件半新不旧的衣服,说道:“等赶明我给你买件新上衣。”

赵梅波仅仅是为了说而说,她内心里无法回答刚才妹妹的问题。她不能劝妹妹在家照看母亲,又不能阻止她出去,就有一点为难。

“不用,等我挣钱了,我买好的,还给陈露买。”赵梅静眼睛里有了光亮,好像工资已经摆到了她的眼前。

赵梅波微微一笑,很是亲昵地说:“真要出去干活了,可得掌握住眼神,要不行就回来。”

“嗯。”赵梅静点头。

赵梅波待了一会后,上西屋,和王庆玲说了几句话再将陈露领过来时,赵梅静刚好出门。她没有问母亲,但郑秀琴却说了:

“上李敏家了,心里长草了,家里呆不下了,跟雀儿似的该出飞了。”

郑秀琴的几句话逗笑了赵梅波,她能据此品咂出母亲的心思。

与郑秀琴说了几句话后,赵梅波领着陈露向外走去。在大门口,她刚好碰见赵庭喜从西边过来。赵梅波停下脚步,看着拐啦拐啦的父亲问:

“爸,你干啥去了?”

赵庭喜很无奈地回答道:“这不是嘛,庆玲也不咋整的,脚后跟还冻了,一门说搁苦菇娘泡水治能好,说王亚娟她妈家有,让守森去要。守森也不动弹啊,跟老猫肉似的。这俩人就在西屋唧咯唧咯的,听着就闹心。守森这孩子也是,干啥没个沙楞气,还酸脸猴子似的。”

听父亲的口吻,倒没有责怪王庆玲的意思,就舒了一口气。她想问父亲是否同意梅静出去干活,但只是一闪念,转而问道:

“腿还疼?”

赵庭喜拍了拍胯骨说:“不疼,就是酸不啦唧地难受。”

赵梅波没作声,就那么哀怜地看着父亲。

“梅波,守成来信了,说啥都好,告诉你妈不用惦记,还说他当汽车班的班长了。昨天晚上你老叔上大队找李宝发,顺便把信也捎了回来。”

赵庭喜从女儿的眼光里读出了她的关切与忧虑,就用这样的喜讯转移梅波的注意力。果然,赵梅波的脸上慢慢露出笑容,继而拊掌道:“太好了!那,信呢?”

赵庭喜亦是喜上眉梢,拉过陈露的小手道:“走,跟姥爷看信去。”

他说着,向院里走去,赵梅波在后面跟着。

郑秀琴不知道女儿为什么去而复返,等到赵庭喜稀罕宝贝似的从“柜跑”的小开门儿匣里拈出那封信时,她才恍然大悟,然后笑逐颜开,说道:“我都忘了这事了,光念叨梅静的事了。”

赵梅波急切地接过父亲递过的信,打开,认真地读起来。她在读时,不时露出会心的微笑,仿佛赵守成就在眼前,正与她喁喁私语。

如赵庭喜所言,赵守成在信里说他当上了汽车班的班长,并说如果干得好的话,五年之后就可以转志愿兵。转上志愿兵就有工资了,而且转业后还给安排工作,之后就不用锄田抱垄春种秋收了。除了报告这个好消息外,赵守成还嘱咐二老保重身体,别干太重的活,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赵守成的信写得十分用心,虽然字迹不漂亮有的语句不通顺又多错别字,但意思已表达得足够明白。赵梅波看着字面,似乎也看到了弟弟的青春的面庞,看到了他跳动的火热的充满了无限希望与憧憬的心。

守成变了,变得懂事明理。这是令赵梅波欣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