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五年经历了一场倒春寒后,天气突然暖了起来,好像老天爷在闹着玩一样。李晓辉中午吃过饭后,急匆匆地走出家门。这十多年来每天都是如此。中午一个小时的时间,除去往返,所剩不过三十几分钟用于午餐,此外再没有闲余做别的事情。
马春荣与李晓辉结婚后,本来对再次的怀孕有十足的把握,可是一年过去了,她的肚子却一点动静也没有,于是马春荣怀疑久久不孕是不是因为自己流过产的原因。李晓辉劝解说,不会的不会的,你看前院张三婶四十五六了还怀孕了,她以前也流过产。
李晓辉不懂医学,他只是以此来宽她的心。直到两年后,马春荣的肚子才渐渐鼓了起来。马春荣生下一个男孩后,立刻有了十分的自信和骄傲,她说在没有怀孕以前,一直担心李晓辉心有旁骛,现在好了,有儿子就把他拴住了。李晓辉听到这样的话时揶揄她道:
“这叉娘们儿,整得好像自己家老爷们咋的似的,一点自信心都没有。”
一晃现在儿子九岁了。
李晓辉伴着和煦的春风走在路上,不自觉地哼唱起来——
兄弟你瘦了看着疲惫啊
一路风尘盖不住岁月的脸颊
兄弟你变了变得沉默了
说说吧那些放在心里的话
兄弟我们的青春就是长在那心底
经过风吹雨打才会开的花
兄弟你说了以后就不拼了
只想做爱情的傻瓜只想安稳有个家
是啊我们都变了变的现实了
不再去说那些年少热血的话
兄弟我们都像是山坡滚落的石子
都在颠碰之中磨掉了尖牙
兄弟抱一下说说你心里话
说尽这些年你的委屈和沧桑变化
兄弟抱一下有泪你就流吧
……
李晓辉唱的绝不好听,但他唱得认真,所以引来了上学的几个孩子们欢快的笑声。李晓辉挤了挤眼睛没有停下来,反而唱得更大声。
“李老师,等晚上给我们吹喇叭呀?”
李晓辉停止了不着调的歌声,道:“你们要愿意听我就吹给你们。”
嘻嘻哈哈的一阵说笑后,其中的一个女生调皮地在前面大幅度地甩臂,大幅度地跨步,昂首挺胸,一副气宇轩昂的姿态。这正是李晓辉的步伐,只不过这小女生学得夸张了。
李晓辉到学校时,预备铃刚响过。
没有等他坐下,校长李传福慢悠悠地说:“有一件事说一下,今天第六节学生放学后统一到教育办开会,好像是赵局长来。咱们市老师们不是闹请愿走圈嘛,因为收了九年多养老保险的事,赵局长来就是劝阻我们不要参与其中。”
李传福言简意赅,几句话后就传达完毕。
李传福,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永远给人一种憨厚不会工于心计的印象。从一零年刘玉民病退后,他就接任了校长这一职位,到现在已经四年多了。
李晓辉在下午的两节课中,始终在班里,直到放学后他才回到办公室。此时办公室里正热闹。
周老民子主持修建的这个工字型校舍里有长长的左廊把各个教室联通,大门开设正中,两端分别是仓库和办公室。据说当年周老民子发包校舍的修建时,得到了一点好处,多少未知。当然这是传言,查无实据。如今周老民子已成为一个普通的农民,但他建的校舍依旧在,只是残破了一点。
南面的窗下并放着几张桌子,每四张拼成一组,分别坐着刘淑艳赫东福周艳梅王海波孙晓雪刘志伍。李传福的座位在西墙的行事板下,他对面的桌子空着,同样南边两组桌子中刘志伍对面的桌子也闲置没人用。
李晓辉啪地把书本放到桌子上,坐在对面的孙小雪一激灵,道:“你轻点,吓人一跳。”
李晓辉一瞪眼:“你咋那么胆小?嗯,跟个芝麻粒似的。”
孙晓雪,这个李晓辉小一届的同一所学校毕业的女孩子比他晚上班二年。她曾对着李晓辉说,瞅瞅你多走运,毕业就分配,我们等了一年不说,毕业还得自己找工作,笔试啊面试啊试讲啊,一把一把的过筛子。
面目清秀身材适中的孙晓雪呵呵一笑道:“还挺正经的呢,怪不得学生都怕你。”
李晓辉得意地一仰头说:“这学生吧,不能给他好脸色,给他好脸他就晒脸。”
这是他十来年的经验总结。
“你说我这姓啊,上回我去随礼,写账的问我叫啥,我说叫赫东福。哟,他给写成了写黑东福。我说不是这个黑,是赫鲁晓夫的赫,双赤,他没反应过来。得,还是我自己写吧。”赫东福侧坐着,手臂搭在椅背上。
“各班是不是都没学生了,如果没有马上出发。”李传福站起身喊道,“刘老师你怎么走?”
刘淑艳达答道:“我骑自行车。”
李传福点头道:“嗯,行,晓辉呢?”
李晓辉刚想说骑他的电动三轮车,孙晓雪马上接过来说道:“坐我摩托吧。”
时间不能耽搁,会议定在三点。
赫东福那辆白色轿车上坐满以后,呜的一声冲出校门,像离弦的箭一样。孙晓雪笑道:“真猛!”
李小辉呲牙说:“真虎!”
为这真虎两个字,孙晓雪咯咯地快乐地笑起来。
“你也虎啊?”
孙晓雪发动她的踏板摩托,道:“我有点虎,不那么不那么‘坐实’,坐上来,开车了。”
拆扒掉老校舍又在原址上新起的三层楼房,虽不显巍峨富丽,却也有那么一点气派,红铁皮瓦白瓷砖贴面,看起来干净利落,又有颜色上的相互映衬。这校舍建成有八九年了。
校舍后面的那排大杨树依然挺直,杨树后的操场依然宽阔。
孙晓雪将踏板摩托车停下后,李晓辉跳下来刚要向楼里走,被一个声音叫住了:“晓辉。”
李晓辉寻声望去,见赵守志正和陈启军站在一棵榆树的西侧。李晓辉过去叫道:“大叔。”
虽然赵守志常回父亲家里,但见到李晓辉的机会并不多。
已显老态的陈启军还有四五年才能退休,不过他刚才说如果能早退就退下去。赵守志搞不清他的真实意图,就嗯啊地应着,并未认真地思索。说了几句退休的事后,他略有些迟疑地问:“赵梅波挺好的?”
赵守志对于这样的问话并不感意外,他爽快的告诉他挺好的,上着班开着小超市,日子富裕又省心。
“噢,陈露没有跟你说起吗?我姐也快退休了,二三年吧。”
赵守志说这话时看他的脸,但陈启军却把脸转向大门口,像是在专注地看陆续进来的老师们。
现在,听见李晓辉喊大叔,陈启军转过脸来热情而和蔼的说道:“晓辉啊,咋来的?”
“哦,坐孙晓雪的踏板摩托。”李晓辉答道。
“嗯,晓辉,等开完会后,你坐我车回去。”赵守志接过来说道。
李晓辉有点疑惑,就眨巴着眼睛问:“大叔,我不上城里。”
自己的话没说清楚,所以李晓辉就理解错了。赵守志呵呵地笑了一下,补充说:“我上你老爷家。”
李晓辉明白了,张开嘴傻笑道:“我说呢,给我说蒙圈了。”
李晓辉说完这句话,就进了楼里。
三楼的会议室摆满了桌椅,使得整个屋子显得拥挤不堪,嘈杂喧闹如同小市场一样。
李晓辉寻到孙晓雪旁的一个空位坐下后,孙晓雪探过身子大声说:“开完会送你回去呀?”
这是一句探寻的问话。李晓辉同样大声回答说:“坐我大叔车回去。”
“你大叔!哪个你大叔?”孙晓雪左右张望,想从人群中找出他所谓的大叔来。
“赵守志我大叔。”李晓辉回答着,神色中有几分骄傲和自豪。
“赵守志,哦,明白了,就是……哎,你以前从没说起过。”孙晓雪向前面看去。
“我是个不炫耀的人,哪能说那事?”李晓辉很骄傲地应道。
刚过两点五十,赵守志便和教育办的几位领导依次走进会议室落坐。陈启军做了简要说明后,赵守志开始讲话:
“各位老师你们好,我叫赵守志。有一句顺口溜说,铁打的教育局,钢铸的赵守志;流水的局长,不动的赵老师。这说的就是我吗,现在本人在此,大家觉得怎么样?”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笑声,这是由衷的开心的笑
“我为什么是钢铸的,没有再进一步呢?”
这时前排一个胖乎乎的三十多岁的女老师,调皮的伸出食指和拇指捻动着,赵守志看见了,接过话说:“这个答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话接前言,在座的老师们有认识我的,像李晓辉、刘淑艳、赵安娜、李传福……当然我熟悉的名字不止他们几个,我就不一一念了。不管是熟识的还是不熟识的,我都抱有很强的亲近感,因为我就曾经是这儿的学生,而且毕业以后又在这里工作了八年。说起来我并不喜欢到下面来,尤其到这里,因为我来了会给大家造成紧张感,还有就是我不想被前呼后拥,我更喜欢和大家平静地在一起聊聊天,开几句玩笑。算起来我来到咱们学校是两次吧,零九年一次,一二年一次,那么现在是一次。我此次来的目的大家一定知道,但还有一个你们大家可能不知道呢,就是回娘家。哈哈……这也算作是假公济私或者叫洗脸摩挲胡子一过二手。不管怎样,现在我坐到这里了,就要完成此次来的任务。这两天的形势大家看得明白,全市的部分教师到市政府前面的广场上,要求返还从零五年到一四年扣缴的养老保险,还有要按文件兑现所谓的第十三个月工资。这里我要纠正一下,那不是十三个月工资,而是年终奖。一年有十二个月,十三月份我没过着,那就谈不到十三月工资了。关于广大教师的心声是否合理,我不做置评,我想说的是,我也是教师,我媳妇叶迎冬也是教师,我们都被扣缴了养老保险,我们也希望领到年终奖。但是,我们应当以合理的方式表达诉求。我最后重申,希望大家安心地上课,教育好我们的子弟,要相信我们政府相信教育局,能够妥善的解决问题,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赵守志讲完话后,匆忙起身走出会议室到陈启军的屋中,坐在沙发里。他不想再与任何人说话。
不到十分钟,老师们陆续从会议室里出来,然后各自回去。
赵守志没有再和陈启军讨论说什么,也找不出可以共同讨论的话题。他从三楼到下来到大门口时,正好看见李晓辉和中学的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老师说话,就叫道:“晓辉,咱们走了。”
相送的陈启军咧咧嘴摸摸头半笑不笑地说:“一晃,晓辉都这么大了。”
赵守志发动车子带着李晓辉坐稳后向前驶去。水泥路成网状将乡村市镇连接起,交通非常的便利。
“晓辉,你妈还好吗?”赵守志问。
“好,现在啥都不用他操心了。李晓辉答道。
说了几句李晓辉的家事以后,赵守志问:“你知不知道上两天你老爷因为啥和你二叔吵吵的?”
李晓辉扭头,现出一抹喜色,道:“知道啊!那天我二叔要卖土豆,我老爷说卖啥卖,还有四个月才能下来新土豆呢,要卖了能够吃吗?我二叔说咋不够吃呢?不够吃再买呗,再说还有旁的菜,咱们家开小卖店菜还能断?年年是,留着留着都留长芽了,炒土豆芽啊?哪年不得扔点儿,不扔了,你心里难受。我老爷听他这么说不愿意了,就说你个败家玩意,瞅给你烧的,倒退四十年还吃土豆呢,皮都没有。我二叔虎劲儿上来了,跟我老爷说,哎呀妈呀,这一天抠叉叉猫的跟你上老火了。我老爷一听这话,抄起扫帚头子骂他说,你跟谁说话呢啊,我拍死你!我二叔吓得猫着腰吱喽就干出去了。”
赵守志听着他富有画面感的讲述,就减慢了车速。
李晓辉继续说道:“我二叔晃晃地上西头老林家小卖店买了一卷干豆腐一嘟噜酱鸡头,还有一瓶罐头就上我四叔家去啦。我四叔看着他拎着塑料袋儿嘀哩嘟嘟的就说,你来就来呗,还拿啥东西。我二叔说,让我爸给干出来了,回不去了,就得上你家吃。我四叔说,我去,这事整的,才两点,做小鸡扣蘑菇还赶趟。那天他俩喝点小酒后,我二叔要回家,迷瞪的。我四叔说,我送你回去吧,别到家再挨收拾。我二叔说没事儿,估计老头现在气消了。他走后,我四叔不放心了,就打电话给我老爷,我老爷大老远的接来了。到家了,我二叔找我二婶要钱,说买东西的钱还没给呢,赊的。这家什的,我老爷又咕颠咕颠地送钱去。”
赵守志听到这,泯然一笑道:“老人嘛,穷怕了苦怕了,可以理解。”
“哎呀,大叔,我老爷太有意思了。去年秋天非要自己留出三亩地苞米,自己割,自己扒自己捆,说捆得了苞米杆儿好烧炕。我二叔说有苞米瓤子就烧呗,费劲巴力的整那玩意干啥?我二叔咋说都不行,我老爷非得自己干。十一开学后那天的头午,我正在墙里抽烟,我二叔穿着一身破衣裳戴着破帽子过来啦。我说二叔干啥去?我二叔说扒苞米去。你老爷非得整三亩地苞米杆儿烧炕。这阵在地里扒,我能瞅着吗?等过年的,我鸟不悄的搁收割机收了,让你扒,扒个六,这个老东西!”
李晓辉刚叙述完,赵守志笑问道:“没说老犊子?”
“没有,那真没说。我二叔好说,但是犯忌的话他不说。”李晓辉肯定地回答。
虽然赵守志放慢了车速,但四里多地也很快的行驶完了。
将车开进院子里后,赵守志下车,问迎过来的赵守业:“妈呢?”
赵守业拿着板锹搓起滚过来的玉米芯儿再扔到晾晒的打成田垄状的台儿上,说:“上后院卫生所了。”
赵守志心里一惊,他本能地想到母亲又出了什么症状了,就积急急地问:“上那儿干啥去了?”
“啊,妈手扎了个大刺儿,好像有点儿孬发了,去买瓶反毒水。”赵守业将锹戳到墙上后说。
张淑芬在两年前的六月份常说自己反酸烧心,吃了胃药后却不见好转,于是赵守志拉他到急救中心去检查,结果是胃癌。所幸是早期胃癌,听林主任说,未来未来五年生存的概率是百分之百,乐观点说年八年的存活是很容易实现的事。林主任列举了五六种典型的癌症,赵守志听不懂,就问母亲的状况处于什么位置,是晚期还是中期是重度症癌症还是轻度癌症?林主任很明确的告诉是最轻的癌症,是大手术中的小手术。当时赵守志一度纠结于是上哈尔滨还是在本地治疗,最后还是采纳了林主任的建议。林主任的话很诚恳,他说,哈市的手术环境并不会比这这强多少,重要的是延聘的主刀大夫是自己的导师,有着丰富的手术经验,而且在本地治疗便于护理,费用也低很多。当然这么大的一件事,最后还是由你来决定。
在手术那天,当张淑芬进到手术室时,赵守志的心一下子颤抖起来,就像他在同意书上签字时手的抖动一样。他很担心,他怕这是生死别离。随他过来的林主任拍着他的后背说:
“赵老师放心,不会出现任何问题。既然我敢留病人在这儿,便是我有绝对的把握。”
当张淑芬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医生告诉她一切顺利时,当看他看到母亲眨动了眼睛后,赵守志默默的地转身到左边的一张椅子上缓缓地坐下,然后双手抱头无声地痛哭起来。
现在赵守志刚提起的心放下来,他边向里走边说:“我还没吃饭呢。”
赵守业明白了他的意思,腾腾地快步走着喊道:“王亚娟,王亚娟——”
赵守志制止他道:“你吵吵八火的干什么?赵守业,你都快五十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儿似的,没有个稳当气。”
赵守业接受了哥哥的批评,慢下脚步,小声道:“这虎叉娘们儿,八成又在后面跟人扯闲篇呢。”
“哎,守业,她不是在城里给云飞看孩子吗?”赵守志问。
“回来了,他老丈母娘去了。”赵守业说。
“哦。”赵守志简短地应着。
“赵守业,你喊啥?跟叫魂儿似的。哎呀,大哥来了。”王亚娟从后面转过来,笑盈盈地说道。
王亚娟的穿着很有些时尚,不同于以前那样随随便便。
赵守志由前门进屋,又从后门穿出去,恰好看见张淑芬正和两个妇女说说笑笑。转脸赵守志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后,便如很久未见似的喊道:
“儿子,哎呀妈呀,我们家守志。”
她急速地跑过来,也不看道上是不是有车辆。跟在后面的赵守业待张淑芬站稳后说:“妈,我大哥要吃土豆丝。”
面带喜色的张淑芬向十几米远处的十字街边站着的赵庭禄喊:“哎,回来,守志要吃土豆丝。”
王亚娟尖声叫赵守业道:“跟我过去,收点豆芽啊,再拿点熟食过来。”
因为大儿子要在家吃饭这么一件稀少的事,张淑芬得像过年一样快乐地忙起来,竟忘了手“孬发”这件事。
赵守业过了一会儿回来,端了大半盆儿豆芽菜和两个猪爪,那边赵庭禄也回来了。赵守志没有随他们一同进去后,而是站在道边向北看去。
对面的赵梅春的偌大的一片房舍在九年前卖给了新来的小王大夫做诊所用。原来的做鸡舍的后栋房换了洋铁瓦又做了室内装修,安装了塑钢窗后便焕然一新,还有一些气派,能堪大用。以小王大夫的话说,他看中的不是房舍而是位置和场地。当初小王大夫刚到这时,就租住在东头的老刘小屁眼闲置的门房里行医问诊。把脉抓药的络绎不绝,这便阻碍了同为村医的而李彦平的财路。于是李彦平以一村一所为原由,要小王大夫哪来回哪去。天知道小王大夫绕来绕去的怎么找到了赵守成,赵守成便从中调和,说你们都各干各的,别说什么一村一所的话,有钱大家挣,况且三叔你都是五十多六十的人了,还能干到死啊。赵守成的话不好听,可李彦平也着实没办法,就忍了。王亚娟有次问赵守成:
“你们啥关系啊?”
赵守成说:“小王大夫是他媳妇的表弟。”
王亚娟哈哈大笑道:“你哪个媳妇呀?”
赵守成不与王亚娟纠缠,他斗不过伶牙俐齿的这个二嫂。
现在,赵守志一边看一边想着,梅春姐卖房子写文书那天恰好林余波死了,他是肺癌晚期属不治之症。赵梅春当时有怎样的感受呢?
赵守志正在想事情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他他道:“呀,老同学,多咱来的?”
赵守志扭转脸见周胜宝跩跩地由东面过来,脸便笑问道:“你干啥呢?”
周胜宝停下站在赵守志面前,仰脸说:“我上东头老张家,让张小五给我们家大丫头捎点东西,他俩不在一个屯吗嘛。”
赵守志忽然感慨起来:“一晃儿孩子都二十好几了,真不经混。”
周胜宝深有同感,便与赵守志一起回忆往昔
“王秀杰现在咋样?”赵守志想起王秀杰就问道。
“能咋样?就那样呗,好像比以前强了,知道倒泔水桶盖酱缸了。”周胜宝的这个回答挺有意思,所以赵守志呵呵地笑起来。
聊了一会儿后周胜保跩跩地向西走去。赵守志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笑起来,这个老同学还很有心计的,修鞋修自行车卖各种小五金,再养猪,一路走来,日子过的宽裕,身强体壮的人及得过他的也并不多。当年他们还在那两间小土房住时,周老民子把他的摩托车推到了他家,说我摩托车扎了你给粘粘。那时周胜宝的父亲还在,他说老民子,大爷我岁数大了搬不动摩托,你帮我把它倒过来。
四点多的太阳还斜挂在西边天上,虽不耀目,却也温暖。
赵守志进屋来见赵庭禄正用擦菜板子擦丝。
“这大土豆一个是一个,可比买的强多了。那些土豆都上肥上药,这个肥那个药的,几天一遍,吃着不是味儿也不好搁。”赵庭禄说。
他左手拿着擦菜板,右手拿着土豆,上下反复地摩擦,那许多匀细的土豆丝便从孔洞中挤出,洒落在下面的盆子里。坐在板凳上的赵守业嬉笑道:
“这给我听呢,直接说得了呗,还不上肥,现在啥东西都上肥,大米白面,还有那豆芽哪样不上肥?这老头。”
赵守志忽然想起李晓辉家里的事,就说:“爸,今年别捆苞米秆啦,岁数大了腿脚跟不上。”
赵庭庭听过后,看了一眼赵守业,赵守业马上说:“瞅我干啥,又不是我跟我大哥说的。”
“我这趁着还能动弹,能干点就干点呗,等哪天不能动了,让我捆还不捆呢。咱们家两垧来地苞米瓤子子不宽绰,小卖店那屋一年就得干进去一多半,还得烧大锅不是?我寻思上地搂打碎的柴火和自己捆也不差啥,自己捆的还整装好经管。”
赵守志不去置评父亲的话,也许他说的在理。
这时,刷完锅的张淑芬命令道:“去,把泔水桶倒了去,别巴巴。这一天油拉罐子卡前失——就嘴支着。”
赵守业很委屈,撅嘴说:“我也没说啥呀。”
赵守业刚出去没有十步,张淑芬又喊道:“抱捆柴火进来。”
赵庭禄擦完的土豆丝泡上了清水,豆芽也泡上了清水,只等赵守业回来后再将它们捞出来控净,然后下锅翻炒。在这空当里,张淑芬坐在赵守业刚才坐过的小板凳上,像播报一件重大事情一样说:
“薛大雷子让人抓起来了,就在昨天下午。这孩子胖的乎乎的原先挺好,自打倒腾牛以后,一天比一天豪横。唉呀,那年他们爷几个把王小五杀了后就跑了,跑了好几年,可下回来了,就眯着呗,不,得瑟地还当个村长了。这回好,王老五媳妇儿又把他告了,逮起来了,哼!”
赵守志知道八九年前发生的这起案件,但不太了解细节,但此刻他不想多问,就说:“人间正道是沧桑嘛,好好过日子比啥都强。”
他的话很和张淑芬的心思,她从小板凳上站起道:“对,咱稳当地不熊谁也不坑蒙拐骗,消停过日子,没闪失,像守业。”
赵守业拎着水桶夹着柴火正迈步向里走,听见母亲叫他的名字,以为自己又犯了什么错,就问:“又咋的了?”
赵守业笑道:“没有,妈夸你过日子稳当,不坑蒙拐骗。”
张淑芬将土豆丝捞出控在笼屉上,又将豆芽洗了,再用笊篱捞出后,下达指令:“赵庭禄,烧火。”
赵守志一下跳到灶前坐在小板凳上,拽过柴禾,抓过一小把干爽的玉米秸秆,塞进灶里,点燃后说:“好久没烧火了。”
倒油,再放松花炸锅,顷刻间这屋子就弥漫了葱油的香味,这香味儿再由开着的前后门上散到空气中。
桌子已支好,炒好的土豆丝油汪汪的诱惑人的眼睛,又有猪爪做搭配,便显得这菜肴虽简单却实惠。张淑芬坐定后说:“让王亚娟进来吃饭。”
赵守业腾腾地跑到门前,喊道:“王亚娟塞饭了。”
过了一会儿,王亚娟抱着几瓶啤酒过来,还没坐下,就说:“大哥你早点来多好,咱们整他个四六八碟的。”
赵守志笑笑没有说话,他素来对这个兄弟媳妇无可奈何。
“大哥,这次你来了,你要不来王亚娟都不给猪爪子吃。”赵守业眨巴着眼睛说道。
“扯犊子可有两下子了,正经的一句没有。我啥时候不让你啃猪蹄啦,没事竟扒瞎。”王亚娟瞪着赵守业说。
赵守业不会把他的玩笑话当真,就抓起一双筷子递到张淑芬手里说:“妈,云飞上回来说要卖楼,卖了吗?”
“没呢,广告贴出去了,说再买大点的给我们预备着,等以后好让我们过去。”王亚娟替张淑芬做了回答,“我们才不去呢,去干啥呀?在农村挺好。来大哥,喝啤酒,你一瓶我两瓶。你这个个子白长了,连一瓶啤酒都喝不下去。夏天时,我都拿它当水喝。那回老谢我二嫂跟我吹着唠,说你喝几瓶我喝几瓶,结果把她喝多了直说胡话,那家什谢同立给她骂的,别提了,哈哈哈……”
谢同立,那个曾和赵守业一起放牛的王亚娟的表哥,曾经干了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和赵守业分伙后,在第二年他又和另外两个人合伙贩起了奶牛。有一天,他趁那两个合伙人不注意,将工具箱里装钱的皮兜子扔进了草稞里,他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谎称钱丢了之后再去寻取,而后据为己有。合伙人岂是傻子?他们很快怀疑到谢同立身上,于是他们把他绑到树上拷打,谢同立熬不住,最后招认啦。
听到这里,赵守志忍不住问:“谢同立还那样吗?”
“是狗改不了吃屎,还那样,腰别扁担穷横。搞老娘们儿泡小姐……”突然她停下话,狠狠地瞪着赵守业。
把啤酒当水喝的王亚娟喝了两瓶后走了。赵守志和赵守业没有推杯换盏喝个不停,等王亚娟走后,他们也放下碗筷来到外面。
母亲在收拾碗筷,赵庭禄漫无目的地在庭院里瞎逛,赵守志迎着夕阳向西走去。他不断地和过往的熟人打着招呼点头,也短暂停下来与他们寒暄。很久不与乡亲们亲近了,现在他与他们短暂的相处,就有了一种别样的感觉。
李德仁十年前搬走了,李光宗给他们安排了好去处。想到这时,他不禁一阵感慨。等赵守志不自觉地到齐云峰那幢快坍塌的山三间房前时,天上已布满了繁星。在黑乎乎的没有几块玻璃的窗下,赵守志驻足了几分钟,然后低着头离开。
乡村里宁静的夜别有一种情调,这种情调他熟识又陌生。他很想将自己融于这一片夜色中,在星光下做自己深长的梦,这梦里没有喧闹杂芜,只有无尽的宁静与简单,此后不再费心于复杂的人事,不再纠缠于各是的面孔与神色。
在返回时,他没有循原路而是从后街绕过去。在经过赵庭财家的后门时,他忽然心里一动,想拐进院子,但是他只是犹豫了一下,没有进去,天太晚了。大娘故去了,在五年前。大伯还有几年阳寿呢?他已八十三了。二娘也故去了。三娘和三大爷也故去了,三娘在临死前嘱咐儿女们把她葬在赵守林的坟堂旁,她要在地下与儿子相会。
此时,赵守志有些伤感。
在曾经的谢雨兴的庭院前,他向里看去。谢雨兴的房子已经残破不堪,房顶的油毡纸和秫秸都脱已落怠尽,只剩下三角铁焊的架子丑陋地伫立着。门窗都拆除掉了,四五个窗口像一张张恐怖的嘴,仿佛要吞噬所能吞噬的一切。当年,就是零四年,谢雨兴的媳妇和儿子离他而去后,他便万念俱灰,只有苟且地活着。他蜗居在西屋厨房里,破拆家具再破拆门窗,用来烧火取暖。在那之前的九二年,他就取得了居士证,那么,潜心向佛之心似已坚定。零四年十一月陈思静朝他要一寸照片时,他给出了一张,但那张是横着照的。所以,刘玉民嘲笑他说,人都是顺着照,他是横着,真与正常人不同。谢雨兴在零五年夏天时,不知所踪,听说他上五台山了。也听说他的不知去向的儿子好像在零九年回来了,只不过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当然,这是一种推测。说此话的是张二胖子。张二胖子和几个人在城里的一个饭店吃饭时,门口站着一个人,看模样像他。
赵守志回家跟母亲说起齐云峰的房子要塌了后,张淑芬神秘又不解地说,前些年西头冯万仁上河南榆树抓猪崽时还看见过他呢,他还那样,一点儿都不显老,看上去五十多。赵守志不相信会有这种事,但张淑芬说这是真的,齐云峰还问起老屯人呢,一件一件的事说得可贴切了。
赵守志不再判断此事的真伪,姑且听信母亲的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