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4章 看望赵庭财

赵守志在周日这天早早地就开车去赵庭禄那里。和他一同去的陈思静坐在车上好像静静地沉思,完全不被车窗外的景致所扰动。她每次都是这样,不会热烈地和赵守志谈论。

秋天的景致扑进眼里,又有高远的天空里白云作陪衬,就觉得心旷神怡。玉米的叶子已泛黄,玉米的蓼儿也已变得暗淡没有了鲜嫩的色彩,枯萎的玉米胡子像被火燎过一样卷曲着没有一点生气。路边的野草半枯半荣,狗尾巴草倔强地将头指向天空,车前草宽扁的叶片几乎要贴到地上,子实作摇曳之状,麻麻果和蒿子倒是挺拔茁壮,仿佛它们的生命才刚刚开始……

在刘玉民家门前的十字路口,陈思静下车了。

“你就在家等着,我来接你。”赵守志说道。

陈思静点点头,然后向前走去。

赵庭禄正在摘红的辣椒时,听见后面的街道上小汽车柔和的引擎声渐近而后停止下来,就本能地觉得这是儿子回来了。他的这种本能其实是源于意识深处的期盼,每次后面有小车跑过他都会这么想。

过了一会,张淑芬由敞开的窗子探出头来,大声地喊到:“哎,守志来了,给你买了一双BJ布鞋,进屋来试试。”

赵庭禄兴奋地把手里的两个红辣椒扔进破洗衣盆里,直起身,拔腿走向房门。

还没等赵庭禄进屋,张淑芬就嚷嚷着:“这鞋板正,小针脚‘淄密’,底还软和,穿上贼舒服。”

赵庭禄进屋坐好后,说:“我这鞋都穿不过来的穿,又给我买鞋。”

赵守志道:“迎冬上个礼拜天买的,说现在穿正合适。你试试,不行的话还拿回去换。”

赵守志说了个谎,这鞋是自己来时在老BJ鞋店买的。

赵庭禄穿上鞋走了两步后,连连赞道:“老郑家和老好家割亲家,正好。”

九月的阳光斜射进窗子里,秋日的明媚就在这阳光里映进眼中。

“守志,你说老王家的大六子图啥?整了那么个玩意。”张淑芬没头没脑地说。

老王家大六子?哦,赵守志想起来了,大六子是那个脸上长了青记的家伙。于是,他问道:“怎么了?”

因为儿子感兴趣,张淑芬便细致地讲起来。赵守志听着母亲饶有兴致的叙述,脸上浮现出微笑的神情,他喜欢听乡村里的故事,农村开放式的生活色彩斑斓令人回味无穷。当张淑芬说到四生子把傻杰子弄回家时,他止不住哈哈大笑了。

傻杰子,那个自己小时的玩伴张小瘸子的媳妇——在小瘸子死后的的第三年,改嫁给了鼻涕“拉撒”的代二做老婆。在过了几个月的夫妻生活后,代二把傻杰子撵跑了,理由是傻杰子太虎,不是傻而是虎。代二是虎还是傻呢?人们常常把代二叫做二代,这里有玩笑的成分,但多少也有对他智力与情商的评判。

四生子把傻杰子收留了,真是有趣的事。

张淑芬东家长家短说了一大圈后,话题着落到李晓辉身上:“这孩子,鬼迷一窍了,非跟着周静,可咋整?守志,再不,你去劝劝他,别瞎整了,都一哄声了。这马春荣还不知道呢,这要知道不得干翻天?”

赵庭禄一翻眼根子,呛白她道:“劝?劝赌不劝嫖,你看谁劝别人不搞破鞋的?出事再说!”

“去去去,摘辣椒去,再摘点豆角茄子什么的,等会给守志带着。”张淑芬瞪他说。

“茄子都老皮了,豆角现在吃着皮条不是味,九月青黄瓜还行。”赵庭禄起身,对赵守志说,“我一样整点,完后再拿点土豆。今年土豆好,都这么大,擦土豆丝都不用挑,一个是一个。”

张淑芬下地穿鞋,说:“我去做晌午饭,吃啥?嗯,上那屋看看,有啥好东西没。”

赵守志赶忙回答:“我上我大爷家,吃不吃饭还不一定。”

但张淑芬不管这些,她过到赵守业那屋去了。

赵守志出了房门,向西,到十字街口站下,四下看着。今天这里没有人唠闲嗑儿,现在也没有车经过,便显得安静安详,那两棵大榆树郁郁葱葱依然怀有夏日的热情。

站了一会后,他向北走去。

那曾经在夏天里盈满水的大坑已在一年前填平,上面打了水泥地面安了健身器材,四周的排水沟已被碎柴叶果蔬的包装袋以及各种杂物填满了。

老十字街口西向的道路上有一辆四轮车驶过来,那司机朝他点了一下头。

道上少有行人。

小学时每日走过的那条向北延伸的道路现在已与两侧住户院墙的基座一样高了,八九十年前将那儿冲蚀出一道深沟的连续奔流了几天的洪水永远地成为了模糊的记忆,而且这记忆越来越模糊,最终会被彻底地忘却,不留一点痕迹。

步行在面目全非的曾经熟识道路上,赵守志恍然有隔世之感。他有多长时间没在这条路上步行已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一年春节去大伯家里时,这儿还是土路。那时,尚有泥土的围墙,北边老张家的拉合辫房还没有拆扒,南侧的空场还没有被墙圈围……

供销社的原址稍后的三间半大砖房是“住”供销社的小刘盖起的,曾经的供销社是他最喜欢去的地方,每天他都要在那里盘桓一阵儿。如今,旧日的一点点影子都找不见了,只有小刘养的鸽子时时飞起飞落,鸽哨的嗡嗡声似是在将过往的音响传递。孙成文早五年前死了,也将他曾有过的辉煌一并带走。

赵守志到赵庭财那里时,赵守华正蹲着和冯万才说话,见他远远地过来,连忙站起,喊道:

“大哥,咋没开车?”

赵守志答道:“天儿好,溜达地走着也不错。”

冯万才也站起来,半笑不笑地说:“守志,又来看我姑父来了?真够意思,看还是知识分子呀,懂事理。那什么,我回家了,你们哥俩唠吧。”

赵守志道:“姐夫说笑话了,到什么时候我都是不能忘了大爷,血脉之情啊。”

冯万才走远后,赵守志问:“他腰咋了?”

“闪了,那回和他妹夫抬木头闪的,你没看呲牙咧嘴吗?”赵守华说完一乐。

赵庭财的那周正漂亮的三间土房扒掉时,赵庭财还硬朗。扒房子的那天,他怔怔地看着,虽然没有落泪,却分明能让人感受到他内心里的留恋不舍。三十来年了,他的音容笑貌拓印在墙壁上房梁上门楣上,有太多割不断的情感。

一溜的门房和三间红砖墙壁塑钢门窗鱼鳞铁罩顶的正房显示出赵守华生活的富足,整洁的院落显示出他的勤快善于持家。他忽然一笑,想起赵守华当年和媳妇闹离婚的事,听母亲说是因为他在工地上与一个大他一岁的女人打得火热。

赵守志胡乱地想时,人已进到屋里。

这三间房的格局很有特点,南边的大半部被隔成大客厅和一个卧室,北侧是厨房小饭厅和储物间。

赵守志径直走进东首的卧室,对躺在炕上的赵庭财轻声叫道:“大爷——”

赵庭财睁开眼睛,仰脸说:“守志啊,才来的?”

他说完支撑着坐起来。

“大哥,你和我爸先唠着,我找我媳妇去。”赵守华说完就出去了。

勉力支撑的赵庭财指着炕沿说:“守志,坐,老来看大爷呀。大爷不行了,熬不过今年。”

赵守志心里有点悲凉,就安慰道:“大爷,别那么想,现在医学发达,能治好的。”

“大爷耳朵背,你再说一遍。”赵庭财把耳朵递过来说。

赵守志凑近一点大声说:“现在医学发达,能治好你的病。”

赵庭财听明白了,吭吭地咳了一下后道:“好啥呀,自己啥病还不知道?你爸干啥呢?”

“我爸在家摘红辣椒呢。”赵守志说,这次他没有凑近他的耳朵没有大声喊。

“咔哧刨茬锹呢?秋天了也用不着刨茬锹啊。”他看了看墙上粘贴的日历,说,“一晃啊,又快秋分了,秋分不生田,早年这时候又该割谷子糜子了。”

赵庭财的眼前又呈现了旧日里谷穗压弯了头的景象,但那种景象永远不可回复了。赵守志就这样费力地与赵庭财交流着,答非所问,思路不在一个轨道上。但看得出来,赵庭财很享受与侄子的交谈,他能藉此回忆过去。

“大爷,你打死过敌人吗?”赵守志作开枪射击之状。

“练呢,天天练,早晨起来就练,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赵庭财的眼睛明亮了,唱道,“革命军人各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要注意。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第二、第二……”

赵庭财的眼睛慢慢浸润了泪水,他可能忘记了歌词,或者是唱不下去了,青春已远去,生命即将终结。

赵守华和媳妇拎着滴里嘟噜的东西进来后,说:“大哥,过来吧,你说啥他也听不清,净打岔。我买菜了,晌午在这儿吃,等会我让我老叔他们也过来,还有我大哥他们。”

赵守志推辞不过,再强行离开倒叫他们有想法,就安稳地留下来。过了一会,赵守业大呼小叫地来了,后面是赵守中。陈永福到来后,这略显空旷的客厅便热闹了。

下午的两点,赵守志和赵守业回到家里后,见张淑芬和赵庭禄正分装着各样菜蔬。

“守志,大葱的叶子都让我揪下去了,要不好烂,土豆你搁背阴地方,豆角吃不了打个焯儿然后冻上……”

张淑芬不厌其烦地叮嘱着,就好像儿子现在还是小孩子一样。

赵守志走了,张淑芬望着儿子的车远去,叹了一口气。

“你瞅瞅你,守志常回来,咋还跟年八的不见似的?”在回到屋里后赵庭禄说。

张淑芬若有所失地说:“原先云飞呀云兵啊佳昕啊都在一块多好,一天闹闹哄哄的,就算累点心里也高兴。今天他们谁谁也不回来,就老两口小两口,素不搭的,过的一点劲儿都没有。”

赵庭禄不作声,坐在炕沿上,脚后跟一个劲儿地磕炕墙,当当当……

“今年不割了,全机收,守志说的。可是,园田地那点玩意咋机收啊?”赵庭禄将双腿搬到炕上,看着张淑忽然说,“我看北三节那有不少倒的,那是风道,年年有倒的。”

张淑芬想了想,说道:“到时候再说吧。”

这个时候很快就到了。十月十一号的上午,赵庭禄地里的玉米一根根被飞速旋转的刀片切割再扶送进剥皮装置里,于是橙黄的玉米便与秸秆分离,掉落到收割机旁侧跟进的四轮车斗里,那秸秆被切碎了,撒落在地上。

秋天玉米叶子的味道与土腥味混合着,弥漫在半空中,汗液不断地渗出,咸涩粘腻。阳光透彻,树梢静止。

赵庭禄一手拎着袋子一手挥着镰刀在覆满碎秸秆的垄沟里拨拉,寻找因为倒伏而不被机器收捡的玉米。

这样的劳动持续了三天。三天之后,赵庭禄家的玉米堆成了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