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已收割完毕,广阔的田地又无遮无拦可以穷尽无限的远方。
王林不停地拨打李晓辉的手机,但总是无人接听,他不知道李晓辉又去了哪里;他也不断地发微信消息,试图联系上他,但总是得不到回音。王林的微信消息里有规劝亦有责备,甚至不无怨恼之意——
告诉我你在哪就不行吗?我们是同学还是兄弟呀!
你逃避,逃避以往的过失,以为这样就会落得心静,可能吗?
你不敢面对现实,你就是懦夫!
我在帮你撒谎,帮你欺骗,我和你一样也是十恶不赦的人。
早知道有今天,我就该去你家,把她们领来,抓你回去。
抛家弃子,置老母亲于不顾,你算哪门子男人?我真是瞎了眼了,交了你这么个朋友!
你到底在哪?告诉我呀!
……
王林的呼唤最终得到了李晓辉的回应,他在微信里说:
我不敢回去呀,一闭眼就看见老妈走在荒道格子上的情景,是我害了她。我现在一个寺院里做义工,再做几个月师父就给我剃度了,剃度后就是和尚,再无尘世的烦恼了。
和尚也不是那么容易做的,查问我六门到底,还问我是不是到寺院里躲清净?唉,一言难尽,有时间和你细说。
王林赶紧问:在哪里做义工?告诉我,哪天我去看你。
李晓辉说:舒云县双峰山宁云寺。
为了进一步确认,王林又道:发个位置图来。我们是兄弟,你为我打过仗,你为我唱过歌,没有位置图我就找不到你了。
李晓辉把位置图发过来以后,王林对他说马上要上课了,过一阵儿再聊,就关了微信的界面。他长吁了一口气,忙把马春荣的电话号码找出,拨通。
马春荣在得到这个明确的消息后,心忽地跳起来,抑制不住的兴奋鼓动着她的胸脯,让她看起来有点手足无措。他接完电话后,来来回回地转着圈圈,最后傻傻地笑,眼睛里熠熠地闪着细碎的波光。
打车、坐公交车……不,给大叔打电话,对,他说了有晓辉的消息第一个通知他。马春荣想到这,急忙拨通了赵守志的电话,颤抖着向他报告:
“大叔,晓辉找着了,在舒云县双峰什么寺里打工,他同学给找着的。他让我快去抓他,要不然又该跑了。”
挂断电话后,马春荣又洗漱梳理了一遍,再急急忙忙地找衣服换上。她左思右想,又打电话给李得才,叫他过来一起去接李晓辉。这样还觉得不妥,她又到周静那儿,未及进屋门就喊起来:
“晓辉找着了,你收拾收拾,抱着孩子去接他。”
拿着抹布跪趴在炕上的周静一愣,但仅仅是一小会,她立刻焕发了容光,颤声问道:
“真的?”
“真的,真的,你一去他保准回来。”
周静的脸慢慢回复了平静,她说:“我还是不去吧,我……”
马春荣明白她未说出话里的意思,就劝道:“没事,他一看见李梦心就软了,是不,大宝贝?来,大娘抱抱。哦,你爸要回来了。静,这回,让他选,愿意跟谁就跟谁。再不,就抓阄。”
周静的眉头稍微皱了一下,旋即抿嘴笑道:“等他回来,我就该再找一嫁了。哎,五姐,我大姑上些天还给我介绍对象了呢,不过我没打拢儿,那男的带一个男孩。”
“不说这些,这是以后的事,咱们现在主要是找回晓辉。”马春荣说着用食指点了一下李梦的小脸蛋,“啊呦,你爸就回来喽。”
周静放下手中的抹布,坐在炕上傻呵呵地笑着,眼睛望着马春荣怀中的女儿。因为周静没有动,马春荣便急切地又道:
“还寻思啥呢,赶紧的收拾收拾,等一会老赵大叔的车来了。”
周静开始穿戴,但动作缓慢,看得出她的内心里还在犹豫。不过,她终究还是穿戴整齐了,并且特意轻涂一点唇红。
马春荣和抱着孩子的周静一同出来就在大门口等着,眼睛都向东边张望。已经到屋里的李得才向外瞄着,不断地用手指抠着下巴,来来回回走了几圈后,从门里探出身子,喊道:
“都进屋,在那傻等干啥?”
她们进屋,却都站着,看着外面。站了一会后,周静说:“五姐,再不,我不去吧?”
“去去,都去。”李得才道。
周静便不说话,将孩子紧紧地抱着。
“呀妈呀,来了,快溜的。”马春荣一见赵守志的车停在大门口,便忙不迭地夺门而出。
几个人坐到车上后,李得才看着赵守志,叫道:“大哥——”
他的眼睛不离开赵守志的面庞,似是有话要说。赵守志一笑,问道:
“老四,说吧,啥事?”
“我寻思让你家老叔也去,他份量更重。我老叔要是去了,他敢不回来?借他俩胆,小样!”
赵守志呵呵地笑起来,然后道:“也可以哈,走,接老头去。”
赵庭禄正和张淑芬守着洗衣盆搓着挑拣出来的成色好籽粒饱满的玉米,一边用大铁锥子穿玉米趟儿一边说:
“你说这地也收完了,咋还没见宋丽萍呢?我就纳闷了。”
“上天了呗,让玉皇大帝接走了。”张淑芬答道。
七月时,赵庭禄曾几次到田间去寻找宋丽萍。最后一次,他特意到李玉洁的坟前,双手十指交叉抱住双膝坐在垄台儿上,眼望着栖息着他们魂灵的这一抔黑土,不禁回忆起那过往的种种画面。许久,他才扶着腰站起,自言自语道:
“人啊,这一辈子呀,真不容易!唉——”
现在,他听着张淑芬的话,哂笑道:“胡扯,还玉皇大帝接去了,咋不说太上老君接去了?哎,赶明儿我要是丢了,你找不找?”
“找啊,我就背一兜子大饼子,带几瓶水,串荒道格子找你。”张淑芬说着。
后面车笛响,赵庭禄本能地扭头看去,眨巴着眼睛。过了一会,赵守志和李得才转过来。李得才大老远就喊:
“老叔,晓辉找着了。”
赵庭禄一激灵,左手扶腰站起来问:“在哪呢?哎呀,这孩子,这孩子……”
赵守志走到近前说:“爸,得才的意思是让你和我们接他去,你看——”
“那就走吧,还等啥,我没事,又不是锄田抱垄。”赵庭禄一副急迫的样子。
赵庭禄没有换衣服,就带着满膝盖的玉米胡子坐上了车。车子在路上平稳地滑行,出村口一里地,赵守志放慢车速,最后停了下来。
“老同学,这是值班呢?”他从车窗里探出头道。
下道的入口处,停着一辆电动三轮车,车上插着一面小黄旗。穿着红黄色坎肩坐在车座上的张兴宝马上从车上跳下,凑过来说:“哎呀,老同学呀,我寻思谁呢?这不看着吗,禁烧秸秆。不看不行,昨天西磨盘那就着了,那小飞机天天在天上踅,那旮有烟立刻就找书记。”
赵守志打着哈哈儿闲聊了几句后又将车启动。因为刚才的事,李得才发起了牢骚:
“大哥,你说啊,不让烧也行,你倒是把地整板正地呀。这家伙,打包,再往出拉,把地压得跟场院似的。春天时,柴禾叶子和土都裹一块了,搂都不好搂,费老劲了。翻的那个地就是糊弄,一拃深,一起垄柴禾拉撒全勾上来,坑人呢。”
类似的话赵守业也说过,他便微笑着不作声。
李得才的牢骚发够了,转而对马春荣道:“晓辉在啥地方?”
“舒云县双峰山宁云寺,我这有位置图。我还没去过呢,得开导航。”赵守志回答道。
李得才谈话的兴致高涨,扒着靠背问:“大哥,你咋不当局长了呢?当局长多好,跟皇上似的,到哪都有人维逢你,那多有派!”
赵守志不知怎样回答,想了一会说:“当有当的好,不当有不当的好。比如现在吧,我多自由,没人找我,要不然这手机天天响,没有消停时候。”
李得才深以为然,点头道:“那是,那是。大哥,咱们这回是五指山,呜地压下去,他就是有孙悟空的能耐也跑不了。”
李得才这个比方很贴切生动,所以赵庭禄频频点头道:“对,他这回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了。”
“还有小李梦呢,我们也是人呢,咋不算数?”马春荣捏着李梦的小手说。
李得才反应倒是挺快,稍一停顿后马上说:“李梦就是如来佛发的那道符,贴他脑门上。”
赵守志把着方向盘,稍稍偏头道:“晓辉回来了,我就去了一块心病喽,再也不用把心提拎着了。”
马春荣点头说回应道:“嗯哪,大叔没少操心,等晓辉回来让他敬你三杯酒。大叔,再过二十来天就杀猪了,你把大婶儿拉来,吃猪肉。”
“哦,那好,我头天晚上就来,正好重温一下农村的生活。”赵守志说。
“就是,热炕头一坐,小酒盅一捏,要多得劲有多得劲儿。到时我和赵老二好好喝一回,这家伙还跟我炫炫乎乎吹呢,说四两杯白酒一口就能闷了。”李得才眯缝着眼睛看着赵庭禄的侧脸说,“都让王亚娟管傻了,是不是老叔?”
赵庭禄没说是还是不是,偏过脸看着李得才道:“你这一出,跟你爸一模一样,看着你就想起你爸来。哎,老四,记不记得你和守业打仗的事?”
李得才嬉笑着问:“哪回呀?”
“就那回,因为泥蛋的事。”赵庭禄回答道。
李得才挠着脑袋,佯作不知地问:“你说,你一说我就能想起来。”
赵庭禄马上将思绪拉回到了过去:
“那天你们放学了,守志跑屋里说,你和守业干仗了。我就赶紧往出跑,跑到老魏家房后一看,你俩正撞肩膀头呢。我说,干啥呢?你就说了,你们家二掌包的亏我泥蛋不给,都快半年了。亏钱不给屁眼朝北,亏钱不还屁眼朝南!那我就问了,咋亏的,亏多少啊?你说,剋坨子赢的,两万多呢。我这一想,两万多,咋输的?就问守业,守业说李老四玩赖,使劲往远处撇砖头,他撇不过你,一撇就撇你跟前了。那我就说了,儿子你就还呗,亏人家的别赖账。守业说太多了,还不起。那时正好挂锄了,也没啥事,我就说,这么的吧,我还你,别打了。完了我就领着你们俩上南大坑抠黄土泥,抠完了我就问是上我家抟泥蛋还是上你家?你说,上我家,要不二掌包的该偷了。那就走吧,咱仨欻欻地奔你家去了。到你家了,你爸就问,这干啥呀,一人捧一坨泥?我说抟泥蛋呗,要不老四不依不饶。你爸那小眼睛一眯缝,跟你一样,说,这败家孩子,好几天就说,爸,你别跟我老叔好了,我也不跟赵守业好了,他亏我泥蛋不还。那不管咋说,还得抟泥蛋呀,说话得算数。我和你爸还有你二哥你三哥就开始抟,抟完就摆窗台上。你二哥实在,一个劲地闷闷地干,你三哥二滑屁,没整上十个呢,就说,老叔,我有泡屎得拉去,一会就回来。一会?几个一会?泥蛋抟完了他也没照面。等窗台上摆满了,我就问,老四,你查查够不够?你就查,手指头脚八丫子全用上,最后说,够了,都两万多了。哈哈,那些也就五六百个,你没查明白。老四,那天你妈炒了鸡子,还炒了土豆丝,那土豆丝白啦咔叽的油少,那时困难,也没啥吃的呀。你爸还整了蘸酱菜什么的,一大桌子。想起没有,那天你可亏大了。”
赵庭禄笑得那么开心,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李得才点头,说:“没忘,没忘。我那时手就有劲,撇砖头能撇出老远,二掌包的不行,一撇就撇我砖头跟前。一开始一把几个,后来他输多了,想捞,就一个劲加码,一把几十一把几百再后来就是一把几千。我想想,那阵儿是在二年级,那个靳什么的教我们。”
“靳永革。”赵守志说。
李得才使劲地点头说:“对,靳永革,他说他当过兵,上过越南。那时我们最崇拜他,看他就跟看李春林似的。有一回,我和守业上瓜地偷瓜,走着走着,二掌包说,咱不能偷,要让老师知道非挨剋不可。那你不偷咋能吃着瓜?守业说,咱俩要去,我认识二瘸子。那阵儿二瘸子还不是守业的二爷丈人呢。我俩到瓜地了,守业就说,二大爷你有啥活没?二瘸子说没啥活呀,瓜地能有啥活?哎,你是不是想吃瓜呀?二掌包的不吱声,就卡巴着眼睛瞅他。二瘸子说,明白了,等着,我下瓜去。过一会,他挎着土篮子回来了,里边装着红糖罐儿、小牙瓜、白沙蜜、蛤蟆腿子……好多。我俩就吃,也不洗,搁手摩挲摩挲就咔咔地造,造得滚瓜溜圆,回去时还一手拿一个呢。我们走时,二瘸子说,能找着道不?别走丢喽,让狼叼去。哎呀,想想那时真有意思。”
马春荣看着李得才,像不认识似的说:“四叔,你还有这好事呢?”
李得才一挺胸脯,说道:“好事多着呢,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赵守志微笑地听着,他的眼前也浮现出过往的一幕幕。
出了省界过了红星乡后,几个人都不说了,车子晃得他们头晕,也是说得累了。赵守志专注地看着前方,脑子里想着:周静一路上没有说话,她是不是觉得自己现在是多余的人?李晓辉回来后,她将如何明确定位自己?她会再嫁他人吗?……
车子行了三个多小时后,终于到了双峰山脚下的宁云寺,远远地能看见山门上大大的福字。
在门前的左侧,赵守志把车停稳后,李得才第一个下来,然后搀下手扶着腰窝的赵庭禄。
步上台阶进入山门后,一座规模不大但清幽肃静的寺院就呈现在眼前。
赵守志在佛前上过香并向功德箱里投过钱后,就领着他们向东侧走去,那恰好有一个和尚向这边走过来。
在那小和尚走近后,赵守志站下,双手合十问道:“小师父,我找一个人,李晓辉,他在吗?”
“李师兄,他在偏殿修整房屋,你去就可以找到。要是不在,你去问知客。”和尚双手合十答道。
赵守志谢过他后,又向偏殿走去,李得才他们在后面跟行。
偏殿的外表已修葺一新,一个和尚面向赵守志他们站着,几个俗家人正在门外搅拌着水泥与沙子。向那个和尚表明来意后,他到门口喊道:
“李师兄,有人找你。”
从门口向里看去,一个手拿胶锤的人站起身再转过来,投过满是惊讶的目光。
“晓辉——”
马春荣激动地喊起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