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乾道七年。行在所临安闹出一桩怪事。不到十天,城外桥西村陆续死了四个人。四人死法相同,都是上吊自杀,死前并无异样。
据其中一人的妻子回忆,晚上临睡前两人还有说有笑的,次日清晨醒来,便发现丈夫不知何时已悬于梁上。一时间妖鬼之说四起,人心惶惶。
其时正值暮秋,农事渐歇。本是一年之中最清闲的时光,若在往常,人们一定是呼朋唤友,或小赌怡情,或饮酒作乐,或穿梭于酒楼茶肆之间,或行走于勾栏瓦舍之内。总之,这是个找乐子的好时候。
但经此事一闹,村中之人,人人自危,大多闭门不出,谁也不想去寻欢作乐了。
家住桥西村的贺三鼠此时也在家中。与其他人不同的是,贺三鼠显得格外焦躁不安。在屋内走来走去,偶尔低头沉思,又时不时的向门外张望。
正当贺三鼠又一次停下脚步,两眼直愣愣的望着地面时,有人在他后背轻推了一下。
贺三鼠惊呼一声,跳着转过身,向身后看去。见身后站立的是自己的妻子贺氏,这才长出了一口气,瞪着眼睛骂道:“你干什么!进来一点声都没有,人吓人,吓死人!”
“谁吓谁,我就碰了你一下,瞧你那样,大惊小怪的。还把我吓着了呢。”贺氏有些疑惑的望着贺三鼠,问道:“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我总觉得你这两天疑神疑鬼的。”
“没有的事。这几天总死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能不加点小心吗?对了,我让你去何家问的事怎么样了?何明好端端的怎么就吊死了?”贺三鼠怕妻子继续追问,又想起妻子是替自己办事归来,连忙询问正事。
何明就是四名上吊自杀的死者之一,两日前刚刚死去。贺三鼠要妻子以吊丧为名,前去询问何明死前可有什么异常。
贺氏本不想去,贺家与何家无亲无故,只是同村相识,用不着吊唁。而且在何明死之前已经接连死了三个,流言蜚语早就传开,贺氏实在不想沾惹晦气。可是禁不住贺三鼠催迫,无奈之下,于今早去了何家,这时才回来。
听贺三鼠问起何家的事,贺氏便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的道:“什么都没问出来,一进门何明媳妇就跟我诉苦。问什么都听不进去,就是自顾自地讲。絮絮叨叨的讲了一个多时辰,全是哭诉她如何如何苦,如何如何惨,问我该怎么办。我怎么知道她该怎么办。我耐着性子从早上听到了中午,结果连顿饭都不管。亏得我还给她送去二十文钱,这钱算是白费了。”
说到此处,贺氏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压低声音道:“不过这一趟不亏。”
贺三鼠见妻子举止有异,也小声问道:“你发现什么了?”
“发现这个了!”贺氏尽量压着嗓音,却怎么也压抑不住声音中透露出的那股兴奋。这句话她几乎是笑着说出来的,一边说一边轻轻提起裙摆,由裙下抽出一卷绫子——青色的绫子。
与妻子的喜形于色完全相反,贺三鼠没有丝毫的喜悦,神色凝重,颤声问道:“这……这是哪来的?”
贺氏神秘兮兮的道:“从何家门口捡来的。我从何家出来时,也没人送。来到大门口,见门旁立者这卷青绫。我看左右无人,就一把抓过来,塞进裙子里,带了回来。你看,这么好的料子,拿到市面上,怎么也值个两三贯钱吧。拿来给我做新衣,也够好几件呢。所以我说这趟不亏。”
贺氏说的起劲,扯开青绫便往自己身上裹。完全没有注意到贺三鼠此时的脸色已是阴云密布。
贺氏三十岁上下,倒也有些风韵。将青绫裹成一条长裙的样子,袅袅婷婷的。贺氏低头打量下自己,似是十分满意,对着贺三鼠媚声媚气的问道:“你看,这颜色是不是特别配我?”
不等她把话说完,贺三鼠突然一巴掌打在了贺氏脸上。
贺氏捂着脸,难以置信的望着贺三鼠,猛地撤下身上的青绫,卷成一团,胡乱的向贺三鼠头上抽打,边打边喊哭喊:“你疯了吧!你敢打我!今天这事你要是不说清楚,这日子就不过了!”
贺三鼠见妻子大哭大闹,长叹一声,一跺脚坐在地上,任凭妻子打骂,哭道:“我怎么就娶了你这个么扫帚星!打吧,打吧,反正我这条命也活不成了!”
贺三鼠这一哭,贺氏反倒不闹了。想要赌气把青绫甩在地上,又有些不舍,最后抱在怀里,问道:“你说什么疯话呢?”
贺三鼠也不理贺氏,只是重复着一句话,“我活不成了。”
贺氏蹲下身,轻轻推了推贺三鼠,“你到底怎么了?怎么就活不成了?你别吓我?”
贺三鼠指着贺氏怀里的青绫道:“就是它,要了我的命了!”
“它?”贺氏看了看青绫,不明所以,问道:“你把话说清楚。它怎么就要你的命了?”
贺三鼠道:“你没听说吗?在何明之前吊死的三个人,每个人家里都莫名其妙的出现过青绫,他们上吊用的绳套也是青绫。我让你去何明家,就是想知道何明见没见过。哪想到你直接给我带回来了。你说我还有命吗?”
贺氏这才明白怎么回事,慌忙把青绫扔在地上。
贺三鼠苦着脸,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已然把自己当成了必死之人,坐以待毙。
贺氏安慰道:“也许是巧合呢?”
贺三鼠两眼无神,看也不看贺氏一眼,“哪有这么巧的事?”
“那怎么办才好,你倒是想想办法。”贺氏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贺三鼠想都不想,道:“我能有什么办法?”
“要不,把它扔了吧。”贺氏提议道。
贺三鼠抬头看了眼贺氏,“能有用吗?”
贺氏突然觉得自己的丈夫真是没用,只是见到一卷青绫,就吓得丢了魂儿,大声道:“总比等死强吧!再说,死人的事和这卷绫子到底有没有关系,谁也不知道。都是你胡乱猜的。不管有没有关系,把它扔了,至少眼不见为净。”
贺氏一手拉起贺三鼠,一手拾起青绫,就向门外走。
贺三鼠连忙拦住,问道:“你要做什么?”
贺氏道:“把这绫子扔了去?”
贺三鼠指了指青绫,“你先把它包起来再出门。”
一句话提醒了贺氏,这卷青绫是它从何家偷回来的,怎么能明着拿出去。
青绫包好后,贺氏拉着贺三鼠一直来到钱塘江边,将包裹青绫的包袱抛入江中。翻滚的江水,转瞬便将包袱吞没,再也看不见了。
随着青绫的消失,贺三鼠的心情果然有了些许好转。夫妻二人回去的步伐,比来时轻快了不少。桥西村距离钱塘江本不远,两人往返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
回到家,当贺三鼠打开房门时,赫然发现,桌上放着一卷绫子——青色的绫子。
贺三鼠抬起的腿,怎么也放不下去了,身子一软,瘫坐在门外。
贺氏也发现了青绫,她原本并不十分相信,青绫与上吊自杀的人有什么关联。但此时见到被自己亲手扔到江里的青绫,又好端端的出现在自家桌上,她不得不承认,这卷青绫实在有些诡异。
片刻的失神后,贺氏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怒火,冲到卧室,取出一把剪刀来。
贺三鼠看着怒气冲冲的妻子,颤巍巍的问道:“你要做什么?”
“我把它绞碎了,我看它再装神弄鬼!”贺氏说着便提起青绫,一通乱剪。令人不可思议的事再次出现,被剪刀划开的青绫,在剪刀过后,又自动合拢到一起,光洁如初,没有一点剪过的痕迹。
贺氏见剪刀无用,立在原地,对着青绫喘了一阵粗气。猛地抱起青绫夺门而出。坐在门口的贺三鼠见状问道:“你又做什么?”
“点把火烧了它!”贺氏抱着青绫由堂屋出来直奔厨房。在火盆中点燃柴火,然后将青绫投入火中。
青绫入火,火焰暴涨三尺,熊熊烈火中,青绫丝毫不损,反而更加鲜亮。
贺三鼠这时也来到厨房门口,扒着门框,探头向里望。见如此情形顿时手脚无力,贴着门框溜坐在厨房门外。哭丧着脸道:“我就说我活不成了。”
贺氏狠狠的瞪了贺三鼠一眼,“你能不能像个汉子!一个大男人就知道哭。这绫子是我拿回来的,要死也是我死。”
贺三鼠抽了抽了鼻子,带着哭腔道:“你想想,吊死的这四个人,有女人吗?全是男人,这里的事你不懂。”
“这里的事?这里什么事?”贺氏突然觉得贺三鼠话里有话,像是知道些什么。回想贺三鼠见到青绫后的神色举止,异乎寻常,似是早就对青绫有所了解。要她去何家打探,也说明了这一点。想到此处,贺氏追问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贺三鼠愣了一下,忙道:“哪有什么事?我说这里的事,是说这是邪门的事。我们都是俗人,谁能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贺三鼠的这句话似乎提醒了贺氏,贺氏拍掌道:“对啊,我们不知道,说不定他知道。我怎么把他老人家给忘了!”说着便迈步出了厨房。
门外的贺三鼠一把抓住贺氏的裙子,问道:“你又要干什么去?”
贺氏道:“我去请王老。”
王老是桥西村很有名望的耆老,本名已经无人知晓了,只知他姓王,大家都尊称他王老。传闻王老会法术,不过村中一直相安无事,谁也没见过他施法。
经贺氏如此一说,贺三鼠如梦方醒。暗怪自己遇事手忙脚乱,怎么把王老给忘了。若是王老能来,说不定还有希望。连忙松开手,道:“对,对。你快去。”
贺氏瞥了一眼瘫坐在地的丈夫,皱眉道:“你还不快起来,收拾收拾。准备点好茶,别让王老看笑话。”
一炷香后,贺氏引着一位老者回到家中。
老者和蔼可亲,一部银髯十分醒目,正是王老。
贺三鼠献上茶。王老摆手道:“你家娘子已经把事情告诉我了。此事确有蹊跷。我先去看看那卷青绫。”
夫妇两个陪着王老来至厨房。火盆中的火焰已经熄了,留下一盆灰白的木炭,斑驳的闪着红光。木炭之上,青绫依旧完好无恙。
王老端详片刻,道:“我现在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推测是有邪物作祟。我先用送神之术试一试,看看能不能将它送走。”
王老在厨房内,找了一些引火用的干草,随手扎了一个手掌大小的草人,立于青绫之前。接着后退三步,双手交叉,举过头顶,向草人连施三礼,神态恭敬。礼毕,盘膝坐下,对着草人念念有词,不知在念什么咒。
贺三鼠夫妻听不清王老口中所念之词,也不敢搅扰,拘谨的立在一旁,小心观察着。少顷,只见送神草人突然剧烈晃动起来,紧接着无火自焚,焰光幽蓝。草人在火焰的包围中,发出嘶嘶之声,令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