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牵引着他来到这里,赵仅从未来过扬州,可这里的一景一物都让他感到熟悉,好像他本就生于此长于此,也似乎他一直等待的人下一刻就会出现在扬州城里的哪个街角。他无事的时候就会在城中大街小巷中穿行,只为寻找那道熟悉的身影,然而每一次都失望而归。
后来他又去了其它地方,一心只想找到自己想找到的人,成为他脑海中越加清晰的念头。他这一生是为了一个人而来,他的一生就只为等待她。他的足迹几乎踏遍大陆的各个角落,海棠花开了又落,一季又一季,直到后来他最终还是辗转回到了扬州。
扬州城外有一古寺名法华寺,百年前它曾也是一香火鼎盛之处,只后来慢慢没落,来此进香礼佛的人也少了许多,但因其曾毕竟辉煌过,也很有了些年头,不仅城中每任县令会拨下一些银两来修缮,偶尔也有百姓会来烧香许愿给些香油钱,这法华寺也得以支撑,一直到现在。
赵仅做皇子时便心性淡泊,他很聪慧,不管学什么都很快能融会贯通,举一反三,一直悟性奇高。只不过他无心凡尘之事,便总给人一种超脱世外之感。这些年他一心寻找心里的那个人,不知疲倦,很少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无数次他于人世间徘徊,见过他人的悲欢离合,或者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只他寻找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海棠花开了六季,他从十七岁的少年长成了青年的模样,虽然他的每一次寻找都没有结果,可他从未有过放弃的念头。他坚信自己寻找的那个人也在等他,等他去找到她。
“施主,您又来看这海棠花了。每一年海棠开时,您都会来这里,其中可是有什么原由。”一身着半旧袈裟,长着一张圆脸的小和尚走到赵仅身边好奇地问道。
赵仅望着那枝头灼艳的红色,眼里很是温柔,他没有回答小和尚的话,只侧过头淡笑看着对方。
“可是晖映大师差你来寻我。”
小和尚又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因面前绝美惑人的一张脸,失了心神。意识到自己被美色迷了眼,立刻双手合十默念道:“阿弥陀佛。”
待小和尚觉得自己灵台清明,才呼出一口长气,镇定自若地看着面前尊贵非凡的男子恭敬道:“施主,师傅他在留禅院摆了棋局,等您过去切磋。师傅让我告诉您,他今日定要和您分出胜负来。”
赵仅了然一笑,便轻轻颔首表示知道了。
“走吧。”
小和尚无意中瞥见那抹一闪而逝的笑容,心又不受控制地的一紧。
“罪过,罪过。书上说美色惑人,可没有说一个男子也能惑人啊。看来是我修为尚浅,定力不够,才会如此。”小和尚跟在赵仅身后胡乱想着,一阵清风拂来,无数落花纷纷落下,有些落在那人的肩头,有些从他如缎的墨发滑落。小和尚只觉赵仅一人自成一个超然的天地,万物在他周围都失了颜色,此情此景怎一个美字能够形容。凡是美的总令人向往,而总有一种人天生就令人仰望甘心臣服。他眼前的人就是这样的存在吧,他想。
留禅院内焚着檀香,辉映喜欢这种香,因此每日总会燃一段香。
“老衲记得初见仅公子时,仅公子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这么多年过去了仅公子还和当年一样没有变。你眼中那抹执念越来越沉,老衲知你心有牵念,但一直没个结果。兜兜转转这许久,何不就此放下,也好过执着于一段虚妄,辜负了时光,公子还有大好年华,为一个也许并不存在的人,又是何苦。”
辉映看着黑白相间的棋子,重复着说了无数遍的话,他仿佛极有耐心,即使他劝慰了多年的人一直不为所动,他也不曾放弃要将其导入正途的决定。
作为出家人被是一颗不染一尘的心,他不该插手任何一个人的人生,更不该对一个人的选择多言,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因果,机缘,造化。可他真心视眼前的晚辈为友,不忍他为着一个虚无缥缈的痴念而追逐,为一人而舍万物,这不是他乐见的。
“仅公子说过你不信佛。你如今却又为何自困于这法华寺中,每日晨钟暮鼓,一心参禅。”
“难道是仅公子对于一直遥遥无期的寻找,也终于心灰意冷才甘愿投身于我佛。”辉映又落下一子,这才又抬眼朝一直沉默不语的赵仅望来。
赵仅手间白子紧跟其上,眼中毫无波澜,只平静地望着辉映面带慈悲容颜。
一束阳光透过敞开的窗子投射在他绝美的侧颜之上,他纤长的眼睫垂下如安静的蝶。
“我不信佛,但信佛祖慈悲。”
辉映似有所感,望着面前的棋盘,收回双手置于膝上,露出一抹释然的神色。
“老衲输了。罢了。既然公子心意已决,老衲便再不劝你。”
“我佛慈悲,老衲愿公子终能达成所愿。”
赵仅笑着点了点头,道了声谢,然后站起身告辞离开了。
就那样赵仅每年总会离开扬州一次,第二年再回到法华寺,常年与青灯古佛为伴。一年又一年,他不是在人间辗转便是在扬州城里来回徘徊,他知道自己在找一个人,只是他找的那个人一直没有出现。
从少年时到青年,从青丝到白发,时间似乎过得很快,辉映大师早几年前已经圆寂,而他早已失了年轻时绝美的容颜。
他盘坐于蒲团之上,听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一阵悠扬清脆的铃音,恍惚中似乎也曾有谁在他身边,一颦一笑,行动间也有阵阵悦耳的铃音环绕。风带起他如冰雪般泛着一层白光的发丝,如今的他已经老得走不了更远的路了,这一生他都在满天下找一个人,他心上的缺口一直在那里,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填上。
他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生命也走到了尽头,可他不愿离开,他怕自己这一刻闭上眼睛就再也没有机会与心里的那个人相见,所以他睁着眼,即使每呼吸一下都觉得困难,凭着心中的那股意念,他轻握着手中的念珠,眼里早已混沌一片。
“佛祖,大慈大悲的佛,若你真的有灵。”
“我愿用我所有来生换得与那人一世相守,我知道此生自己因何来这世间一遭。我等得是我爱的人,来生就让我与我爱的人在一起,再不分离。”
佛祖是否真能听到世人的心音呢,直至东方升起一轮红日,晨钟暮鼓声中是隐有阵阵佛音。
弥留之际赵仅眼前浮现出许多画面来,朦胧中有一个身着红衣的少女,从一座山中到了尘世,从懵懂到稳重,她独自一人,寂寞也坚强,历经繁华,看尽沧桑,在人间辗转徘徊从来不觉疲倦,她在找一个人,尽管总是一次次失望,可她非常乐观,会因为一些美好的事情而笑,她从未放弃过寻找,直到某一日终于遇见了他。原来他要等的人就是那个红衣少女,她也曾为了寻他走遍天涯。
“可是这一世你在哪儿。”赵仅想到自己终究与她错过,便心痛难忍起来。想到对方没有找到自己就会傻傻地继续寻找,就难受得起无法自已,可他已经老了,无力再去寻她。
心有执念才无法安心离去。在他弥留之际闻讯而来的主持走到他身边,一脸慈祥悲悯地看着白发苍苍,形容枯槁的赵仅。明明如此辛苦,为何还要苦苦支撑。他叹息道:“痴儿,你安心去罢。”
他见赵仅依然不肯闭眼,又摇头叹息一声,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
“佛祖已听到你心里的声音,你耳中的梵音便是佛祖给予的回应。你一腔执着,心诚则灵,定会达成所愿。”
赵仅耳听梵音只觉灵台一片宁静。是了,他想起来了,他原是梦泽龙君,去到凡间历生劫,死劫,情劫。期间与白狐两世纠缠,命运让他们相遇,是注定,也是必然,既然如此他也不想再逃避。若倾其所有能换来与自己爱的人相守一生,那么他不悔。
“阿寻,无论要用多久的时间我都会去找到你。虽然我一直不愿承认,可我是爱你的,很爱,很爱。从来都是你比我勇敢。”
“无论百年千年,我相信我们定能重逢,至少在某一世里。”
“来生就让我守你平安,快乐,一世无伤。”
一切终归于沉寂,赵仅任自己陷入无边的黑暗,与世长别。
斗转星移,岁月一新,问极天还是那个问极天,依然有无数心有执念者前来,为着一个或许能够达成的心愿前仆后继,就算是死去也在所不惜。
这些年成功拿到优昙花来到会元心境,能见到紫衣优昙的却至今没有一个。
只有问极天内少数人知道,他们的命主早在百年前便没再离开会元心境一步,他不出现,外面的人被结界所阻也进不去。
可这一天他们久未露面的命主终于现身了,看着那道熟悉的紫衣身影,他们感到有什么不一样了。
直到那道紫衣身影从他们眼前消失,他们才反应过来,他们强大从来不可一世的主子眼里也染上了落寞与清愁。
轮转台上,优昙释然一般的笑了起来,他看着手中的红色光球,温柔又宠溺,百年来原本灼艳的红芒越来越暗淡,他知道为何如此,就是因为知道才觉得无可奈何,不忍心苛责,又无法放任下去不管。
他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可终归不舍。
“情愿魂飞魄散也不愿待在我身边吗。”
“这百年来,你一句话都没有开口说过,看来你是恨死了我,也真正彻底怨上了我。”
“我决定放你走了……这一次你定能得偿所愿。那个人能为了你放弃所有,为你孤寂一生,你没有看错人。在你心里只有他是最好的吧,谁也比不了。”
优昙催动灵力注入手中的红色光团,然后将其投入了轮回道,看着那团红芒转眼没入那似深幽一般的漩涡,他才默默收回视线。
“最后助你一次,你陪伴我百年,也算两不相欠。”
“明知求而不得,我还是喜欢上你了。”轮转台上一道似轻嘲又是叹息的的声音,久久回荡着,直至划入无尽的长空,化为寂寥的咏叹。
有些东西从来不是选择题,而是非你不可的唯一,就像爱。
海棠花开了一季又一季,十年百年间早已换了天地,物是人非,似乎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可只要爱一个人的心依旧,即使隔着千山万水,隔着时空,会遇见的人就一定会遇到。
浩渺的夜空群星璀璨,月色朦胧,扬州醉人的景里,灯火阑珊里,人海茫茫里,是久别重逢之后他和她。那一刹命运让注定相遇的两个人,穿越过那些他们早已不再记得的痴念,但好在两人终于来到彼此眼前。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他也正望着她,他们俩俩相望,那一眼,至此万年。
他已不知她是曾经寻他百年守在他身边的白狐,她也不再记得他是曾经每每念着阿寻,为她义无反顾跳下轮转台的公子。
可他们已经遇见,还有一生的时间可以继续前世里未完的情。
相逢相知,共话白首,这一生即使迟来,但已经足够。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