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北非

伊本·赫勒敦面对这种情形,觉得最好不要直面伊本·哈提布不加掩饰的敌意,他在1365年离开了安达卢西亚并重新回到北非危险的政治游戏中。哈夫斯王朝的王子阿布·阿布杜拉·穆罕默德之前在阿布·伊南统治时曾经和伊本·赫勒敦共事过,他在不久以前已经成功地当上了贝贾亚的统治者,他让伊本·赫勒敦担任哈吉卜和宫廷清真寺的“哈提卜”(khatib,伊斯兰教聚礼仪式中宣讲“呼图白”的人。呼图白,khutbah,是伊斯兰教聚礼日上的正式演讲。——译者注关于哈夫斯王朝历史参见Robert Brunschvig,La Berbérie orientale sous les Hafsides:des origins à la fin du XVe siècle(Algiers,1940,1947):Ramzi Roughi,The Making of a Mediterranean Emirate:Ifriqiyya and Its Andalusis,1200-1400(Philadelphia,2011)。这个职位大概可以算是伊本·赫勒敦政治生涯上的巅峰了。

大概在同一时间,伊本·赫勒敦的弟弟叶哈亚·伊本·赫勒敦被任命为维齐尔。关于伊本·赫勒敦的兄弟Yaya ibn Khaldun的内容,详见M.Talbi,“Ibn Khaldun,” Encyclopedia of Islam,vol.3,pp.831-832。再一次,哥哥伊本·赫勒敦又要和部落成员们打交道了,他得到授命向高地柏柏尔人收税。1366年,阿布·阿布杜拉在战斗中被君士坦丁的哈夫斯王朝的统治者阿布·阿巴斯(Abu’l-Abbas)击败并杀死。虽然阿布·阿巴斯提出让伊本·赫勒敦继续当官,但被他拒绝了,伊本·赫勒敦不久后离开了贝贾亚。他的兄弟继续在特莱姆森效力,服侍的是阿布杜·瓦迪德王朝的苏丹阿布·哈穆二世(Abu Hammu II,1359~1389),他让叶哈亚担任“katib al-sirr”(机要文书)一职。

与此同时,伊本·赫勒敦做出了意志并不坚定的退出政治的尝试,他开始在比斯克拉(Biskra,位于今天阿尔及利亚东南部的绿洲小镇,当时哈夫斯王朝对这里只有名义上的统治,该地处于半独立状态)钻研学问。他说:“的确,我得以从政务中解脱出来。另外,我已经忽视学问研究太久了。因为这个原因,我让自己不再参与到国王之间的事务中,全身心地阅读和教学。”Ibn Khaldun,Voyage,p.103.他和伊本·哈提布有着大量的通信往来。也正是在比斯克拉,他开始对一种叫作“命仪”(zairaja)的预测(算命)设备产生了兴趣。他在比斯凯拉得到了这座小城的地方小王朝的保护。小王朝的统治者是穆兹尼部族(Banu Muzni),他们和强大的达瓦维达阿拉伯部落有结盟关系。达瓦维达部落在比斯克拉周围的扎布地区(Zab region)以哈夫斯王朝的名义向这里的定居居民收税,收上来的税金归达瓦维达部落所有,以作为他们军事服务的酬劳。Michael Brett,Elizabeth Fentress,The Berbers(Oxford,1996),p.139.

但是伊本·赫勒敦很快就发现自己再次陷入一场政治阴谋中。首先他试图在突尼斯城的哈夫斯人和特莱姆森的阿布·哈穆之间当中间人,想要以此来团结阿拉伯和柏柏尔的部落首领们。后来他又改换阵营支持在菲兹的马林王朝统治者。虽然他最初在菲兹受到了欢迎,但后来遭到了逮捕,随后被释放,并得到允许在1375年回到格拉纳达。但是他在格拉纳达也不受欢迎,因为他被认为是伊本·哈提布的同党,这时候后者已经失去了穆罕默德五世的宠爱,而且也在1371年被放逐到了摩洛哥。伊本·赫勒敦只好再回到北非,他在特莱姆森暂住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在这时,他的朋友伊本·哈提布已经被杀死了。尽管伊本·哈提布最初在菲兹受到了欢迎,但是他的敌人,格拉纳达的新维齐尔伊本·扎姆拉克(Ibn Zamrak)和格拉纳达的大法官阿里·努巴希(Ali al-Nubahi)合伙给马林王朝的统治者阿布尔·阿齐兹施压,以异端邪说的罪名处决了伊本·哈提布。在此案的审理过程中,有关他涉嫌宣扬一元论(monism)和化身论(incarnationism)异端的审理还没有完成,伊本·哈提布就在1375年的一个夜晚在牢房中被人勒死了。在《历史绪论》中,伊本·赫勒敦将他的死称为“殉道”。Muq.,vol.3,p.366.

关于伊本·哈提布之死,伊本·赫勒敦写了一篇长诗哀悼,诗中的最后几句是这样的:

那就告诉敌人们吧,“没错,伊本·哈提布已经死了,

但是有谁可以逃过死亡吗?”

那也告诉那些听到这个消息会感到欢喜的人吧,

只有那些认为自己不会有这么一天的人才会对这个消息感到欢喜。Knysh,Ibn‘Arabi,p.176.

在十四世纪的苏菲派中,并不存在所谓的“新纪元运动”(New Age),对于一个苏菲派信徒来说,他是可能成为一位有权势的政客和凶手的。对所有人来说都是这样,伊本·扎姆拉克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但他曾经施加压力让伊本·哈提布被囚禁,并派杀手杀害了他。他曾经在伊本·马祖克的门下学习苏菲教主义,在阿尔罕布拉宫殿的墙上,有很多铭文诗句都出自伊本·扎姆拉克。促成伊本·哈提布被杀的伊本·扎姆拉克在1393年之后的某一天也遭到了谋杀。

在1378年,伊本·赫勒敦的弟弟叶哈亚也遭遇了类似的不幸。他是一个热爱书法和诗歌的人,和哥哥相比,他更像一个文学家。他著名的作品是一部用优美的诗句写成的历史著作,名为《客人眼中的阿布杜·瓦迪德国王们》(Bughyat al-ruwwad fi dhikr al-muluk min BaniAbd al-Wad)。虽然他更像文人,但他也是一个政治人物,服侍过很多位统治者,而且就像当时的许多政治人物一样,曾经多次遭受牢狱之灾。最终他定居在特莱姆森,效力于阿布杜·瓦迪德王朝的统治者阿布·哈穆二世,这位统治者十分喜爱学者和诗人,他本人也撰写过讨论政治道德的论文。他任命叶哈亚担任他的机要文书。但是在1379年,阿布·哈穆的儿子命人杀死了叶哈亚,没人知道其中的缘故。但是在这时候,他的哥哥已经离开了政坛,正在全力书写他探讨北非历史背后的发展规律的伟大作品。

我们从前文中可以了解到,北非的历史叙述中充斥着暴力和尔虞我诈,政治势力之间上演着竞争、背叛、放逐、监禁和谋杀的桥段。帕翠莎·柯容对此的观察是:“在实际操作中,政府常常是既虚弱又具压迫性的——之所以说虚弱,是因为政府常常达不到它想要达到的目的;说它具有压迫性,是因为统治者们常常随意牺牲人命和臣民的财产,这么做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王位,维护一些徒有其表的秩序。这种情形对于精英阶层成员来说很正常,他们中也包括在牢狱中度日的知识分子。大多数高级官员和将军都死于暴力、谋杀;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中,折磨、暗杀和敲诈是家常便饭。”Patricia Crone,Medieval Islamic Political Thought(Edinburgh,2004),p.315.但令人好奇的是,这样恐怖的动荡场景很少出现在《历史绪论》中。

伊本·赫勒敦从贝贾亚搬到了菲兹,随后又搬到了格拉纳达,再后来又回到了贝贾亚,然后又去了菲兹、格拉纳达(再一次)、特莱姆森、突尼斯城和开罗。一个书写如此多游牧民内容的历史学家本人就像是一个游牧民。在中世纪的北非,知识分子在政治事务中令人惊讶的重要角色已经在伊本·马祖克、伊本·哈提布、伊本·扎姆拉克、伊本·赫勒敦和他的弟弟叶哈亚的故事中表露无遗了。伊本·赫勒敦最厉害的地方在于,在这些人全都死于非命之后,他居然还活着。英国政治家伊诺克·鲍威尔(Enoch Powell)曾经说过:“所有的政治生命的结局都是失败,除非他们在政治生涯的中途有幸离开。因为这就是政治事务和人事的本质。”Enoch Powell,Joseph Chamberlain(London,1977),p.151.穆欣·马赫迪(Muhsin Mahdi)和帕翠莎·柯容(详见第十章)曾经表示,伊本·赫勒敦书写《历史绪论》是为了能够弄明白为什么他的政治生涯是失败的,也许这其中藏着什么秘密。从这个角度来看,伊本·赫勒敦可以被拿来和马基雅维利与爱德华·海德(Edward Hyde,后来的克拉兰敦勋爵)英国保皇派大法官,著名政治家和历史学家,曾著关于英国内战的《大叛乱史》。相比,后两人都在政治中扮演了十分活跃的角色,在政治生涯慢慢走下坡路的时候,他们开始书写历史著作。在《历史绪论》的第六章中,伊本·赫勒敦用了许多笔墨来解释为什么知识分子不熟悉政治。他认为,学者倾向于抽象的想法和概括(generalizations),他们习惯模拟探究的方式,这让他们无法感知政治形势中的细节化现实。Muq.,vol.3,pp.308-310.

在伊本·赫勒敦的晚年,他全力投入马格里布地区的政治和战争,在退隐于萨拉玛部落的城堡里专注《历史绪论》和《警示之书》的写作之前,他不断地受到菲兹、突尼斯城、特莱姆森的统治者们的雇用,奉命担任部落谈判人和游牧部落士兵的招募人。我们在此应该要好好探究伊本·赫勒敦对游牧民在历史中扮演的角色所持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