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战略:一部历史(全2册)(甲骨文系列)
- (英)劳伦斯·弗里德曼
- 4060字
- 2024-11-28 17:04:19
作为战略压制的十灾
上帝在自己拣选的子民面前彰显伟大的时刻,是他引领犹太人摆脱奴役、逃离埃及的那一刻。有一种看法是,与其说《出埃及记》记述了解放以色列奴隶,倒不如说它是一部有关上帝让子民感谢他、敬畏他、宣示其伟大力量的故事。根据这种解释,《出埃及记》中的故事简直就是一种巨大的操控行为。以色列人被怂恿离开一个他们并不急于逃脱的国家。因此,果不其然,以色列人后来被困沙漠时便开始怨声载道,此时上帝降临各种灾难,目的是让埃及诸神领教他的权能和优势。
戴安娜·李普顿(Diana Lipton)提出,《出埃及记》中很少关切以色列人所受到的压迫,更多反映的是以色列人受到埃及生活引诱,逐步被同化的过程。以色列人进入埃及是因为雅各的儿子约瑟,他在埃及社会位高权重。他们离开埃及则是由摩西引领的。摩西是个在埃及长大的以色列人,受上帝之命维护以色列人的独特身份。在摩西和法老打交道的所有过程中,大多数时候他的身份是上帝的使者。
《出埃及记》中比较偏爱的战略是胁迫,即利用威胁手段迫使目标(此处指埃及法老)投降。其难点在于如何影响目标人物心里的打算,让违背的潜在损失超越失去当下所造成的损失。以色列奴隶对埃及很有价值,因此对埃及人的威胁必须很有分量,且胁迫手段必须保证有效。这些威胁虽是摩西发出的,然而他背后却是上帝在掌控。埃及人根本不信上帝这个神,也缺少充分理由来严肃地看待上帝。因此,第一个挑战便是如何改变埃及人的这种想法。这做起来并不难。但更艰难的挑战是,如何让法老有所触动。神使用的是一种标准的胁迫方式,用渐进式的“拧螺丝”手段施加压力,以便寻找到目标的痛阈。正因如此,法老才会屡次承诺服从,同时又一再背信食言。
摩西最初谦恭地向法老提出“放我的百姓走”。他要求允许希伯来奴隶行走三天的路程到旷野里祈祷和祭拜。他告诉法老,如果拒绝,“耶和华我们的神,(可能)就会用瘟疫、刀兵攻击我们”。可见,这个故事中最先受到胁迫的人其实是犹太人自己。摩西让他们夹在法老的权力和更为强大的上帝之间。而法老的回应是拒绝了解、尊重这个神,并且变本加厉地让希伯来奴隶去捡草做砖,让他们活得更加悲惨。这种额外的痛苦很快就打击了摩西的自信和可信度。
一开始,法老并没有受到惩罚。神让他目睹威力,目的是劝告他郑重看待上帝。摩西的哥哥亚伦当着法老的面,把木杖丢在地上,木杖变成了一条蛇。出人意料的是,法老的术士也会施同样的法术,于是亚伦的木杖把其他蛇全吃了。然而,法老不为所动,因为受过训练的蛇在埃及相当普遍。可见,摩西做了尝试,却无法用非惩罚性方式来达到目的。法老仍然不相信上帝的力量。
随后,十灾降临了。一开始,河水变成了血,但这对法老起不到什么作用。他的术士们声称,他们也能把水变成血。接着,从河里蹦上来大批青蛙。法老有点犹豫,容许以色列人去旷野祭祀。但青蛙一消失,法老就改变了主意。后来,虱子灾难住了法老的术士,他们终于遇上了自己不会的把戏,承认“这是神的指头”,即神的手段。但是,法老仍然无动于衷。之后是苍蝇灾,在成群的苍蝇面前,法老畏缩了。可苍蝇灾一结束,他就背弃了先前说过的话。接下来是畜疫灾,瘟疫杀死了埃及人的牲畜;再往后是泡疮灾,每个人身上都长满了疖子。这时,上帝让摩西去见法老,并转告他:
容我的百姓去,好事奉我。因为这一次我要使一切的灾祸降临到你自己、你臣仆和你百姓的身上,为要你知道在全地没有像我的。现在,我若伸手用瘟疫攻击你和你的百姓,你就会从地上除灭了。然而,我让你存活,是为了要使你看见我的大能,并要使我的名传遍全地。你还向我的百姓自高,不容他们去吗?
然后,冰雹灾袭来,摩西让法老通知每一个人赶在下冰雹之前带着牲口回家,否则就会遭殃。这一回埃及人紧张起来。有些人听从建议找到庇护所逃过一劫,那些无视警告的人则命丧此灾。
法老现在乱了方寸,他承认有罪,并同意一旦雷电和冰雹止住,就让希伯来人离开。可他仍不守应许。法老违背诺言,一意孤行成了罪人,加大了风险赌注。下一场祸害是蝗灾。灾难降临的前一天,臣仆们对法老说:“这个耶和华为我们编织的罗网,要到几时呢?容这些以色列人去吧,埃及已经被他们搞得糟透了,你是知道的。”法老的态度软了下来,他召来摩西和亚伦,开始讨价还价。他问,谁要离开?摩西回答,每个人都离开,并且要把羊群、牛群一同带走。法老本来只打算让男人和孩子走。他认为,崇拜神灵这种事情和女人无关,而且把牲口带走的做法只能说明他们是不想回来了。但是,此时摩西的要求变得越来越复杂。他当初是为希伯来人争取一个外出祈祷的机会,这个最初并不过分的要求变得更加彻底了。
第八场灾难过后,蝗虫吃尽了雹灾后侥幸存留下来的蔬菜和果子,谈判继续进行。法老深感懊悔,可是等蝗虫散去,他的心依旧刚硬如铁。于是,三天三夜的黑暗之灾降临了。这场灾难令这个敬拜太阳神、害怕日食的王国惊恐万分。和第三次、第六次灾难一样,黑暗之灾来得很突然。这是神在警告,谈判的时间已经结束。黑暗过去后,法老同意每个以色列人都可以离开,但不准他们带走牛群和羊群。然而摩西回答说,必须带走每一个人、每一件东西。现在已经很明显,以色列人不是想要外出祈祷和祭祀,而是打算永久性地离开埃及。法老见势中断了谈判:“不要再让我见到你。倘若我再见到你,你就休想再活了。”摩西答应,不会再回埃及。
上帝说,为了成功达到目的,他要再掀起一次更大的灾殃。即便是躲过前面九次灾祸的希伯来人,这次也须严阵以待。以色列人在房子上涂抹羊血,这样当上帝击杀埃及一切头生的子女时,只要看见血记号就会越过去。到了那个月第十四天的半夜时,整个埃及“无一家不死一个人的”。埃及人陷入了巨大的痛苦和惊恐。法老召来摩西和亚伦,让他们带着以色列人离开埃及。埃及人急于摆脱他们,因此打发所有以色列人带着所有的牲口快快离开,包括金银器和衣裳,他们要什么就带走什么。
失去这么多奴隶,对法老而言,是个巨大的打击。于是他最后一次改变主意,决定派战车、骑兵和军队去追赶以色列人。这一次,他又好了伤疤忘了疼。虽然已经屡次领教了上帝的威力,但他似乎只在大祸临头的时候才相信上帝的力量。最初,希伯来人看上去难逃一劫。他们畏缩在红海边,担心埃及追兵一到,自己就会葬身旷野。这一回,上帝已经没有时间用胁迫手段来对付法老了,干脆直接干涉。只见红海一分为二,海水退到两边,希伯来人从红海中间逃走了。埃及人紧跟其后,但分开的水墙合拢起来,吞噬了“法老的全军”。
这个例子中所采取的方法很独特,但其战略逻辑反映的还是“拧螺丝”式的逐步压制。评论家们甚至注意到了其中的逐步升级方式:前四个灾难只是令人讨厌而已,后四个灾难引发了真正的痛苦,而最后两个灾难则使埃及人陷入了绝对恐惧之中。还有人发现,这种不断升级的压力是两两出现的:前两个灾难都和尼罗河有关,第二对灾难扯进了昆虫,第三对灾难夺取性命,第四对灾祸分两个阶段破坏庄稼,最后的两个灾难则充分传达了上帝的力量。还有些人强调,每隔两个灾难,便会突降一次灾祸。我们不妨留意一下,上帝在向法老施压的过程中,每一次都会在方式方法上出现微妙变化。这一点很重要,它们对法老及其臣仆的心理产生了影响。
这个故事最显著的特点在于,劝说埃及法老在如此明显可信的超凡力量面前做出积极回应的难度竟然那么大。他为什么耗费了那么长时间才同意以色列人离开?如果埃及人根本不信或者疑心那只是虚张声势,那么所有的威胁就可能功亏一篑。一开始,法老可能觉得看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巫术,它只不过比自己身边术士们的把戏更高级些而已。当法老的术士们承认这些神迹超越了他们的法术时,转折点出现了。但是,在整个压力不断升级的过程中,这个拐点出现得比较早。摩西随时可以证明,自己不是在吓唬人。
另一个问题是,随着压力增加,摩西的要求也在逐步升级。最初,他只是要求一个祈祷的机会,但后来这个需求演变成一次逃跑的机会。一旦埃及人表示巴不得以色列人马上离开,摩西又在要求中增加了带上足够的牲口和其他物品的条件,以便缓解未来一路上的物资匮乏。随着风险赌注不断加码,本来足以满足一般要求的威胁手段就变得不够分量了。
只要稍微读一下逾越节的故事就会发现,法老之所以这么顽固,原因很简单:他是个非常不快乐的人。他一次次的欺骗和口是心非,与摩西自始至终表现出来的谦恭和高尚形成了鲜明对比。他对自己的权力很有把握,随时准备投入这场灾难性的力量角逐。然而,还有另一种更有趣的解释:法老过于自命不凡。上帝在发动十灾前,曾经对摩西说:
我要使法老的心刚硬,也要在埃及地多行神迹奇事。法老必不听从你们,因此我要伸手严厉地惩罚埃及,把我的军队,就是我的百姓以色列人,从埃及地领出来。
毫无疑问,每当灾难发威时,法老就会游移不定。圣经中提到,神让法老的心变得更加刚硬。冰雹灾过去之后,法老首次承认了上帝的力量,但马上又出尔反尔,于是上帝对摩西做了如下解释:
我使他和他臣仆的心刚硬,为要在他们中间显我这些神迹:你好将我向埃及人所做的事和在他们中间所施的神迹,述说给你儿子和孙子听,使你们知道我乃是永恒主。
上帝需要一个顽固的法老,只有这样他才有机会展现不可思议的神迹,显示自己的威力,以及在地球上至高无上的优势地位。假如上帝刚一发威,法老就崩溃了,那么这些奇妙的故事就无法一代代传给后人了,旁人也就无从了解上帝的威力究竟有多强大。
犹太教法典学者以及后来的基督教神学家都对此存有疑问,因为它提出了一个有关自由意志的基本问题。如果灾难降临是因为我们做出了错误的道德选择,那么对于一个认识不到自己的愚蠢并一再犯错的法老,我们该拿他怎么办呢?上帝并不想找个借口来消灭埃及人。当埃及军队遭到毁灭时,欢天喜地的犹太人遭到了上帝的斥责。正如前面所述,普通埃及百姓与希伯来人之间的关系本来并不糟糕,但是如果埃及人受苦是因为法老的顽固,那么似乎只有从道德意义上才能解释为什么最后一场灾难会吞噬那些无辜的生命(甚至女仆们的儿子也没能幸免)。战略和道德一样全凭选择,如果这出戏中的演员只是在按照一个不容更改的脚本演出,那么只有上帝才是真正发挥作用的战略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