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深情绵邈:贺铸悼亡词的悲情

贺铸的狎妓词远绍花间,冶艳秾丽,独步飞卿后尘,所写的女子有类型化的弊病,缺乏个性。笔者认为,真正体现贺铸言情词“异质性”特征的,是他的悼亡词。贺铸一生淹蹇仕途,生活穷困潦倒,所幸的是先后遇到了两位能够给他的疲惫生活带来安慰的女子:一位是相濡以沫的妻子赵氏,另一位是堪称红粉知己的青楼女子——吴女。

贺铸悼妻词中的亡妻形象寄托了他的无限哀思。其深情绵邈的《半死桐》向来为历代词家所称道: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该词写于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为悼念新丧妻子赵氏而作。词人以回忆串词,运用赋比兴的手法,把生者词人与死者亡妻结合为一个情感生命的整体,极写痛情。词人与妻子同来,理应与妻子同去。妻子先他而亡,词人就成了半死的梧桐、失伴的鸳鸯。词人怀念妻子的新丧,想到自己现在的孤寂,感悲自己的痛悼,又提及妻子往日的深情。“谁复挑灯夜补衣”活化了妻子勤劳贤惠的形象。首尾两次的反诘又正是情感迸发至高潮的突显。陈廷焯《云韶集》卷三称赞此词云:“此词最有骨,最耐人玩味。”贺铸:《东山词》,钟振振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26页。这一评价是很中肯的。

贺铸悼妻词中的悲情缘于他和妻子共同的生活经历以及妻子的贤淑品德,贺铸写给妻子的词现存五首(《半死桐》《掩萧斋》《惜余春》《秋风叹》《寒松叹》),其《掩萧斋》词云:

落日逢迎朱雀街,共乘青舫度秦淮,笑拈飞絮罥金钗。

洞户华灯归别馆,碧梧红药掩萧斋,愿随明月入君怀。

此词写词人赴历阳石碛戍任,过金陵时携爱妻泛舟秦淮河上的情景。“共乘青舫”“笑拈飞絮”展现出琴瑟和鸣的夫妻情爱。在“洞户华灯”“碧梧红药”的绮丽清和的风月佳景中,词人感觉非常惬意。这种夫妻关系的融洽在《秋风叹》中也有所体现:“命闺人、金徽重按。商歌弹,依稀《广陵》清散。”赵夫人为宗室女,是一位识音知律又贤惠能干的大家闺秀,所以贺铸与她感情甚笃。然而,为了仕途经济,贺铸又不得不与发妻长年分居,长期羁宦漂泊之感与对妻子的依依不舍之情常交织于词中,如绍圣四年(1097)他离开京师赴江南宝泉监任,临发之际,留别妻云:“鸳鸯俱是白头时,江南渭北三千里。”(《惜余春》)贺铸悼妻词除《半死桐》之外,还有一首《寒松叹》。哲宗元符元年(1098),他携妻子过金陵至苏州,在建中靖国元年秋离开苏州时,赵夫人已殁,只有贺铸一人回去,所谓“同来何事不同归”是也。他睹物思人,悼念亡妻:“鹊惊桥断,凤怨箫闲,彩云薄晚苍凉。”反用牛郎织女、萧史弄玉、高唐神女等故事,隐喻自己中年丧偶、形单影只之孤寂。“寒松半欹涧底,恨女萝、先委冰霜。”用女萝先枯萎喻赵夫人先他而去。作者痛伤爱妻之死,感念孤老独存之情溢于言表。伤春、悲秋、念妻、伤老之情交织在一起,归结为一句:“同谁消遣,一年年,夜夜长?”这一问,可谓触人心弦。

[清]周恺《补衮图》

伤悼词是在北宋中后期才成熟并发展起来的,较之其他伤悼文学,它的类型比较单一,主要抒写男女死诀之悲和朋友永别之痛。即便是同悼男女死诀,由于所悼之人的人伦角色不同,伤悼词表现出不同的情感指向,也有着不同的情感内涵。悼妻词是对于亡妻的悲悼怀念,建立于共同生活和封建礼法基础之上,内容比较庄重严肃,往往抒写亡妻的贤淑品德,表现患难与共、甘苦同尝的夫妻深情,抒发物在人亡、自身独居的悲凉的人生况味。除贺铸的《半死桐》之外,苏轼的《江城子》(悼妻王氏)、刘克庄的《风入松》两首(悼妻林氏)等,均属此类。

贺铸悼亡词的另一种品格表现在其悼念爱姬吴女的词作中。如果说悼妻词表现的是相濡以沫的人伦关怀,那么在为姬、妾或情人而作的悼亡词中,抒情主体更能抒写心底最隐秘、最缠绵的私情,能够抒写词人在婚外的世界中带有自传性质的生死恋情。贺铸的一生中出现了四个对他影响较大的女人:赵夫人、北国胭脂、吴女、京妓。北宋哲宗元符、靖国年间,贺铸携夫人客苏,此时邂逅了吴女,从此便开始了长达十年的生死恋情。吴女当为侑觞之妓,其《辟寒金》词云:“六华应腊妆吴苑,小山堂,晚张燕。赏心不厌杯行缓,待月度,银河半。”对于他们的相知、相恋经过,贺铸的好友李之仪有详细的介绍:“吴女宛转有余韵,方回过而悦之,遂将委质焉,其投怀固在所先也。自方回南北,垢面蓬首,不复与世故接,卒岁注望,虽传记抑扬一意不迁者,不是过也……”李之仪:《姑溪居士文集》卷四〇《题贺方回词》,转引自贺铸:《东山词》,钟振振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34页。两人相识不久,赵夫人去世,兼之贺铸需回京续职,于是只得离别吴女北上。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九月,贺铸离开苏州赴京,直至徽宗崇宁五年(1106)前后,吴女夭亡,两人一直没能再见面。贺铸对吴女这种歉疚与深深自责之情,在悼亡吴女的词作中屡有出现,如其《换追风》云:

掌上香罗六寸弓,雍容胡旋一盘中,目成心许两匆匆。

别夜可怜长共月,当时曾约换追风。草生金埒画堂空!

“当时曾约换追风”,钟振振先生注云:“当指元符、靖国间客苏邂逅吴女,许以赎娶。而后赴京续职,出通判两州,未克成礼而伊人先亡,故言‘画堂空’也。”贺铸:《东山词》,钟振振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93页。这首词至少可以传递三个方面的信息:第一,吴女生前是能歌善舞的,深得方回青睐;第二,方回与吴女的交往不是单纯的狎客与妓女的关系,而是才子佳人式的爱情,讲求的是“目成心许”的真爱;第三,方回在对吴女的怀念中带有对自己大半生羁宦生涯的反思与深深的自责,使本已伤感之极的悼亡词又平添了悲情的成分。

这种悲情的缘起,首先在于这段恋情的悲剧力量,鲁迅先生说:“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鲁迅:《坟·再论雷峰塔的倒掉》,《鲁迅集》(杂文卷),花城出版社,2001年版,第40页。吴女才貌双全,又与词人相知,是位不可多得的红粉知己。在贺铸看来,她不同于烟花柳巷的青楼女子,也不单纯是位能歌善舞的侑觞之妓,而是代表作者“美人才子,合是相知”的生活理想。在写给吴女的词中,贺铸多处提到了想与吴女双宿双栖、共享“诗酒风流”的理想,如《西江月》中“携手看花深径,扶肩待月斜廊”的和谐、潇洒,《负心期》中“不拚尊前泥样醉,个能痴”的放浪形骸,《凤求凰》中“东山胜游在眼,待纫兰、撷菊相将。双栖安稳,五云溪,是故乡”的美满舒适,《减字木兰花》(南园清夜)中“酒阑歌罢,双□前愁东去也。回想人家,芳草平桥一径斜”的惬意与满足,都是这种理想的外在表现。然而,繁华落尽,抵不住现实的残酷与命运的多舛:先是与心中所恋的吴女长期分别,这是第一重“悲愁”。然后是贺铸再度赴苏,准备迎娶吴女时,却是“未克成礼而伊人先亡”,这是第二重“悲”。第三重“悲”在于贺铸在对吴女的悼亡中,融入了自己大半生羁宦漂泊的身世之感。贺铸在吴女死后一二年便隐居吴下,作了《钓船归》《避少年》《锦缠头》《阳羡歌》《频载酒》《诉衷情》《游仙咏》等隐逸词。起初,贺铸的出仕之心执着而强烈,然而长期的羁旅漂泊、历尽人生百态之后的失落,使他渐渐湛虚空明、超尘脱俗。吴女的夭亡当是贺铸决定中年退隐吴下的原因之一,他的这种“空”的思想,在悼吴女的另外三首词中都有体现,如《画楼空》:“不堪回首,双板桥东,罨画楼空。”回到吴下之后,寻吴女芳踪,一片春光中,春水依旧流淌,杨柳满城,弦管作响,双板桥依旧,然绮罗丛中,人去楼空,追求了大半生的仕途与爱情,都只是“罨画楼空”,这种“物是人非事事休”的天涯沦落之感是不言而喻的。又如《千叶莲》,上阕回忆与吴女相处的甜蜜时光,“闻你侬嗟我更嗟”,但好景不长,这种惬意的生活只维持了很短一段时间,“春霜一夜扫秾华”,想到曾经天涯海角的誓言,词人惆怅满怀,不禁反问:“行云谁为不知家?”最后只有把死去的吴女想象成西湖上的千叶莲,来陪着孤寂的他。词人心中的凄怨是可想而知的,这一切与他宦途失意、羁官流寓的生涯不无关系,是“词心”所系。最后一首悼吴女词——《减字浣溪沙》(其一)写于宋徽宗大观二年(1108)秋,词云:

秋水斜阳演漾金,远山隐隐隔平林,几家村落几声砧?

记得西楼凝醉眼,昔年风物似如今,只无人与共登临。

词的上阕写登临所见:清澈的秋水,映着斜阳,漾起金波。一片平展的树林延伸着,平林那边隐隐地横着远山。稀疏的村落散见在川原上,传出断断续续的砧杵声。下阕前两句说昔年曾登此楼,风景与今相似。末句,词人才点明,他的愁绪来源于昔日同登此楼的人今已不在了,只剩下自己孑然一身,伫立于楼上。至此,词的上阕所写到的秋水、斜阳、远山、平林、村落、砧声都不再是客观的景物了,而是词人心中眼中一种说不出的伤感,这种说不出的情绪,借助于末句的点醒,令人于言外得之,倍觉其百感苍茫,含蕴浑厚。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有评:“只用数虚字盘旋唱叹,而情事毕现,神乎技矣!”唐圭璋:《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786页。

悼念吴女的四首词或怀念吴女的天生丽质,或回想当年相处的欢乐时光,或追忆吴女的才色双全,或抒发物是人非之感,但有一点是始终贯穿其中的,那就是词人恍如隔世的怅惘心绪。在个人情爱与政治理想的双重失落里,贺铸的人生掺揉着往昔欢会之甜蜜和现今流寓之苦涩,这对个人生活来说是极不幸的,但对一个词家来说,却正是他的词心所系。这就是贺铸悼亡词中的悲情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