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何谓“魏晋玄学”?

“玄学”又称“形而上学”,我国最早出现“形而上”一词是《周易·系辞上》,“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在西方哲学史上,原来亚里士多德把我们称为“形而上学”(Metaphysics)的叫做“第一哲学”。黑格尔在他的《哲学史讲演录》中说:“亚里士多德毫不含糊地把纯粹哲学或形而上学与其他的科学区别开来,认为它是一种‘研究存在之为存在以及存在的自在自为的性质的科学’。”据D.D.Runes的《哲学字典》说,形而上学是关于存在自身的科学(the science of being as such),这里“科学”一词是就古典的意义上说的,也就是关于“终极原因”的知识,即关于“第一原理”(first principles)的知识。这个“第一原理”(终极原因)被视为没有比它更高的、更完全的普遍性,它对人类的智慧说只能是靠其自身本性的能力得到的。马克思《哲学的贫困》第二章《政治经济学的形而上学》中文版,对这里的“形而上学”有一条译注说:“用纯思辨的方法来阐述经验以外的各种问题,如关于存在的始原,关于世界的实质,关于上帝,关于灵魂,关于意志自由等等。”这条译注对马克思这里所用的“形而上学”这一概念的含义的解释是正确的,马克思在这里所说的“形而上学”就是指把经济关系作为一种超验的、抽象的永恒观念来对待。所以在哲学史上,形而上学(玄学)并不都是说的和辩证法相对立的孤立的、静止的、片面的看问题的方法。当然,前面所说的那种意义上的“形而上学”往往也是把世界的实质看成是静态的、永恒不变的存在。我们把魏晋时期的哲学称为“魏晋玄学”大体也是在上面所说的那个意义上讲的。

“玄学”这个名称,见于梁沈约的《宋书》,该书《雷次宗传》曾说:

元嘉十五年,征次宗至京师,开馆于鸡笼山,聚徒教授,置生百余人。会稽朱膺之、颍川庾蔚之并以儒学,监总诸生。时国子学未立,上留心艺术,使丹阳尹何尚之立玄学,太子率更令何承天立史学,司徒参军谢元立文学,凡四学并见。

然而或者在西晋时代已经使用了“玄学”这个名称,据《晋书》卷五四《陆云传》说:

(陆)云……至一家便寄宿,见一少年美风姿,共谈《老子》,辞致深远,向晓辞去。行十许里,至故人家,云:此数十里中无人居。云意始悟,却寻昨宿处,乃王弼冢。云本无玄学,自此谈老殊进。

近人章炳麟在《五朝学》中较明确地说明了“玄学”的性质,他说:

夫驰说者,不务综终始,苟以玄学为诟;……五朝有玄学,知与恬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故骄淫息于上,躁竞弭乎下。……五朝所以不竞,由任世贵,又以言貌举人,不在玄学。

而在魏晋时一般常把“玄学”称为“玄远”之学,《世说新语·德行》注引《魏氏春秋》说:“上曰:天下之至慎者其惟阮嗣宗乎?每与之言,言及玄远,而未尝评论时事、臧否人物,……”又同书《规箴》说:“王夷甫(衍)雅尚玄远。”陆澄《与王俭书》说:“晋太兴四年,太常荀嵩请置《周易》郑玄注博士,行于前代。于时政由王、庾,皆隽神清识,能言玄远。”像这样用“玄远”一词说明当时学风的史料在魏晋南北朝时还有很多,就不再一一列举了。不过,我们还要把何劭《荀粲传》中的一段话引用下来,因为它谈及这个名称的含义问题。

粲诸兄并以儒术论议,而粲独好言道,常以为子贡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闻,然则六籍虽存,固圣人之糠秕。粲兄俣难曰:“《易》云‘圣人立象以尽意,系辞焉以尽言’,则微言胡为不可得而闻见哉?”粲答曰:“盖理之微者,非物象之所举也。今称‘立象以尽意’,此非通于意外者也;‘系辞焉以尽言’,此非言乎系表者也。斯则象外之意,系表之言,固蕴而不出矣。”(傅)嘏善名理,而粲尚玄远,宗致虽同,仓卒时或有格,而不相得意,裴徽通彼我之怀为二家释。

按《世说新语·文学》中说:“傅嘏善言虚胜,荀粲谈尚玄远。”又同书《言语》中说:“裴仆射()善言名理,混混有雅致”,而孙盛《老聃非大贤论》说:“昔裴逸民()作《崇有》、《贵无》二论,时谈者或以为不达虚胜之道。”可见所谓“玄远”、“虚胜”、“名理”三者的含义既有区别,又有联系。所谓“名理”,开始盖为讨论“名分之理”,人君臣民各有其职守,如何使之名实相符而天下治,此为政治理论的问题;后来渐进而讨论鉴识人物的标准问题,于是“名理之学”趋向“辩名析理”,向着抽象原则的方面发展,如当时有钟会、傅嘏、李丰、王广等所谓“四本才性”问题的讨论。“虚胜”则谓为“虚无贵胜之道”(语见章炳麟《黄巾道士缘起》),盖所论不关具体事实,而以谈某些抽象原则为高明,但似仍未离政治人伦的抽象原理而进入宇宙本体的形而上学领域。“善言虚胜”者必“善名理”,所以《世说新语·文学》说傅嘏“善言虚胜”,而《荀粲传》说他“善名理”,这就很自然了。然“善名理”者则不一定都能“达虚胜之道”,如上引材料说裴则是(这两条材料对裴的评论是否正确,当为另一问题,但可以了解当时认为“名理”和“虚胜”确有不同的含义)。“玄学”(玄远之学)则更前进一步,把讨论天地万物存在的根据问题作为中心课题,要为政治人伦找一形而上学的根据,而进入本体论问题的讨论。“玄远”在当时或有二义:说阮籍“言及玄远”,则指远离“事务”(世事),仍属政治人伦方面;而说荀粲“尚玄远”,则指远离“事物”,则属于超言绝象的形而上学问题。虽然这二者往往联在一起,但意义则不相同。

魏晋玄学既然是要为天地万物(包括政治人伦)的存在找一形而上学的根据,它所讨论的问题就必有其特殊的内容,这就是所谓“本末有无”问题。“本”为“体”(本体),“末”为“用”(功用),“有”即是有名有形的具体的存在物,指天地万物、政治人伦(名教),“无”则为无名无形的超时空的本体,名为“道”或“自然”。魏晋玄学所讨论的问题就是指作为无名无形的超时空的本体和有名有形具体的天地万物的关系问题。魏晋玄学既然是讨论天地万物存在的根据这样的本体论问题,而这种问题在老庄哲学中已经多少接触到了,所以在当时又常常把“玄远之学”直接称为“老庄”或“玄宗”、“玄虚”之学等等。北齐颜之推在《颜氏家训·勉学》中说:“何晏、王弼祖述玄宗”,接着在列举山涛、夏侯玄、荀粲、王衍、嵇康、郭象、阮籍、谢鲲之后又说:“彼诸人者,并其领袖;玄宗所归。……洎及梁世,兹风复阐,《老》、《庄》、《周易》,总谓三玄。”这里的“玄宗”就是指“老庄之学”,所以干宝《晋纪·总论》说:“学者以老庄为宗”。而所谓“玄虚”也是指“老庄之学”,如《晋书·嵇含传》引含《吊庄周图文》:“借玄虚以助溺,引道德以自奖;户咏恬旷之辞,家画老庄之象”,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为学穷于柱下,博物止乎七篇。”由此可见,魏晋玄学和老庄哲学的渊源关系之深。

如果我们给“魏晋玄学”作一个比较简明的说明,可以这样表述:魏晋玄学是指魏晋时期以老庄思想为骨架企图调和儒道,会通“自然”与“名教”的一种特定的哲学思潮,它所讨论的中心为“本末有无”问题,即用思辨的方法来讨论有关天地万物存在的根据的问题,也就是说表现为远离“世务”和“事物”形而上学本体论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