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
母亲
我的母亲叫冉岫云,冉家曾是河南焦作著名的盐商,是个有一定社会地位的望族,信奉基督教。我母亲家有兄弟2人,姐妹8人,我母亲排行第四。在军阀混战年代,冉家家境败落,后又历经被抢劫、绑票、破产等一系列的灾祸。我母亲逃难到郑州,经人介绍与身为铁路工人的我的父亲袁仲意结婚。她身材瘦长,有着清秀的瓜子脸和“三寸金莲”,做事干练,从不拖泥带水,是典型的中国古典美人,也是基督仁爱教育的典范。
1940年河南省闹饥荒,出现了人吃人的现象,在洛阳火车站就有人看见难民把卖馍的挑子抢了,无业饥民到处都是。河北、山东和湖北的人民为了逃避日本鬼子的轰炸和屠杀,都争先恐后地逃亡到河南省西部和大西北,再加上北方的铁路大部分被破坏,大批铁路工人失去工作。我父亲是京汉铁路的工人,他是被解散裁减的,铁路局只发了很少的钱,让大家各自逃命。父亲拉着排子车,车上躺着重病的母亲,从郑州往西逃到洛阳。为了一家老小、为了活命,他找到了老工友刘彩泉,他是我父亲的老朋友,曾经和我父亲一起在郑州参加“二七大罢工”并一起逃避反动军阀的追捕,一起在乡下躲藏了三个多月。这样,通过他我父亲才找到了一份在列车上做临时工的工作。微薄的薪水要养活那么一大家人,病的病、小的小,生活非常艰苦。当时家里还有一些逃难来的亲戚:我的姥姥、大舅、二舅及他们的子女,他们轮流住在我家——那个唯一的破窑洞里。
◇母亲冉岫云
窑洞中间拉一个破布帘,把窑洞分隔成里外间,里间躺着我长年不起的母亲,她瘦得就剩下一把骨头,人家说她是得了“痨病”。太阳出来的时候,我抱着母亲到窑洞外晒太阳,我可以感觉到她的身体非常轻。我抱着她在窑洞外坐着,她可以晒太阳,潮湿的被褥也可以晒晒干。在太阳的照耀下,我守在重病的母亲身边,用毯子围住她的上身和头,把她的脸朝向太阳。她眯着眼,享受着温暖的阳光和儿子的呵护。我从来没有这么近、这么仔细地观赏母亲的面容,她虽然被疾病折磨得干瘦,没有血色,但依然是那样的平和、清秀、慈祥,她可亲可敬的形象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看着她那幸福的神情,回忆起了我童年时的一幕幕情景:那还是我很小的时候,记得夜里醒来时,我看到母亲披着棉袄,背靠在墙上,在油灯下不停地做着针线活。我们兄妹四个人的衣服、鞋子,都是她在油灯下完成的。我7岁那年开始上小学,天不亮就要起床,天气很冷,特别是冬天,我不愿起。她温柔地鼓励我:“你是大哥,是男子汉,胆子大,不怕冷。”她告诉我:“棉裤、棉袄都在炉灶旁烤着,暖和着呢!你能干,自己下地自己穿,快快地穿上,不冷。”我经常是在这样的鼓励下完成了各种任务,逐渐地成长。穿好衣服后,我提着篮子到村北口的大车店买红薯,用一个大铜板可以买满满一筐热气腾腾的红薯,这就是全家的早餐。买回来以后,妹妹们都爬起来,顾不上穿好衣服就抢红薯吃。天还没亮我就背着书包去上学,每次母亲都要不住地叮咛:“过铁道要小心!左右看看、仔细听听,再过铁路。”等我下学回家,首先看到的就是母亲抱着最小的妹妹在锅台旁做饭。她看见我,一边把正在哭闹的小妹妹递给我,一边说:“哥哥回来了,太好了!抱抱妹妹吧,妈妈做饭给哥哥吃!哥哥上学有文化,长大有出息。哥哥能干,抱着小妹妹,她就不哭了。”在母亲温柔的鼓励中,小妹妹竟然在我怀里非常顺从地安静下来。我经常手里抱着妹妹,端详着母亲做家务。
此刻,我抱着的不是妹妹,而是那个曾经教导我、安慰我的母亲。母亲眯着眼,享受那阳光的温暖,脸上显现出一层淡薄的红晕。她说:“这几年我身上老是冰冷的,每天就像躺在冰窖里一样,现在身上热呼呼的。”我注视着母亲在阳光下变得红润的善良的脸颊,记起小时候她教我向耶稣祈祷,请求真神保佑。我虽然不信教,但此时我虔诚地祈祷耶稣保佑母亲康复并且长寿。太阳快落山了,我担心母亲受凉,就抱着母亲回到了窑洞。窑洞里间很暗,里间还躺着非常安静的大妹妹,都说她也是患了一种不治之症,整日也是卧床不起。里间没有灯,家里只有一盏小油灯,主要为外间照明,找东西的时候才会端着灯走进里间。外间只能放一张床,父亲和我盖一条被子,遮住了上身露着腿睡觉。外间地上还可以挤上五六个人。
父亲经常不回家,由妹妹们去接站。接站就是到闸口外,当列车重新组装倒车时车速很慢,这时可以完成交接。妹妹们就趁着这个时间给父亲送去洗好的衣服,取回换下来的黑呼呼油光发亮的旧衣服,有时还带回来一些父亲从外地买回的粮食。他每天都在列车上,很少回家休息。我们家的窑洞离铁路路基下不远,呆在家里,昼夜都可以感受到列车在头上不断地隆隆而过。母亲整天躺在床上,由两个妹妹担负着家务劳动和接站的任务。
争论
我的大舅听说我要离家过黄河,上前线打日本鬼子,他坚决反对。“父母在,不远游”,这是他最得意的古训。他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母亲有病你要在床前尽孝!要过黄河,到山西前线,不行!这是大不孝!”我从心底反对他的训斥,我认为抗敌演剧队就是我的出路,表演是我喜欢的专业,我认为那里是我的用武之地。再苦、再危险我也不怕,我一定要去!对于舅舅的教训,我是完全不能接受的。但我不愿意顶撞他,也不愿意向他解释,我知道跟他是说不清楚的,就采取了不理睬的态度,等我父亲回家。我相信父亲是不会反对的,因为他对我的出路也实在想了很多办法。他曾经托人送礼,让我到铁路机车厂当学徒工,费了很多周折却一点希望也没有。一个15岁的大男孩在家里每天苦恼,没有工可做,也没有学习的机会。
我在家里静静地等着父亲回来。忽然,父亲提着一瓶酒,拿着一包酱肉进门了,他说是给我送行的。我们马上拉开桌子,妹妹又做了一个凉拌白菜心,开始了丰盛的午餐。父亲、大舅和我是可以坐在桌子旁的,妹妹只能站在边上听候招呼。首先发言的是大舅,他猛地喝了一口白酒,大声叫道:“袁敏不能走!‘父母在,不远游’,他要在母亲身边尽孝道!”父亲打断了他的话说:“孩子长大了,他愿意走,就让他走吧!他的前途由他自己做主。”大舅不让步:“他母亲病得这么严重,怎么办?”父亲说:“找过不少医生来诊断,都说没办法。没有钱,也进不了大医院。”大舅紧接着说:“那就等死?”大舅的声音越来越大,父亲忍耐着,端起酒杯一口喝干,克制自己不要发火。大舅也喝多了,他大声叫喊着:“我告诉你!你少喝点酒,剩余下的钱就可以去治病!你把儿子放走了,他母亲要是死了,我找你算账!”父亲忍无可忍,一拳砸在桌子上,怒吼道:“你算什么账?算什么账?你们全家在我这儿白吃白住,花了多少钱?我们家的事不用你管!你走!”大舅站起来说:“走?你赶我走?”父亲也站起来说:“是!我赶你走!以后不准进我家门!”大舅气哼哼地走出去,我的小妹妹被吓哭了。过了一会儿,大舅又走回来了,指着父亲说:“你赶我走,你让我住在什么地方?我是无家可归的人。”父亲坐下,喝着酒痛苦地说:“我养活不了那么多人,你想办法吧!我已经被铁路局刷下来了,不准我在列车上工作了。”大舅吓呆了,慢慢地走到父亲身边,低声地问道:“因为什么?”父亲大声叫着:“不为什么!就是国民党欺负人!那个国民党师长,他踢我,我忍无可忍还了他一拳。他的四个卫兵一起上来打我。工友们都来帮助我,列车上当兵的和铁路工人就打起来了。”
我们这才知道,当时工人多,打伤了十多个当兵的。国民党的兵开枪了,他们打死了父亲的一个工友。机车上的汽笛“呜——呜——”地响,铁路工厂的汽笛也“呜——呜——”地响。工人们拿着铁棍和打架的家伙冲出了工厂,包围了车站。军队也派出了荷枪实弹的士兵包围火车站,扣押了包括父亲在内的十多个工人。军队要把这些人带走,工人们坚决不答应,铁路局也不同意。经过了一番艰苦谈判和长时间的武力对峙,军队同意出钱安置死者、安抚家属、给伤者治疗费,铁路局答应要处罚“肇事工人”。最后,一个工人也没有被军队带走,停运了8个小时的列车又恢复了运行。军队撤离了,工人也回到了工作岗位。铁路局宣布10个工人被开除(包括父亲在内),并张贴布告。
大舅迟疑地问道:“怎么没听说是什么时候的事呀?”父亲说:“一个月以前在离潼关不远的火车站。我那些天没回家,在铁路医院里治伤。右耳朵被打聋啦,治不好啦,现在这个耳朵什么也听不见。我要把这事告诉家里,你们也是瞎着急。现在我照样在车上服务,有工友掩护着我。”大舅激动地哭泣着表示:“我要做个小买卖,背个大铜壶卖油茶,挣钱养家糊口,也租个窑洞,不再住在你们家啦。”
就这样,家人同意我参加抗演三队。临行前,母亲从枕头芯里翻出两块包了很多层的银元,执意要我拿着。我不能拒绝母亲对我的爱,我拿着钱说:“妈妈一定等我回来!”临走时我悄悄地把银元和一张写着“给妈妈治病”的小纸条扣在饭碗下。解放前夕,母亲用她那微弱的声音呼唤着我的名字离开了人间。解放后,我把母亲的坟迁到北京,安葬在了八宝山。
◇父亲袁仲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