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体动作记忆

孙维世同志听说我血液中毒后非常关心我，她认为我的记忆力是可以恢复的，想尽办法帮助我恢复记忆力。她看过我演出的《十九号》，很喜欢我的表演。

孙维世说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晚年非常重视“形体动作方法”，斯氏认为任何形体动作都有它的心理依据；反之，任何心理活动都有它外在的形体表现。为了在舞台上充分表现人物的心理活动，斯氏建议演员不要从人物心理着手，而要从形体表现开始。在形体动作的基础上，组成合乎逻辑的、有顺序的人物的身体生活线，从而展现人的精神生活。比方说普希金的《莫扎特与萨利耶里》一剧里的萨利耶里。当萨利耶里决定去谋害莫扎特时，他的心理是很复杂的。他好不容易才决定端起杯子，把酒倒进去并撒下毒药，然后把这酒杯递给自己的朋友——这位令人钦佩的音乐天才。这一切都是形体动作，更确切地说这一切都表达了复杂的心理活动。所以，孙维世向我提出了进行“形体动作方法”的训练。

孙维世说：“我们现在从最初级的‘无实物动作’入手。苏联戏剧学院表演系训练学生就是从‘无实物动作’入手的。”“无实物动作练习”也可以称为“想象动作练习”，也可称为“形体动作记忆”练习。例如生活中端起杯子喝水这个简单的动作。舞台上，演员如果夸张、装模作样地举杯喝水，观众都不会相信他们真的在饮水。“无实物动作训练”就是不拿真实的杯子，是无实物的想象着拿起杯子饮水，一定要做得准确真实，杯子有多大、水有多少、水的温度怎么样，这些要反复进行形体动作练习，掌握好大小、重量、温度的分寸。中国戏曲《拾玉镯》中女演员表演用米喂小鸡，穿针引线绣花，表演得都非常好，她们是经过严格训练的。

我说：“你介绍的这个方法非常好，我应该怎样去做呢？”她说：“我在学生时做过这样的练习。每天晚上睡觉时，要回忆这一天自己形体动作顺序。你现在回忆今天早晨的形体动作是怎么开始的？”我说：“早上听见集合号，我急忙穿衣服、穿鞋子跑到操场集合跑步——”她打断我说：“这样回忆不行，要有具体的形体动作，听见集合号声后你怎么起床的？哪只手揭开被子的？先穿裤子还是先穿棉衣？棉裤棉衣放在什么地方？哪条腿先蹬进裤腿的？”我想了想说：“这么具体的形体动作，还要有严格的顺序？早晨的具体的形体动作我现在想不起来了！”她说：“对于一个失掉记忆的人来说是很困难的。那么从晚上睡觉开始，回忆睡觉前的形体动作，由近到远地回忆。怎么躺在被窝里？”我说：“右手掀开被子一角，左腿抬起伸入被窝内，然后再抬起右脚伸入被窝内，右手把被子角叠好压在身下，身体躺直，开始入睡。”她说：“这很好！明天你从晚自习以后回宿舍一直到身体躺直开始入睡这期间的顺序的形体动作记忆，要复述清楚。”

第二天，我自己反复进行形体动作回忆训练，练完以后向孙维世讲述我的形体记忆：“晚自习结束后，天已经黑了，我摸黑走进小胡同。推开了两扇房门，把门关上，右手摸到插销，左手帮助插销插入孔内。在门的左边窗台上找到火柴盒，左手拿着火柴盒，右手拇指和食指推出火柴盒屉，拿出一根火柴，对涂有红磷的一面猛擦火柴。火柴点亮了，把火柴对准油灯捻子，油灯亮了。右手把火柴头丢在地上，右脚踩上，把火星灭了。右手把挎包从肩上拿下，左手提挎包带挂在炕头上方的钉子上，右手解开挎包扣取出小笔记本，左手帮助打开，在油灯下看团部明日通知：（一）起床后不必集体操练，自带背包绳，上山捡干柴，背一捆干柴送到伙房。（二）吃完早饭，马上到团部集合联排《一场虚惊》。乐队参加响排。然后把笔记本合上，左手打开挎包盖，右手把笔记本放入包内，左手合上书包盖。（熄灯号响了）右手把帽子摘下挂在挎包的钉子上。把叠好的被子拉开铺成被窝，脱了鞋子，然后解开皮带坐在炕上脱下棉裤，把棉裤搭在腿上再叠成三折，放在炕头当枕头，脱下棉衣搭在被子上。光脚踩在鞋子上欠身将窗台上的油灯吹灭。在黑暗中退回炕边，右手掀开被子一角，左脚抬起伸入被筒内，然后再把右脚伸入被窝，右手把被子盖好，把棉上衣拉正，身体躺直，开始入睡。”孙维世拍手称道：“很好，很好！失掉记忆的人一口气说出那么多连贯的形体动作，逻辑顺序清楚。你叙述的时候，我感觉到你的内心视觉，看到了你自己正在进行的整个生活。这是非常宝贵的，要坚持下去！你很快会恢复失去的记忆！”

在孙维世的鼓励下，我充满了信心，每天晚上坚持形体动作记忆的训练。很自然地，我愿意观察别人的形体动作和它们的逻辑顺序，从中体会他们的内心世界。我内心里忽然敞亮了，我明白了观察人物的方法，那就是通过人的外部行为特征，观察他们的内部性格特征。我从失掉记忆力的阴影中、从病痛的折磨中挣脱出来，融入这个热火朝天的战斗集体。

在坚持不懈的努力下我的记忆力得到了恢复，形体动作记忆的方法对我的专业有很大帮助，我后来能当教员也是因为有这个基础。表演需要形体动作记忆的能力，我的这项能力通过训练有了很大提高，以后我在排完戏时都可以从头到尾说出排练时的优点和缺点。现在我也有这个能力，看完了别人的演出，我不用手记，就用脑子记，就可以说出这个剧从头到尾有哪些优点、哪些缺点，哪些需要修改，哪些演员演得比较好一点，哪个演员差一点，所以我在这个专业上面还能继续工作下去。但血液中毒也带给我持续的影响，直到现在对于人名的记忆仍然是我的弱项，我能清楚地知道一个学生的长相，却往往记不起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