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讲义热”:民国时期重要的教育现象

“讲义”作为独立词条最早出现于晋代,晋人陆士龙有“郎中令臣云,言闻古之君子,既圣德在身,又外求诸物,是以广纳俊士,博□观载籍朝夕,师传夙夜勤礼,宾友嘉客讲义于前,往古来今日闻于耳,故知积德广而流芳”[1]的表述。这里,“讲义”作为动宾结构的合成词,是讲说经义的意思,这构成了“讲义”最早、最基础的词义。南北朝时期,随着佛教传入,“讲义”的含义有所扩充,除指讲说儒家经典外,还有讲说佛学经典之意。此义最早见于《求那跋陀罗传》,“辞小乘师进学大乘,大乘师试令探取经匣,既得大晶华。严师喜而叹曰:汝于大乘有重缘矣。于是读诵讲义,莫能酬抗,进受菩萨戒法。乃奉书父母劝归正法。”[2]

南北朝以降,“讲义”一词在使用中逐步呈现名词化趋向,“解经”的意味也越发明显,“讲义”在实际应用中产生了偏正结构的名词词义——解释经典的书。北宋邢昺在《<孝经注疏>序》中对“讲义”的名词化过程有比较明确的描述:“今特翦裁元疏,旁引诸书,分义错经,会合归趣,一依讲说,次第解释,号之为讲义也。”[3]

到了宋代,“讲义”的教育意味日渐凸显,这首先表现在帝王教育方面。“经筵”是我国古代一种帝王教育制度,由经筵(狭义的经筵指帝王讲席的开学典礼)、日讲(每日正规功课)和讲义进呈三部分构成。讲义进呈是指将讲章直接递呈给帝王,供帝王在宫内自行阅读学习。后经筵、日讲逐渐废止,但讲义进呈一直延续到清乾隆年间。朱彝尊《经义考》:“古之讲经者,执卷而口说,未尝有讲义也。元丰间[4],陆农师在经筵始进讲义。自时厥后,上而经筵下而学校,皆为支离蔓衍之辞说者,徒以资口耳听者,不复相问难。道愈□而习愈薄矣。”[5]这段话记录了讲义进呈之肇始,梳理了讲义应用于教育的过程。

随后,讲义在朱熹为宋宁宗讲授《大学》的过程中,完成了由供阅读到随讲随编供现场教学使用的蜕变。“是日命朱熹讲大学,除待制兼伺讲辞不久,熹寻奏云:臣伏见近制,每遇单日早晚进讲,及至两日或值假,故即行权罢。……。熹每进讲,务积诚意以感格上心。以平日所论著者敷陈开析,坦然明白可举。而行讲必有可以开益上德者,罄竭无隐,上亦虚心嘉纳焉。”[6]“越三日,晚讲因奏曰:臣所进讲大学口义不审,曾经圣览,否上得其甚好,无可疑。又奏万机事烦,恐讲义卷轴大,难于披览,欲写成册子进入以便反复观考,上欣然曰:正欲与卿做册子,来可速进入。”[7]后人于此作了通俗说明:“南宋时,宁宗做了皇帝,委朱熹做侍讲。朱熹教宁宗读大学一书。每讲一章,必编成讲义,每有讲义且传及宫中诵读。这是中国有讲义的开始。”[8]

另一方面,讲义也在民间书院教育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我国的书院教育到宋代已基本成形,其教学方式主要有升堂讲学、自行理会、质疑问难和展礼四种。其中,升堂讲学一般都要编写讲义,宋代著名的书院讲义有朱熹《中庸首章》《大学或问》,陆象山《白鹿洞书院讲义》,吕祖谦《丽泽讲义》,陈文蔚《南轩书院讲义》,文天祥《西涧书院释菜讲义》,王柏《上蔡书院讲义》,明道书院系列讲义等。元代讲义有程端礼《集庆路江东书院讲义》,明代有高攀龙《虞山书院商语序》,吕柟《东林书院语》《解梁书院语》,王廷相《石龙书院学辩》等。清代是书院普及和发展的时期,但受科举盛行的影响,其教学方式已由升堂讲学等四种逐步转变为以考课为主,并将前朝讲义交于学生自学,山长则以批阅课卷的方式指导学生,因此清代书院教育留下了很多著名课卷。《清史稿》中有“令诸生有心得或疑义逐条劄记,呈助教批判按期呈堂。季考月课改四书题一,五经讲义题各一,治事策问”[9]“外场试就学堂举行,择各科讲义精要一二条摘问,令诸生答述”[10]等记载。由此观之,清代书院已将讲义作为教材使用。

清末,“学西方”之风日盛,1903年癸卯学制的颁布从政策上宣告了传统教育的终结,书院纷纷改制为学堂,教学内容也有所调整。“其教法当以四书五经纲常大义为主,以历代史鉴及中外政治艺学为辅,务使心术纯正,文行交修,博通时务,讲求实学,庶几植基立本,成德达材,用副朕图治作人之至意。”[11]1904年,清政府颁布《奏定学堂章程》之《学务纲要》,其中有“官编教科书未经出版以前,各省中小学堂亟需应用,应准各学堂各学科教员按照教授详细节目,自编讲义。每一学级终,即将所编讲义汇订成册,由各省咨送学务大臣审定,择其宗旨纯正,说理明显,繁简合法,善于措辞,合用于讲授者,即准作为暂时通行之本”。[12]“讲义”解说经义的含义随着教育体制的转变逐步褪去,而越来越多地以教科书替代品的身份出现在各类教育中。

此外,教员课后整理出的讲稿和学生的随堂笔记也可视为一种重要的“讲义”类型。课后整理作为讲义生产的重要方式,古已有之。著名的《白鹿书堂讲义》是陆九渊宋淳熙八年在白鹿洞书院讲学时留下的,该讲义是陆九渊应朱熹要求在讲学后复又整理而成。“十日丁亥,熹率寮友诸生,与俱至于白鹿书院,请得一言以警学者。子静既不鄙而惠许之。至其所以发明敷畅,则又恳到明白,而皆有以切中学者隐微深痼之病,盖听者莫不悚然动心焉。熹犹惧其久而或忘之也,复请子静笔之于简,而受藏之。”[13]

通过以上文献考古不难发现,讲义经历了由帝王教育到平民教育,由仅限解说经典到用于普遍教学的变化过程。民国始建,教育改革迅速铺开,讲义这一传统教育的产物很好地适应了教育转型需要,在充实新的教育课程体系、调动固有教育资源、弥补教科书短缺等方面都发挥了重要作用。随之而来的,“讲义热”成为民国教育转型过程中的独特现象,它伴随着现代教育体系的发展在民国校园铺开,并借助出版、报刊等现代传播手段将影响范围扩大到整个社会。

[1] 《陆士龙文集》卷九,四库丛刊景明正德刊本,第48页。

[2] 《求那跋陀罗传》,《出三藏记集》传中卷十四,大正新修大藏经本,第218页。

[3] 《孝经义疏补》卷首,清道光九年刻本,第7页。

[4] 元丰(1078—1085年),宋神宗赵顼年号之一,共8年。元丰八年二月宋哲宗即位沿用。

[5] 《经义考》卷二百九十六通说,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2552页。

[6] 《宋史》卷二十八,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198页。

[7] 《两朝纲目备要》卷三,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35页。

[8] 引自《我国最早的“讲义”和“积分法”》,见《人民教育》1961年8月,第57页。

[9] 《清史稿》志八十八,选举志一,民国十七年清史馆本,第1653页。

[10] 《清史稿》志八十九,选举志二,民国十七年清史馆本,第1676页。

[11] 《改书院为学堂上谕》,引自《中国书院史资料》,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489页。

[12] 《中国近代学术史资料》第一辑(下册),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511页。

[13] 《晦庵集》,四部丛刊景明嘉靖本,第1840—184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