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朝廷“内职”原是霸府“家臣”

晚唐内职的“同质性”主要表现在职掌性质上,就人选而言,则既有士人,也有宦官,宦官使职即所谓“内诸司使”和宣徽供奉官。五代除后唐曾有短期的宦官“复辟”之外,内职基本由士人担任,内职间由于任职者身份造成的壁垒被打破,内职在人选上趋向“同质”,从而整合成为一个独特的官僚群。

皇帝即位以前的“腹心左右”是五代内职官僚群的核心和主体。五代的特点,是藩镇中的“兵强马壮者”[1]为天子,“五十三年之间,易五姓十三君”,[2]皇帝换得像走马灯一样快。新皇帝即位,无一例外都要任命自己的使府亲信出任诸使,“藩阀帝王”用“元从心腹”。[3]同外朝臣僚相比,内职“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特点更为突出,权侵宰相的枢密使、总管内务的宣徽使与掌管信息通道的客省、閤门使,更是易代之际首先和必须换人的使职。兹举例如下:

后唐庄宗“以中门使郭崇韬、昭义监军使张居翰并为枢密使,以权知幽州军府事李绍宏为宣徽使”。[4]郭崇韬初为李克用之弟克脩的“帐下亲信”, “累典事务,以廉干称”,克脩死后,为李克用“典谒”, “临事机警,应对可观,庄宗嗣位,尤器重之。天祐十四年,用为中门副使,与孟知祥、李绍宏俱参机要”。“中门之职,参管机要。”中门使孟知祥辞职后,郭崇韬升任中门使,“自是……专典机务,艰难战伐,靡所不从”, “甚见亲信”。[5]张居翰、李绍宏均是宦官。[6]

后唐明宗即位,“以中门使安重诲为枢密使,以镇州别驾张延朗为枢密副使,以客将范延光为宣徽使,进奏官冯赟为内客省使”,[7]以客将朱弘昭为文思使,[8]客将李仁矩“擢居内职”。[9]安重诲“自明宗龙潜时得给事左右,及镇邢州,以重诲为中门使,随从征讨凡十余年,委信无间,勤劳亦至,洎邺城之变,佐命之功独居其右”。[10]范延光是相州人,明宗做相州节度使时,“收为亲校”,曾冒死出入战阵,为明宗“达机事于庄宗”,不幸“为梁兵所获”, “榜笞数百,威以白刃,终不泄其事”,因此深得信任。[11]冯赟与其父璋两代皆为明宗家臣,“璋事明宗为阍者。赟为儿时,以通黠为明宗所爱。明宗为节度使,以赟为进奏官。明宗即位,即为客省使、宣徽北院使”。[12]张延朗曾“事梁,以租庸吏为郓州粮料使。明宗克郓州,得延朗,复以为粮料使,后徙镇宣武、成德,以为元从孔目官”。[13]张延朗之“事梁”,只是服勤吏事、尽职而已,并未进入朱温的左右亲信圈子,因此,可以顺利地投靠到明宗的麾下,并以自己在钱谷方面的能力得到信任和重用。朱弘昭“事明宗,在藩方为典客。天成元年(926),为文思使,历东川副使,二年余……充内客省使。三年,转宣徽南院使”。[14]李仁矩,“本明宗在藩镇时客将也。明宗即位,录其趋走之劳,擢居内职,复为安重诲所庇,故数年之间,迁为客省使、左卫大将军”。[15]明宗朝诸使之可考者,又有宦官孟汉琼,亦出身藩府,“明宗镇常山,得侍左右,明宗即位,自诸司使累迁宣徽南院使”。[16]

后唐废帝“起于凤翔,与共事者五人:节度判官韩昭胤,掌书记李专美,牙将宋审虔,客将房嵩,孔目官刘延朗”。“帝既立,以昭胤为左谏议大夫、端明殿学士,专美为比部郎中、枢密院直学士,审虔为皇城使,嵩为宣徽北院使,延朗为庄宅使。久之,昭胤、嵩为枢密使,延朗为副使,审虔为侍卫步军都指挥使。”[17]

后周“太祖登极之初,务存谦抑,潜龙将佐,未甚进用。其后,郑仁诲、李重进、向训等稍迁要职”。[18]李重进是禁军将领,姑置不论。在广顺元年首批发布的任命当中,“元从都押衙”郑仁诲为客省使,“知客押衙”向训为宫苑使。[19]但是,很快郑仁诲就被提拔为内客省使,并且于广顺二年(952)三月被任命为枢密副使,当年十月,又兼任宣徽北院使。[20]广顺二年正月,向训已经是皇城使,三年二月,为客省使,三月,升任内客省使,至世宗初政,他已经是宣徽南院使。[21]

朝廷内职与皇帝霸府之间在人员上的共通性,大致可以为定论。问题是,进入内职序列的究竟是霸府的哪些人员?霸府职位与诸使之间又究竟有着怎样的对应关系?

根据石云涛的研究,唐代藩镇的文职僚佐,按选任原则可以分为正职与非正职两类,“正职”原则上必须由“有出身人”,即已经取得官员身份者担任。最低级正职为巡官,巡官以下,比如要籍、衙推等,皆非正职。前面涉及的中门使、客将、典客、亲校等等,均不在正职僚佐之列。严格说来,唯正职可称幕府僚佐,自衙推而署巡官,方得“齿于宾席”。[22]正职在入幕之前已经从唐中央获得朝廷命官的身份;当其供职幕府之时,与府主于职务为僚属,于礼义为主客,同为天子之臣,彼此间有“平等人格”。正职与府主间“人格平等”的基础是唐天子的威权,在晚唐帝国的斜阳残照中,这种“人格平等”变得脆弱不堪。唐朝灭亡前夕,迫于时势,允许诸强藩“墨制除官”、“承制置吏”,将官员身份的认证权力下放到藩镇,[23]除授正职的资格限制因此打破,藩镇自行除授的幕府正职增多。比如敬翔,在唐末“举进士不第”,得到朱温的赏识之后,先“即补右职”, “不喜武职,求补文吏,即署馆驿巡官”,才算有了一官半职。[24]像敬翔这样从藩镇获得官员资格的幕府正职,与府主之间不存在“人格平等”,他们从府主得官,对府主既效力又效忠,与那些非正职幕府人员一起,构成了府主的“家臣”。甚至可以说,在“家臣”与府主之间,唐中央是不存在,“家臣”只效忠于府主。

转变为内职的主要是这样一批霸府“家臣”。后梁的崇政院使由具有“家臣”性质的正职僚佐担任,敬翔即其人。后唐的枢密使多用藩镇中门使担任。客省使、閤门使多由典客、客将担任,藩镇的典客与中央的客省、閤门属于同类职能部门,皆掌礼宾通进,这类职位对任职者的技能有一定要求,非泛泛可任。“由藩镇客将迁转任朝廷閤门使、引进使、客省使则是客将升迁的一条通路,其中又以任客省使者为最多。”[25]藩镇使府的低级家臣,如所谓“亲校”、“牙校”、“衙职”、“纲纪”等,在府主荣登大位之后,则通常担任低级诸使及供奉官、殿直等。藩镇军府采用军事编制,所以称“亲校”、“牙校”。但是,所掌不一定是军事事务,府主衙门、家庭内外的诸多服务性工作,可能都是由这些人来完成的。比如,宋太宗任开封府尹时的“亲校”王延德,“专主庖膳,尤被倚信”; “押衙”程德玄则“善医术”。[26]这些人在府主即位后,往往会被任命为供奉官、殿直等。比如后周的曹翰,“乾祐初(948),周太祖镇邺,与语奇之,以隶世宗帐下。世宗镇澶渊,署为牙校,入尹开封,留翰在镇。会太祖寝疾,翰不俟召,归见世宗,密谓之曰:‘主上不豫,王为冢嗣,不侍医药而决事于外廷,失天下望。’世宗悟,即入侍,以府事属翰总决。及世宗即位,补供奉官,从征高平,参豫谋画”。[27]周太祖以曹翰隶世宗帐下,颇似以忠心的家奴服事少主;而曹翰对世宗,称得上是竭尽忠心。如果《宋史》记载没有夸大事实,那么,曹翰当属世宗重要的佐命功臣。但是,曹翰本来地位很低,只是普通的“牙校”,故世宗即位之后,仅处曹翰以供奉官之位。

当然,霸府家臣并非内职的唯一来源,皇族、亲贵、将臣子弟也是内职的重要来源。或者说,皇帝的亲信担任内职,必然令内职身价大增,从而吸引皇亲国戚和高级官员的亲属。同时,皇帝也有意利用内职来羁縻、拉拢藩镇子弟,一方面,作为人质防止其父兄反叛,一方面,倘若双方相安无事,也为藩镇子弟提供了一条在中央发展的道路。比如,后唐东川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董璋的儿子光业就在朝任宫苑使,后来董璋反叛,“宫苑使董光业并妻子并斩于都市”。[28]

五代的官员,无论诸使还是文臣,都对内职官僚群的“陛下家臣”性质有着共通的认识。后梁将亡时,敬翔对末帝垂泪剖白心迹,自称“虽名宰相,实朱氏老奴耳,事陛下如郎君”。[29]终朱温之世,敬翔始终未离开崇政院,是朱温亲近、倚重的谋士。末帝即位后,敬翔拜相,离开了实际上的权力枢纽——崇政院。“郎君”是家臣对少主的尊称,“老奴”云者,或一时感激之辞。时人习用之词,为“家臣”,为“私臣”。后梁末帝时,崇政院直学士李愚曾经称崇政使李振是皇帝的“私臣”;[30]而后唐明宗怒安重诲之自专,宰相赵凤劝解,则谓“重诲是陛下家臣,其心终不背主”。[31]

家臣,本来指的是周代封建等级制下的卿大夫之臣。[32]皇帝贵为天子,理应“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陛下家臣”是五代政治格局的特殊产物。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司马光在讨论閤门祗候人选时,曾经谈到“国初草创,天步尚艰。故祖宗即位之始,必拔擢左右之人以为腹心羽翼”。[33]其实,这种传统的真正源头应当上溯到五代。在五代,霸府家臣出身者构成了内职官僚群的核心和主体,而家臣与府主之间的关系则顺理成章地在内职与皇帝之间得到延续,成为内职身份认同的基础,并决定了内职在当时权力结构中作为皇权衍生物的存在价值。

作为“陛下家臣”,内职官僚群是“亲而不尊”的,其权力与地位的基础均来源于皇帝的信任,来源于他们与皇帝之间历史与现实的亲密关系,此外别无依傍。在五代宋初的政治结构中,内职官僚群是“孤立”的——同禁军将领、藩镇首脑相比,他们不掌握兵权;同文臣相比,他们不掌握文化礼仪,也缺乏社会心理上的优势地位。但恰恰是因为这种“结构性孤立”,使内职官僚群获得了皇帝的极大信任,从而成为伸张皇权的有力臂助。

机构与官员在政治生活中所表现出来的权力,可以分为刚性与弹性两种:有制度规定或为传统所认可的职掌,即“职权范围之内”者,为刚性权力;不在职权范围之内者,为弹性权力。在中华帝国,弹性权力最根本的来源是至高无上的皇权,机构和官员与皇帝之间的密近关系是弹性权力滋生的沃土。弹性权力可能成长为新的刚性权力,也可能因制度与传统的遏制而消亡。晚唐之宦官掌握神策军权,又有监军使遍布全国,内诸司使挟此整体之势力,其首脑人物乃干预朝政,甚至参与废立皇帝,所表现出来的正是弹性权力。就刚性的职权范围而观,诸使皆具服务性质,为事务机关。但就“陛下家臣”所拥有的、得天独厚的特殊信任而言,内职具有广阔的弹性权力扩展空间。

内职弹性权力的扩展分为两部分:一,就机构本身而言,不同的职掌,为诸使提供了不同的弹性权力滋生系数:宫廷生活服务诸使、管理皇家园林诸使、马政诸使、理财司库诸使、军器制造管理诸使与皇城使、八作使等,是纯粹事务机关,与国家政务基本拉不上关系,其弹性权力伸展的可能性极其有限。通进宾赞诸使,处“内廷”与“外朝”之间,依傍最高权力,倘若得到皇帝的信任与支持,便极有可能由内而外,参与外朝行政决策,甚至转变为外朝政务机关,弹性权力滋生系数极高。五代至北宋中期,枢密使正是藉由通进职权逐渐演变为外廷首脑。[34]二,就人的活动而言,内职官僚群作为皇帝的使者和臂助,活跃在五代宋初的政治舞台上,担任着与自身机构、职掌无关的种种外任差遣。

[1] 《旧五代史》卷九八《晋书·安重荣传》,第1302页。

[2] 欧阳修:《欧阳文忠全集》卷五九《本论》。

[3] 赵雨乐:《唐宋变革期之军政制度——官僚机构与等级之编成》,第42、113—114、144页。

[4] 《旧五代史》卷二九《唐书·庄宗纪三》,第404页。

[5] 《旧五代史》卷五七《唐书·郭崇韬传》,第763页;《新五代史》卷二四《唐臣传·郭崇韬传》,第245页。

[6] 《旧五代史》卷七二《唐书·张居翰、马绍宏传》,第953、955页,绍宏本姓马,李为赐姓。

[7] 《旧五代史》卷三五《唐书·明宗纪一》,第491—492页。

[8] 《新五代史》卷二七《唐臣传·朱弘昭传》,第289页。

[9] 《旧五代史》卷七〇《唐书·李仁矩传》,第931页。

[10] 《旧五代史》卷六六《唐书·安重诲传》,第873页。

[11] 《旧五代史》卷九七《晋书·范延光传》,第1285页;《新五代史》卷五一《杂传·范延光传》,第576页。

[12] 《新五代史》卷二七《唐臣传·朱弘昭传附冯赟传》,第290页。

[13] 《旧五代史》卷六九《唐书·张延朗传》,第919页。

[14] 《旧五代史》卷六六《唐书·朱弘昭传》,第876页。

[15] 《旧五代史》卷七〇《唐书·李仁矩传》,第931页。

[16] 《旧五代史》卷七二《唐书·孟汉琼传》,第955页。

[17] 《新五代史》卷二七《唐臣传·刘延朗传》,第291、292页。

[18] 《旧五代史》卷一三〇《周书·王峻传》,第1713页。

[19] 《旧五代史》卷一一〇《周书·太祖纪一》,第1461页。

[20] 《旧五代史》卷一一二《周书·太祖纪三》,第1481、1485页;卷一二三《周书·郑仁诲传》,第1620—1621页。

[21] 《旧五代史》卷一一二,第1479、1491页;卷一一三,第1495页;卷一一四《周书·世宗纪一》,第1514页。

[22] 《旧唐书》卷一六九《郑注传》,第4399页;石云涛:《唐代幕府制度研究》,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282页。

[23] 《旧五代史》卷六〇《卢汝弼传》,第809页。游自勇:《墨诏、墨敕与唐五代的政务运行》,《历史研究》2005年第5期,第32—46页。

[24] 《旧五代史》卷一八《梁书·敬翔传》,第246、247页。

[25] 吴丽娱:《试论晚唐五代的客将、客司与客省》,《中国史研究》2002年第4期,第70—74页。周藤吉之:《宋代经济史研究》第十章《五代节度使の支配体制》,以藩镇元从中门使、都押衙类中央枢密使;孔目官、粮料使比三司使;马步都指挥使似天子禁军将领;客将如客省使等,东京:东京大学出版社,1962年。赵雨乐:《唐宋变革期之军政制度——官僚机构与等级之编成》,第154页注73。

[26] 《宋史》卷三〇九《王延德传》,第10153页;同卷《程德玄传》,第10155页。

[27] 《宋史》卷二六〇《曹翰传》,第9013页。

[28] 《旧五代史》卷六二《唐书·董璋传》,第832页;卷四一《唐书·明宗纪七》,第570页。

[29] 《旧五代史》卷一八《梁书·敬翔传》,第249页。

[30] 《旧五代史》卷六七《唐书·李愚传》,第892页。

[31] 《旧五代史》卷六七《唐书·赵凤传》,第890页。

[32] 杨伯峻、徐提编:《春秋左传词典》,第524页。

[33] 司马光:《上神宗论郭昭选除閤职札子》,《宋朝诸臣奏议》卷六九,第766页。

[34] 邓小南:《近臣与外官:试析北宋初期的枢密院及其长官人选》,漆侠主编《宋史研究论文集——国际宋史研讨会暨中国宋史研究会第九届年会编刊》,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0、12、2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