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英雄诗:“南渡诸君且书剑”[1]

黄袍加身的宋太祖赵匡胤,鉴于唐五代以来的历史教训,为防止黄袍再度加于他人之身,建国以后便实行了右文抑武的政策,并以之为家法,垂戒后代。在这种政策的导引下,北宋一代虽曾出现过如狄青等杰出的军事家,却很少见到人们对英雄的赞美与歌颂。整个社会因政策的引导而形成重文轻武的社会心理。尹洙说过一段很具代表性的话:“状元登第,虽将兵数十万,恢复幽蓟,逐强敌于穷漠,凯歌劳还,献捷太庙,其荣亦不可及也。”[2]武功远远无法与文治相提并论,英雄崇拜已让位于状元崇拜。

靖康之际,金人的铁骑踏破了北宋的文治之梦,二帝北狩,随后建立的南宋小朝廷风雨飘摇。恢复中原,迎还二帝,成为社会的主导思想。岳飞《题新淦萧寺壁》云:“雄气堂堂贯斗牛,誓将直节报君仇。斩除顽恶还车驾,不问登坛万户侯。”[3]作为武将,岳飞道出了那个时代的心声。宋高宗虽未必真心想迎回二帝,但作为政治口号,他还需作如是说,以获取人心。血与火的时代,呼唤英雄。社会的价值取向随之有所改变,英雄成为人们赞美的对象,成为人们崇拜的偶像。南渡诗人的笔下,出现了英雄主题。

南渡诗人亲历靖康之难,目睹陵谷巨变,他们的人生轨迹随之改变,他们无法不正视现实。驱逐金人,恢复中原,同样成为他们的人生理想。而他们清楚地意识到,要实现这一理想,离不开能征善战、足智多谋的英雄。对英雄的呼唤,顺理成章地出现于他们的诗中。陈渊《次韵光祖避地眉溪十绝》:“当时先主得关张,能使西(周)[川]弱胜强。今日中原岂无士,坐愁豺虎乱要荒。”[4]诗歌借鉴历史,希望能有关张之辈出现,扭转乾坤。曹勋《秋怀》:“胡骑连年颇内侵,胡尘漠漠翳高深。何当固赵如颇牧,遂佐兴宛破邑寻。”[5]金人入侵不断,诗人不禁期望能有如廉颇、赵牧这样的大将出现,固守疆土。张纲《用前韵》:“伤时在处愁先满,讨贼无期梦自惊。谁解山东问消息,谢公应起为苍生。”[6]李处权《将至兰陵道中以远岫重叠出寒花散漫开为韵》:“王民坠涂炭,志士怀愤郁。岂无卧龙人,想待三顾出。”[7]如此众多的诗句都是有感于生灵涂炭、战火不断,渴望有如谢安、诸葛亮这样的大才出山,匡扶天下,澄清宇宙。

呼唤英雄当然也就会赞美英雄,历史英雄由此常常出现于诗人笔下,成为他们歌颂的对象。晁公遡《郭中行自汉中寄近诗来奉简一首》:“经行武都间,古来多英雄。前弔大耳儿,追怀隆准公。坏道想流马,深山埋卧龙。”[8]对古英雄充满崇敬之情。周紫芝《谢公墩》:“烦公挥蝟须,谈笑安晋室。暮年淝水师,苻秦甚窘急。”[9]谢安风流倜傥,谈笑间退秦军安晋室的功勋,令人叹为观止,也为诗人津津乐道。郭印《八阵台》:“天公若遂兴刘愿,功烈应非管乐俦。”[10]言天不兴刘,否则诸葛亮的功业,远非管仲、乐毅可比,言语间对孔明充满钦佩之情。刘子翚《双庙》:“气吞骄虏方张日,恨满孤城欲破时。”[11]张巡、许远,临危报国,凛凛英气,千古不灭。诗人选择两个最悲壮的场面展示给读者,给人以震撼,赞美之情不言而喻。南渡诗人直接歌颂的历史英雄,以留侯张良为多,诸如李纲《读〈留侯传〉有感》、李弥逊《过留侯庙》、胡宏《张良》等等。其中李纲《读〈留侯传〉有感》最具代表性:

秦人失鹿解其纽,群雄竞逐死谁手?天方注意隆准公,故使留侯作宾友。圯上老人亲授书,言从志合岂其偶?捕取项籍如婴儿,指麾诸将犹猎狗。运筹决胜帷幄中,楚汉存亡良已久。谁言刘季田舍翁,只听人言本无有。但能信用子房谋,何妨抱持戚姬日饮酒![12]

诗中对张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才能赞叹不已;对云龙相会、君臣相得,更是无限向往。联系诗人李纲的身世,入相而遭人忌恨,有济时之才志而不获重用,便不难理解诗人对留侯的羡慕,也不难理解诗人何以一改以往人们对刘邦不屑的态度,反而赞美有加。可以说,在张良身上,诗人赋予了自己未能实现的人生理想。

诗人歌咏古代英雄,虽然角度并不完全相同。但大抵从以下几个方面着手:一、具有爱国情怀与爱国行动的英雄,如刘子翚《双庙》、周紫芝《过双庙》等;二、具备超人智慧的英雄,如郭印《八阵台》、李弥逊《过留侯庙》等;三、生逢其时,有施展才能的时机与空间,并作出了有利于国家,取得骄人功勋的英雄,如李纲《读〈留侯传〉有感》《读〈诸葛武侯传〉》中的张良与诸葛亮,又如周紫芝《卞公祠》中“岩岩六龙子,矫矫中兴佐”[13]所赞美的卞壸等。总之,只要有利于国家的人物,都是南渡诗人心目中的英雄。

对当下英雄的赞美,诗人们也不余遗力。李纲起用后不久,周紫芝有《秣陵行》:“今年新起故将军,灞陵醉尉勿浪嗔。文致太平武定乱,非渠谁复清风尘。”[14]后附自注:“此诗末章归美李纲。”邓肃因李纲入相,也有《贺梁溪李先生除右府》:“相公特起为苍生,下视萧曹无足数。词议云涌纷盈廷,群策但以二三取。老谋大节数子并,行见翠华归九五。”[15]对李纲的才能、品德,全面肯定。虽然很难说邓肃丝毫没有世俗的献媚,但纵观李纲此前及此后的出处,邓肃的赞美并非虚言。东京留守宗泽病逝,诗人纷纷赋诗凭吊,其中李纲《哭宗留守汝霖》,对其政绩军功,赞誉备至:“惠政拊疲瘵,威声慑奸凶。金汤治城堑,楼橹欻以崇。出师京洛间,屡挫黠虏锋。邦畿千里宁,夸说百岁翁。”诗人视其病逝为天穷我道:“皇天不憗遗,吾道何其穷!”并担心影响到南宋政权安危:“骅骝竟委离,冀北群遂空。梁摧大厦倾,谁与扶穹隆?”[16]刘锜顺昌大捷,叶梦得马上赋诗《刘太保招抚淮北刘马军屡奏捷》《寄顺昌刘节使》美之;沈与求曾作《次韵叶左丞见寄》对叶梦得才能赞叹不已:“小试经纶才,艰难佐筹帷。”[17]如此等等皆表现出对当代英雄人物由衷的赞美之情。这类作品中,以吴芾《哭元帅宗公泽》最具典型性,其诗曰:

呜呼哀哉元帅公,百世一人不易逢。堂堂天下想风采,心如铁石气如虹。正色立朝不顾死,半生长在谪籍中。真金百炼愈不变,流水万折归必东。落落奇才世莫识,欲知劲草须疾风。维时中原丁祸乱,尘氛涨天天濛濛。众人畏缩公独奋,毅然来建中兴功。雄图一定百废举,复见南阳起卧龙。呜呼哀哉元帅公,翩然遗世何匆匆。无乃天上亦乏才,故促我公还帝宫。公还帝宫应有用,何忍坐视四海穷。吁哉四海正困穷,兴仆植僵赖有公。公虽居东都,天下日望公登庸。公今既云亡,天下不知何时康。正如济巨川,中流失舟航。当今士夫岂无人,请问谁有公器业,谁如公忠良。公虽不为相,德望震要荒。公虽非世将,威棱詟豺狼。伟哉奇节冠今古,我试一二聊铺张。靖康元年冬,敌人正披猖。庙堂惊失色,愁睹赤白囊。公首慨然乞奉使,欲以口伐定扰攘。朝廷是时未知公,公之早志不获偿。忧国耿耿思自效,再乞守土河之旁。命下得磁州,翌日径束装。下车未三日,边骑已及疆。敌人闻之亟退舍,匹马不敢临城隍。顷之得兵数十万,康邸赖公王业昌。及公领留守,北顾宽吾王。恩威两得所,春雨兮秋霜。余刃曾不劳,危弱成安强。奸雄悉胆落,谁敢乱纪纲。呜呼哀哉公死矣,民今有粟安得尝。徂诈乘我虚,近复陷洛阳。洛阳去东都,雉堞遥相望。不闻敢侵犯,岂是军无粮。只畏我公霹雳手,气慑不复思南翔。呜呼哀哉公死矣,秋高马肥谁与防。天子久东狩,去冬幸维扬。都人心恋主,谓言何相忘。朝夕望回辇,断肠还断肠。公独以死请,再请意愈刚。呜呼哀哉公死矣,万乘何当归大梁。咄咄食肉人,尚踵蔡与王。奸谀蔽人主,痛毒流万邦。人怨天且怒,意气犹洋洋。所冀我公当轴日,尽死此曹膏剑铓。呜呼哀哉公死矣,始知国病在膏肓。我公我公经济才,设施曾未竟所长。但留英声与后世,永与日月争辉光。此死于公亦何憾,顾我但为天下伤。我闻天下哭公者,哀痛不翅父母丧。父母生我而已耳,岂能保我身无殃。邦人此时失所依,波迸东下纷苍黄。我公我公不复见,秋风在处生凄凉。百身傥可赎,我愿先以微躯当。灵丹傥可活,我愿万金购其方。彷徨愧无起公计,安得长喙号穹苍。呜呼哀哉元帅公,太平时节君不容。及至艰难君始用,民之无禄天不容。呜呼哀哉元帅公,古来有生皆有终。唯公存亡系休戚,千年万口长怨恫。嗟我草茅一贱士,念此抑郁气拂胸。衔哀挥涕何有极,愿以此诗铭鼎钟。[18]

这是吴芾哀悼宗泽的一首长诗。应该说该诗表现手法并无特别之处,然而它却能深深打动读者的心灵,其原因就在于该诗情感皆自胸中自然流出,真挚而饱满。诗人对宗泽之逝,悲痛欲绝,不时贯以哀叹之辞,诗人甚至产生以自己的生命换取宗泽复生这样的想法,而且这种奇思异想读来又是那么合情合理,丝毫不令读者感到矫情。诗人热烈赞美宗泽的才能、功业、忠义,并将他与其他士人对比,在比较中突出宗泽之杰出,对宗泽的赞美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也正因为此,诗人对宗泽那种强烈的爱戴之情,是那么自然、那么感人,千古而下,犹能令今天的读者对宗泽之逝悲怆不已。然而我们注意到,诗人对宗泽的赞美与讴歌,是有感于宗泽对国家的作用。在诗人眼中,宗泽就是国家的栋梁,宗泽的去世,对国家的中兴事业是一个不可弥补的损失。从这个意义上说,诗人对宗泽去世表现出的超出常理的悲恸,是由那个血与火的时代决定的:在一个需要英雄的时代,人们对英雄更为珍惜、对英雄的热爱更为强烈。也正因为此,这首诗歌具有极为强烈的感染力,读来令人荡气回肠。

时代创造了英雄,英雄也同时成就了时代。人们在赞美英雄的同时,又创造出新的英雄。而新的英雄的创造,从人们的英雄主义观念开始。故国沦陷,面对支离破碎的山河,人们除了赞美英雄,从心底也生发出英雄的豪情。南渡诗人的英雄豪气,表现在三个方面。

首先,乐观的心态。北宋灭亡,士人们非但没有感到绝望,相反,他们潜在的英雄气倒被激发起来。他们坚信,中原必将恢复,宋室定会复兴。靖康元年冬,京师城破。张元幹就在《感事四首丙午冬淮上作》中预言:“本朝仁泽厚,会复见承平。”[19]吕本中于次年逃亡途中作《怀京师》亦云:“汉家宗庙有神灵,但语胡儿莫狂荡。”[20]如果说张、吕二人相信宋室必将复兴,还纯粹从道德层面上出发,认为北宋以仁政治天下、得民心,祖宗荫功泽被后代,那么刘子翚的《胡儿莫窥江》,则从地形、战备、作战能力、官兵士气等角度,警告金兵不要猖狂,胜利必将属于宋军,刘诗的自信更具物质基础:“胡儿莫窥江,长江限绝吴楚间。”“胡儿莫窥江,楼船百尺高崔嵬,鼓枻叱咤生风雷。吴侬入水双眸开,汝不素习胡为来。”“中兴将士材无双,抚剑气已驰龙荒。”[21]朱翌《陪董令升西湖阅竞渡》,也是从这一角度论述宋室必将中兴:“吴儿戏水用长技,太守行春如醉翁。社稷中兴岂无日,群鱼跃水正飞空。”[22]吴儿善水,太守善政,中兴指日可待,其自信心与乐观的心态正是建立在这些条件之上。

其次,尚武精神的稍稍恢复。上文提到,北宋从建国初开始便对武人实行防范的基本国策,统治者提倡文治,尚武的精神一直被抑制。其间哲宗、徽宗朝虽稍稍强调武功,但并未能最终成为整个社会的风尚。因而,北宋诗歌中极少有讴歌武功者,这种现象在南渡诗坛则有所改观。李纲作为文臣,其诗《五月六日率师离长乐乘舟如水口二首》云:“江山满目难留恋,试拥雕戈静楚氛。”[23]公然鼓吹以武力平定天下。王庭珪《送周解元赴岳侯军二绝句》云:“将军欲办斩楼兰,子欲从之路匪艰。十万奇才并剑客,会看谈笑定天山。”[24]豪情万丈,充满阳刚之气。又其《和刘端礼》:“何时去斩匈奴首,直取西凉尽处山。”[25]视取匈奴首级如探囊取物,言语间气概冲天,言战争而丝毫无悲苦之音,底气十足。尚武精神的恢复,还表现在诗人们对文士身份的轻视。我们知道,北宋社会重文轻武,文士的地位远比武人显赫,即便身居高位,如未有文士出身,也常觉气短。甚至有很多武人宁愿自降官职,换一个文阶。南渡诗人一改偏见,竟有如仲并者作《感时》诗,喊出“驰马弯弓今日事,儒冠深觉误平生”[26]这样石破天惊的话语。细检南渡诗人诗集,我们发现仲并这样的诗句并非孤立现象,其他诗人亦有类似的表达。王庭珪《送周解元赴岳侯军二绝句》云:“书生投笔未封侯,拔剑聊为万里游。”[27]诗取班超投笔从戎之典故,亦暗含贵刀剑、轻纸笔之意。李石《感事》云:“书生投笔砚,随口说兵机。”[28]同样不甘愿以文士自居。李处权《次韵德基效欧阳体作雪诗禁体物之字兼送表臣才臣友直勉诸郎力学之乐仍率同赋》:“书生长年营口腹,颇似蜘蛛空吐丝。”“崆峒漫倚防身剑,枉负平生作男儿。”[29]诗人对自己仅仅作为一介书生,不能驰骋沙场、杀敌报国深感遗憾。

再次,参与意识的加强。南渡诗人的英雄豪情,还体现在他们在诗中抒发杀敌报国的理想。王之道《秋日书怀》:“安得尚方三尺剑,扫除骄寇献俘囚。”[30]纯然一个整装待发,相时而动的英雄形象。李石《谒武侯庙》:“借君白羽扇,万马饮黄河。”[31]亦恨不能马上指挥千军万马,赶赴战场。刘子翚《试弓》,更是热切地想于战场上一展身手:

结束拟从戎,秋堂试宝弓。角寒开拒手,弦劲响流空。巧易穿杨技,神夸饮羽功。挽强吾有待,狐兔莫争雄。[32]

刘子翚是个理学家,未尝有过从军经历。此诗可视为诗人内心深处的冲动与欲望,即自期拥有杀敌本领,亲自与敌人一比高下。刘子翚的诗歌,很能代表一部分南渡诗人的心声。他们在蒿目时艰的年代,不甘心皓首穷经、仅仅做一文人,而很想能够上马杀敌、建功立业。

南渡诗人的参与意识,有时并不如上述诗歌直白地表露,而是从嗟叹自己的无能入手。周紫芝《次韵吕居仁》:“自知赤壁功名晚,羞与周郎作耳孙。”[33]喻汝砺《八阵图》:“八年嫪恋饱妻子,洒涕东风肉生髀。”“可怜阿伾(财)[才]女子,而我未刷邦家耻。”[34]张守《题舍弟舒啸亭》:“已惭成瑨功曹谚,空忆刘琨胡骑逸。”[35]陈渊《次韵沈公雅相庆》:“艰难思报国,犹未厕朝裾。”“岂厌隆中卧,惭无八阵图。”[36]葛立方《携家避地》:“平羌无上策,医国付郡豪。”[37]这些诗人或许才能有高下,但在这些或自谦或自知的自我评价中,诗人渴望参与到抗金浪潮中的意愿则是显而易见的。

英雄主题诗歌多在赠答、唱和、送行等应酬性的诗体中以勉励他人的方式表现出来。翻开南渡诗人的集子,这样的作品随处可见,如曹勋《和孙倅见贻八首》云“中兴事业属清郎”[38],李纲《以旧赐战袍等赠韩少师二首》云“山林衰病浑无用,持赠君侯立大勋”[39],刘才邵《和李仲孙韵因以奉勉》云“正值朝家求切直,岂容奇逸恋云山”[40]。再如王之道《送管养正长歌》:

君不见元龙豪气真磊落,卧见许生自旁若。时危康济乃丈夫,问舍求田匪余乐。又不见越石夜半闻鸡鸣,披衣起舞贺友生。风尘洞四海乱,英雄攘臂收功名。古人相期盖如此,岂效世间儿女子。[41]

诗歌列举古人励志报国的故事,勉励管养正以国家为重,勿学世间小儿女做悲戚之态,慷慨激昂,词情恳切,一颗拳拳报国之心跃然纸上。

我们注意到这样一种情况,在这些勉励时人的作品中,诗人常常喜欢将对方比为谢安。下面试举数例:

谢公终为苍生起,裴相聊成绿野谋。(李纲《吕元直退老堂两章》)[42]

东岩端作东山望,行为苍生起谢安。(曹勋《题钱参政东岩》)[43]

东山宁久卧,行为苍生起。(李处权《送张巨山》)[44]

谢安盍为苍生起,休恋青山卧白云。(王之道《和王元渤留题松寿岩白云庵寄郑顾道二首》)[45]

有如此言公不食,东山那得留安石。自注:“公诗慨然有济时之志。”(沈与求《次韵葛鲁卿送示近作一通二首》)[46]

以上诗句都使用了“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47]这一典故。南渡诗人之所以喜欢使用这个典故,与南宋、东晋这两个政权建立的历史背景及偏安东南的局势相类有一定的关系。叶梦得在多篇文章中就以东晋的政治、军事形势比拟南宋,其《到任谢执政启》云“神州陆沉,固王衍当任其责”[48],又《奏论金人札子》云“东晋之事固不足道”[49];南宋其他士人也常常有与叶梦得相似的类比,如刘一止《试馆职策》云:“若元帝则不然,愍、怀之难,晋祚既绝,元帝以琅琊王渡江……”[50]李光《乞车驾亲征札子》:“以区区晋元,草创建国于基绪既绝之际,犹能立宗社,修宫阙,兴学校农桑,保有江浙。”[51]南渡诗人身处南北宋之际,当然与叶梦得等人也有相同的感受,曹勋《绍兴癸丑上巳日》诗云:“中兴乐事虽无象,甲子先同晋永和。”[52]张嵲《次韵周子直四首》云:“晋马成南渡,宗周入国风。操戈谁卫社,群盗正争雄。”[53]李纲《夜霁天象明润成百韵》云:“东晋有江左,保守百余年。”[54]其次,南渡诗人喜欢使用这个典故与宋人对晋宋风流的欣赏也有一定关系。谢安既是晋宋风流的代表,又具经邦治国的才能,由其布置的淝水之战击败前秦苻坚大军,巩固东晋政权,这些自然令南渡宋人异常向往。再次,与整个宋代(包括北宋与南宋)文治思想也不无关联。虽然南渡初年乃至南渡中期,武人的地位一度有所提高。但南宋统治者对武人一直有所防范,害怕出现尾大不掉的情况。尤其经历了苗、刘之变,统治者更是对武人心存戒备,再加上秦桧与金人议和,害怕武人从中阻挠,也有意削弱将领的权力,并于绍兴十一年设计收回兵权。诗人生活在这样一个未能从根本上改变重文轻武的政治环境中,好以具有运筹帷幄本领而不以武将身份出现于战场的谢安勉励他人,也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了。其实,这部分诗作,即便并非以谢安归美他人,也往往以诸葛亮等文士代替,相反,以纯粹武将勉人者则少之又少。再联系上文提到的诗人赞美古英雄的诗歌,我们同样发现,南渡诗人赞美的对象主要以文士如张良、诸葛亮、谢安、卞壸、颜真卿等为主,而对真正武将的赞美倒显得微乎其微。

就在人们为抗金摇旗呐喊之时,也出现了不和谐的主张逃跑与议和的声音,而且,这种声音居然越来越高,最后竟成为高宗朝的政策。从南宋小朝廷建立之初,宋高宗慑于金人的淫威,耽于一己之私利,听从黄潜善、汪伯彦的谗言,打击排挤名相李纲,一味逃跑。政权稳定以后,为了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又对秦桧的和议言听计从,弃中原土地与人民不顾,也弃被掠皇室不顾,在抗金极有可能胜利的情况下,与金人议和,抗金告一段落。此后,秦桧独擅相权十多年,对抗金人士百般打击,诗坛顿时喑哑了,只偶尔有几声无奈的叹息。

李纲因反对逃跑政策,反对迁都东南,遭到高宗冷落,权臣排挤,落职居鄂州,后允许其居家。在归乡途中,他写下了《江行即事八首》,其三曰:

置散徒怀报国心,还家欣得故园音。钩辀晓岸云林密,款乃暮江烟水深。壮志已同灰灺冷,斑毛从使雪霜侵。卧龙只合耕南亩,抱膝空为《梁甫吟》。[55]

有心报国,却被投闲置散,诗人的爱国热情消磨殆尽。想着自己虽有满腹韬略,却不被重用,干脆躬耕南亩,闲吟梁甫曲。诗人对自己有志难伸的境遇很是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发发牢骚,自我安慰。英雄的苦闷,在李纲这里已露端倪。自绍兴和议后,抗金已成往事,抗金志士或抚琴自娱:“平戎万卷喑不吐,蟠向胸中作宫徵。”[56]或诗酒遣怀:“我公关中豪,志气青云齐。誓当剪豺狼,不复问狐狸。夫何丘壑间,从事酒与诗。”[57]在一声声长叹中,南渡的英雄诗落下了帷幕。

[1] [宋]黄彦平:《己酉人日》,《三余集》卷二。

[2] [宋]田况:《儒林公议》,《丛书集成初编》本。

[3] [宋]岳飞:《岳忠武王集》,《丛书集成初编》本。

[4] 《默堂先生文集》卷九。

[5] 《全宋诗》卷一八八九,第21138页。

[6] 《华阳集》卷三五。

[7] 《崧庵集》卷一。

[8] 《嵩山集》卷三。

[9] 《太仓稊米集》卷五。

[10] [宋]郭印:《云溪集》卷一一,《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1] [宋]刘子翚:《屏山集》卷一五,《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2] 《李纲全集》卷一八,第240页。

[13] 《太仓稊米集》卷五。

[14] 《太仓稊米集》卷二。

[15] 《栟榈集》卷五。

[16] 《李纲全集》卷三二,第430页。

[17] [宋]沈与求:《沈忠敏公龟谿集》卷一,《四部丛刊续编》本。

[18] 《湖山集》卷四。

[19] 《芦川归来集》卷二。

[20] 《东莱诗词集》诗集卷一一,第166页。

[21] 明正德七年(1512)刘泽刻本《屏山集》卷一一,《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有目无诗。

[22] [宋]朱翌:《潜山集》卷二,《丛书集成初编》本。

[23] 《李纲全集》卷二九,第387页。

[24] 《卢溪文集》卷二一。

[25] 《卢溪文集》卷二四。

[26] 《浮山集》卷三。

[27] 《卢溪文集》卷二一。

[28] 《方舟集》卷五。

[29] 《崧庵集》卷三。

[30] 《相山集》卷九。

[31] 《方舟集》卷五。

[32] 《屏山集》卷一六。

[33] 《太仓稊米集》卷一一。

[34] 《桯史》卷一四,第162页。

[35] [宋]张守:《毗陵集》卷一五,《丛书集成初编》本。

[36] 《默堂先生文集》卷一○。

[37] 《侍郎葛公归愚集》卷一。

[38] 《全宋诗》卷一八九二,第21162页。

[39] 《李纲全集》卷二八,第383页。

[40] [宋]刘才邵:《檆溪居士集》卷三,《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1] 《相山集》卷五。

[42] 《李纲全集》卷三一,第417页。

[43] 《全宋诗》卷一八八八,第21125页。

[44] 《崧庵集》卷一。

[45] 《相山集》卷一四。

[46] 《沈忠敏公龟谿集》卷一。

[47] [唐]房玄龄等:《晋书》卷七九,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073页。

[48] 曾枣庄、刘琳:《全宋文》第147册,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71页。

[49] 《全宋文》第147册,第79页。

[50] 《全宋文》第152册,第206页。

[51] 《全宋文》第154册,第95页。

[52] 《全宋诗》卷一八九六,第21192页。

[53] 《紫微集》卷六。

[54] 《李纲全集》卷二六,第351页。

[55] 《李纲全集》卷二五,第337页。

[56] [宋]李石:《问赵有方乞琴》,《方舟集》卷二。

[57] [宋]郭印:《和元汝功元日感怀》,《云溪集》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