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摩崖《夏日游石淙诗碑》与薛曜

一、石淙集会与石淙诗碑

唐代宫廷的集会有时是和诗歌联系在一起的,这在传世文献中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太宗、高宗、武后、中宗等都曾主持过这样的集会。在这些集会中,声势较大且立碑刻石者,则非武则天及其群臣的石淙集会莫属。集会之后所立石淙诗碑现在还留存在登封石淙山。这是唐代宫廷集会的文字见证,其诗歌的创作者是以武则天为首的一代君臣,而其文字的撰书者是大书法家薛曜。现据《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将诗碑刻石录之于下:

夏日游石淙诗并序

左奉宸大夫汾阴县开国男臣薛曜奉敕书

若夫圆峤方壶,涉沧波而靡际;金台玉阙,步玄圃而无阶。唯闻山海之经,空览神仙之记;爰有石淙者,即平乐涧也。尔其近接嵩岭,俯届萁峰,瞻少室兮若莲,睇颍川兮如带。既而蹑崎岖之山径,荫蒙密之藤萝。汹涌洪湍,落虚潭而送响,高仾翠壁,列幽涧而开筵。密叶舒帷,屏梅氛而荡燠,疏松引吹,清麦候以含凉。就林薮而王心神,对烟霞而涤尘累。森沉丘壑,即是桃源,淼漫平流,还浮竹箭。纫薜荔而成帐,耸莲石而如楼。洞口全开,溜千年之芳髓;山腰半□,吐十里之香粳。无烦崐阆之游,自然形胜之所。当使人题彩翰,各写琼篇,庶无滞于幽栖,冀不孤于泉石,各题四韵,咸赋七言。

七言 御制

三山十洞光玄箓,玉峤金峦镇紫微。均露均霜摽胜壤,交风交雨列皇畿。万仞高岩藏日色,千寻幽涧浴云衣。且驻欢筵赏仁智,琱鞍薄晚杂尘飞。

七言侍游应制

皇太子臣显上

三阳本是标灵纪,二室由来独擅名。霞衣霞锦千般状,云峰云岫百重生。水炫珠光遇泉客,岩悬石镜厌山精。永愿乾坤符睿算,长居膝下属欢情。

七言侍游应制

太子左奉裕率兼检校太都护相王臣旦上

奇峰嶾嶙箕山北,秀崿岧峣嵩镇南。地首地肺何曾拟,天目天台倍觉惭。树影蒙笼鄣叠岫,波声汹涌落悬潭。□愿紫宸居得一,永欣丹扆御通三。

七言侍游应制

太子宾客上柱国梁王臣三思上

此地岩壑数千重,吾君驾鹤□乘龙。掩映叶光含翡翠,参差石影带芙蓉。白日将移冲叠巘,玄云欲度碍高峰。对酒鸣琴追野趣,时闻清吹入长松。

七言侍游应制

内史臣狄仁杰上

宸晖降望金舆转,仙路峥嵘碧洞幽。羽仗遥迎鸾鹤驾,帷宫直坐凤麟洲。飞泉洒液恒疑雨,密树含凉镇似秋。老臣预陪玄圃宴,余年方共赤松游。

七言侍游应制

奉宸令臣张□□上

六龙骧首晓骎骎,七圣陪轩集颍阴。千丈松萝交翠幕,一丘山水当鸣琴。青鸟白云王母使,垂藤断葛野人心。山中日暮幽岩下,泠然香吹落花深。

七言侍游应制

麟台监中山县开国男臣张昌宗上

云车遥杳三珠树,帐殿交阴八桂丛。涧险泉声疑度雨,川平桥势若晴虹。叔夜弹琴歌白雪,孙登长啸韵清风。即此陪欢游阆苑,无劳辛苦向崆峒。

七言侍游应制

鸾台侍郎臣李峤上

羽盖龙旗下绝冥,兰除薜幄坐云扃。鸟和百籁疑调管,花发千岩似画屏。金灶浮烟朝漠漠,石床寒水夜泠泠。自然碧洞窥仙境,何必丹丘是福庭。

七言侍游应制

凤阁侍郎臣苏味道上

雕舆藻卫拥千官,仙洞灵溪访九丹。隐暧源花迷近路,参差岭竹扫危坛。重崖对耸霞文驳,瀑水交飞雨气寒。日落宸襟有余兴,徘回周矖驻归銮。

七言侍游应制

夏官侍郎臣姚元崇上

二室三涂光地险,均霜揆日处天中。石泉石镜恒留月,山鸟山花竞逐风。周王久谢瑶池赏,汉主悬惭玉树宫。别有祥烟伴佳气,能随轻辇共葱葱。

七言侍游应制

给事中臣阎朝隐上

金台隐隐陵黄道,玉辇亭亭下绛雰。千种冈峦千种树,一重岩壑一重云。花落风吹红的历,藤垂日晃绿葐蒀。五百里内贤人聚,愿陪阊阖侍天文。

七言侍游应制

凤阁舍人臣崔融上

洞口仙岩类削成,泉香石冷昼含清。龙旗画月中天下,凤管披云此地迎。树作帷屏阳景翳,芝如宫阙夏凉生。今朝出豫临玄圃,明日陪游向赤城。

七言侍游应制

奉宸大夫汾阴县开国男臣薛曜上

玉洞幽寻更是天,朱霞绿景镇韶年。飞花藉藉迷行路,啭鸟遥遥作管弦。雾隐长林成翠幄,风吹细雨即虹泉。此中碧酒恒参圣,浪道昆山别有仙。

七言侍游应制

给事中臣徐彦伯上

碧澱红涔崿嶂间,淙嵌洑岨洊成湾。琪树琁娟花未落,银芝窋咤露初还。八风行殿开仙榜,七景飞舆下石关。张茑席云平圃宴,焜煌金记蕴名山。

七言侍游应制

玉钤卫郎将左奉宸内供奉臣杨敬述上

山中别有神仙地,屈曲幽深碧涧垂。岩前暂驻黄金辇,席上还飞白玉卮。远近风泉俱合杂,高低云石共参差。林壑偏能留睿赏,长天莫遽下丹曦。

七言侍游应制

司封员外郎臣于季子上

九旗云布临嵩室,万骑星陈集颍川。瑞液含滋登禹膳,飞流荐响入虞弦。山扉野径朝花积,帐殿帷宫夏叶连。微臣献寿迎千寿,愿奉尧年倚万年。

七言侍游应制

通事舍人臣沈佺期上

金舆旦下绿云衢,彩殿晴临碧涧隅。溪水泠泠杂行漏,岩烟片片绕香炉。仙人六膳调神鼎,玉女三浆捧帝壶。自惜汾阳纡道驾,何如太室览真图。

大周久视元年岁次庚子律中蕤宾十九日丁卯。[1]

有关这一诗碑,历代金石学家都很重视。赵明诚《金石录》卷5:“《周宴石淙序上》,张易之撰,薛曜正书。《周宴石淙序下》。《周石淙诗上》,诸公撰,薛曜正书。《周石淙诗下》。”[2]朱彝尊《金石文字考》卷4《跋石淙碑》、顾炎武《金石文字记》卷3、毕沅《中州金石记》卷2、卢文弨《抱经堂文集》卷15《武周夏日游石淙诗石刻跋》、清王士禛《香祖笔记》卷2、王昶《金石萃编》卷64《夏日游石淙诗碑》等均有著录[3]。《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夏日游石淙诗并序》,唐久视元年(700年)五月十九日刻于河南登封石淙山北崖。拓片高255厘米,宽237厘米。武曌等撰,薛曜正书。三截刻。左下方金大定二十三年栖云题名,尾明嘉靖元年韩锡等题名。”[4]有关石淙诗碑的文学价值,笔者在《唐诗发展的地域因缘与空间形态》第八章“唐代特殊地域的诗人活动”中有专门论述,可以参照。本节主要考察与薛曜相关的撰者和书者,以及薛曜的文学和书法。

二、石淙诗碑的撰者与书者

石淙诗碑记载了以武则天为首的一次大型的宫廷诗歌集会和创作活动。摩崖题刻的“律中蕤宾”为五月,这次君臣唱和的时间为久视元年(700年)五月十九日。武则天游石淙,群臣扈从。《全唐诗》卷46狄仁杰《奉和圣制夏日游石淙山》诗题注:“石淙山,在今河南登封县东南三十里。有天后及群臣侍宴诗并序刻北崖上。其序云:‘石淙者,即平乐涧,其诗天后自制七言一首,侍游应制,皇太子显、右奉裕率兼检校安北大都护相王旦、太子宾客上柱国梁王三思、内史狄仁杰、奉宸令张易之、麟台监中山县开国男张昌宗、鸾台侍郎李峤、凤阁侍郎苏味道、夏官侍郎姚元崇、给事中阎朝隐、凤阁舍人崔融、奉宸大夫汾阴县开国男薛曜、守给事中徐彦伯、右玉钤卫郎将左奉宸内供奉杨敬述、司封员外于季子、通事舍人沈佺期各七言一首。”[5]这段文字表现了这次活动的庞大阵容,诗的作者都是武则天左右的顾命大臣和文人学士,值得注意的是,薛曜既是诗碑的书者,又是该碑的撰者之一。就撰者而言,碑有《七言侍游应制》,题署:“奉宸大夫汾阴县开国男臣薛曜上。”就书者而言,诗碑为《夏日游石淙诗并序》,题署:“左奉宸大夫汾阴县开国男臣薛曜奉敕书。”题署所记为久视元年五月薛曜的官职。

三、薛曜的文学与书法

薛曜,字升华,薛元超长子,初唐时期著名的书法家和文学家。他与当时达官贵人和文人墨客往还频繁。薛曜为褚遂良外孙,其书风亦渊源于遂良,瘦硬有神,细劲疏朗,而其险处超越遂良。他与当时著名诗人王勃交游甚密,咸亨初与王勃游绵州,勃有《别薛华》《重别薛华》诗[6],其《仲氏宅宴序》亦有“思传胜饯,敢振文锋,盖同席者高人薛曜等耳”[7],又《送宇文明府序》有“况乎巨山之凛孤出,升华之丽清峙。……言泉共秋水同流,词峰与夏云争长”[8]。武则天圣历中,与阎朝隐、徐彦伯等预修大型类书《三教珠英》一千三百卷[9]。久视元年,扈从武则天游幸石淙山,并赋诗撰书。其后事迹未见记载。

薛曜的文学成就表现在诗和文两个方面,就诗而言,现存八首。从存留之诗来看,薛曜律诗和古诗都颇擅长,七律代表作品就是《奉和圣制夏日游石淙山》。这是典型的七律初起时的诗作,对与粘、平与仄的交换搭配都与格律完全吻合。颔联的对偶极为工整,第二句“朱霞绿景”的句中对,有琢炼的痕迹,末句直抒情怀,稍欠蕴藉,可见就形式技巧而言,已经是很规范的七律,但在气象和境界方面,尚未臻于成熟的地步。因而像这样的诗作,对于研究唐代七律诗的演进历程,是非常有意义的。五律代表作是《登绵州富乐山别李道士策》:

珠阙昆山远,银宫涨海悬。送君从此路,城郭几千年。

云雾含丹景,桑麻覆细田。笙歌未尽曲,风驭独泠然。[10]

这首诗首联即对仗,属于“偷春格”,把绵州富乐山道观的仙宫境界形象地表现出来。而颔联并不对偶,却把送别的情怀表现得自然真挚,颈联转为写景,是工整的对句,云雾缭绕,桑麻欣荣,颇堪留恋,又隐寓依依惜别的情怀,尾联在笙歌未尽之时,李道士泠然驭风,飘然而去,又展现出道士高蹈出世的风貌。薛曜的古体诗也写得很好,代表作品要数《舞马篇》:

星精龙种竞腾骧,双眼黄金紫艳光。

一朝逢遇升平代,伏皂衔图事帝王。

我皇盛德苞六宇,俗泰时和虞石拊。

昔闻九代有余名,今日百兽先来舞。

钩陈周卫俨旌旄,钟镈陶匏声殷地。

承云嘈囋骇日灵,调露铿鈜动天驷。

奔尘飞箭若麟螭,蹑景追风忽见知。

咀衔拉铁并权奇,被服雕章何陆离。

紫玉鸣珂临宝镫,青丝彩络带金羁。

随歌鼓而电惊,逐丸剑而飙驰。

态聚还急,骄凝骤不移。

光敌白日下,气拥绿烟垂。

婉转盘跚殊未已,悬空步骤红尘起。

惊凫翔鹭不堪俦,矫凤回鸾那足拟。

蘅垂桂袅香氛氲,长鸣汗血尽浮云。

不辞辛苦来东道,只为箫韶朝夕闻。

阊阖间,玉台侧,承恩煦兮生光色。

鸾锵锵,车翼翼,备国容兮为戎饰。

充云翘兮天子庭,荷日用兮情无极。

吉良乘兮一千岁,神是得兮天地期。

大易占云南山寿,?共乐圣明时。[11]

这首诗描写唐代宫廷舞马表演祝寿的场面,将舞马的姿态写得惟妙惟肖。据《新唐书·礼乐志》所载:“玄宗又尝以马百匹,盛饰分左右,施三重榻,舞《倾杯》数十曲,壮士举榻,马不动。乐工少年姿秀者十数人,衣黄衫、文玉带,立左右。每千秋节,舞于勤政楼下。”[12]舞马这种宫廷艺术虽在唐玄宗以前即已开始[13],但到了唐玄宗时达到极盛,尤其是以舞马庆祝千秋节玄宗生日,更是如此。张说写过《舞马词》六首,也是表现千秋节场面的[14]。以此参证,薛曜的《舞马篇》也以作于千秋节可能性较大,其诗有“大易占云南山寿,?共乐圣明时”,亦是为皇帝祝寿而作,这样薛曜的卒年也可以确定在玄宗即位以后。

薛曜的书法“与其弟薛稷同一师承,书学褚遂良,瘦硬有神,用笔细劲,结体疏朗,但较褚书险劲,更纤细,在当时享有大名。……薛氏书法精髓延至宋代在徽宗赵佶的手中被发扬光大。赵佶的‘瘦金体’铁划银钩,劲瘦淡雅,风韵别致,堪称一绝。然细察赵佶‘瘦金体’的渊源所自,其结体固然得自宋代黄庭坚等人的大字楷书,舒展劲挺;其用笔则源于对薛曜笔法的创造性吸纳与变化,只是笔画写得更加瘦劲。……其源当出自薛曜《夏日游石淙诗并序》”[15]。薛曜书法留存至今者,主要有《夏日游石淙诗并序》碑和《封祀坛铭》。叶昌炽评薛曜所书《夏日游石淙诗并序》碑:“观《石淙序》,其转折之处运笔太重,如黛干霜皮,礌砢多节,又如侧出之水竹箭,奔腾至千里,一曲之处,忽搏而过颡,不免捉衿肘见矣。余谓必欲学曜书,尚不如《封祀坛铭》,不失河南三龛矩镬。”[16]《封祀坛铭》为万岁登封元年(696年)所刻,武三思撰文,薛曜楷书,在河南登封县。又新出土《薛元超墓志》末署:“崔融撰,曜、骆、縯书序,毅、俊书铭,万三奴镌,万元抗镌。”

[1] 北京图书馆金石组编:《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19册,第2页。拓本又载黄明兰、朱亮:《洛阳名碑集释》,朝华出版社2003年版,第133页。有关拓片情况张彦生《善本碑帖录》第3卷《唐宋碑刻》云:“诗序刻在河南登封石淙山,诗在北崖,序在南崖。序是第二年秋又游宴石淙山所刻,字漫漶,左上中较清晰,明末拓与近拓无大变化。……摩崖宋题名及金大定、明嘉靖等题名很多。”(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19页)

[2] 赵明诚撰,金文明校证:《金石录校证》卷5,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79页。

[3] 王昶:《金石萃编》卷64,《石刻史料新编》第1辑第2册,第1083—1085页;朱彝尊:《金石文字考》卷4,清光绪刊本,第4—5页;顾炎武:《金石文字记》卷3,《指海》本,第17—18页;毕源:《中州金石记》卷2,《丛书集成初编》本,第39页;王士禛:《香祖笔记》卷34,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34页;卢文弨:《抱经堂文集》卷15,《丛书集成初编》本,第209—210页;施蛰存:《唐碑百选》,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42页。

[4] 北京图书馆金石组编:《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19册,第2页。

[5] 《全唐诗》卷46,第555页。

[6] 按,《全唐诗》卷56,第674、675页。按,《别薛华》,《全唐诗》题注:“《英华》作《秋日别薛升华》。”《重别薛华》题注:“一作《重别薛升华》。”

[7] 蒋清翊:《王子安集注》卷7,第202页。

[8] 同上书卷8,第254页。

[9] 《唐会要》卷36记载:“大足元年十一月十二日,麟台监张昌宗撰《三教珠英》一千三百卷成,上之。初,圣历中,上以《御览》及《文思博要》等书,聚事多未周备,遂令张昌宗召李峤、阎朝隐、徐彦伯、薛曜、员半千、魏知古、于季子、王无竞、沈佺期、王适、徐坚、尹元凯、张说、马吉甫、元希声、李处正、高(乔)备、刘知几、房元阳、宋之问、崔湜、常(韦)元旦、杨齐哲、富嘉谟、蒋凤等二十六人同撰。”(第766—767页)

[10] 《全唐诗》卷882,第9968页。

[11] 《全唐诗》卷56,第870页。

[12] 《新唐书》卷22,第477页。

[13] 《宋书·谢庄传》记载大明元年(457年)时“河南献舞马,诏群臣为赋”(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175页),“又使庄作《舞马歌》,令乐府歌之”(第2176页),此南朝宋时期之舞马。

[14] 张说六首《舞马词》表现舞马的六个场景,参以日本天平胜宝八年(756年)六月二十一日《东大寺献物帐》,载有“舞马屏风六扇”,“高五尺、广一尺八寸。紫地锦缘,金铜钉,漆木帖,碧绫背,绯衣接扇,黄袋,白练裹”。推知舞马的场景,惜笔者未见正仓院的屏风实物。

[15] 舒洛建:《书文并茂的“唐诗圣碑”》,《中国书法》2013年第12期,第199页。

[16] 叶昌炽撰,柯昌泗评:《语石 语石异同评》卷7,第43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