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却又一夜乱梦。队伍一路前行,走过繁华,走过荒凉……我不知前路等待的是什么,只能回头,到记忆里去寻找往昔……
清晨的射场,太傅黄将军正教景昊射箭。他虽是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臂力过人。小时候,母后常讲黄将军边关退敌的故事,因而我对他十分仰慕。
景昊认真地张着小弓,一下一下射着。虽是初夏,却已十分炎热。他身体微胖,额上早已冒满汗珠。我虽心疼,却知黄将军一向严格。估摸着他们还需练上一个时辰,便自往麟德宫去。
上了香,又令宫人打扫一番。正欲回去,却来了两位宫妃,一位吴淑媛,一位李婕妤,两人拉着我便好一番伤感。初时我尚陪她们落几滴泪,后见这两位是越发絮叨,没完没了,便十分头痛。好容易摆脱了她们,却已错过了与景昊约好的时辰。
射场里无人,我乘了轿忙至东宫。门口有一名叫小万子的内官早候着了,“殿下,太子不在。方才宣城公主来找他同去玩耍了。”仙蕙平日孤僻,并不喜与人玩耍,今日却……我连忙问:“往何处去了?去了多久?”
小万子道:“去了多半个时辰了,说是往万荷塘边放风筝去。”
我又追问:“何人跟从?”他道:“坐了宣城公主的轿子去的,未带随从。”
我听得未带随从,不觉声量拔高了不少,“好极,我前日如何嘱咐你们?若太子有个闪失,你等小命还要不要!”谁知这小宦官竟不怕,笑嘻嘻道:“方才宣城公主说了,怕殿下您着急,令小奴在此等候,主子一来就带您去呢!”
万荷塘位置较偏,离东宫有好一段路程。塘中养着万千朵荷花,一到夏季荷香十里,莲叶接天,煞是美丽。只不过,此处塘底淤泥塞积,河塘幽深曲折,又因曾在塘里捞到过宫人尸体,大都认为这里是个不吉的地方。
小万子在前边引路,我走得气喘吁吁。河塘两边树木枝叶浓密,遮遮挡挡。塘边小路又是曲折难行,寻了半日竟不见景昊。我心中莫名急躁,眼前突然浮现出小林子溺亡的情景。
“公主,在那里呢!”小万子顺手一指前边不远处塘边的一块大石。突然,他又惊叫起来:“不好,宣城公主她……”
我不及细看,急奔十数步蹿上大石。恍惚中看见景昊蹲伏在大石上,而仙蕙正伸着手站在他身后,像要推景昊一般。我未及多想,便伸手把仙蕙往旁边一推。
我只轻轻一掌,仙蕙却不防。她脚底一滑,竟惨呼一声,仰面一摔,跌下水去了!
景昊一边见了,也变色急叫:“四姐她不识水性!”
顿时一阵乱声。我一回头却看见后面是个亭台,有几个宫女内官,见了仙蕙落水,个个惊叫乱呼。
原来从我方才的角度去看,只看见大石上两人,却未见后边被亭台遮住的众人。
混乱中,已有一人纵身下水,托住仙蕙身躯,奋力将她拉上岸石。
是裴青!
他把仙蕙拖上了岸,两人俱浑身湿透。仙蕙长发散乱,沾满污泥的薄裙紧贴在身上,嘴里吐出的俱是塘内泥水,吐了几口又大声咳嗽,浑身打战。一边的裴青神色忧急,忙上前替她拍打。
内官忙成一团。不过一会儿,躺椅已到,内官七手八脚抬了仙蕙,便急往柳贵妃的荣僖宫去。
父皇与柳贵妃赶来时,太医正为躺在床上的仙蕙诊脉,“……公主受惊过甚,又呛饮塘中污水,须得好好调养一番……”
父皇坐在仙蕙的床头,握着她的手,听得这话,眉头一皱,神色阴沉。
“父皇,我好害怕!”仙蕙低低啜泣着,脸色苍白如纸。
一旁的乳母亦拭泪道:“公主从小体弱,又畏水,小时连洗浴都不敢入汤,今日这般,她如何受得起……”
父皇越发动容,“孩子,怎么回事?告诉父皇。”
仙蕙强忍着泪,靠在父皇臂弯里,“前日母妃令人为仙蕙制了一个大风筝。太子看了,也很欢喜,今日便与他一同在万荷塘边玩耍。后来风筝不慎落水,我和太子一同在大石上探看,谁知三姐不知何时来到,竟猛力将我推下水去。”
柳贵妃忧愁道:“我与你母后情同姐妹,指望你姐妹二人也能情意笃好。弄玉,你这孩子一向稳重,今日却是怎么了?”
父皇当即发怒道:“你心中衔恨,当日即对朕不敬,因此将你禁足,以示薄惩。你却不知悔改,今日又向仙蕙下手!”
我慌忙下跪叩首道:“四妹落水受苦,实是弄玉无心之失,望父皇母妃原谅。”
仙蕙又呜呜哭起来,“仙蕙一向敬重三姐,不知三姐为何如此?今日若不是裴护卫舍命相救,我不知还能否见到父皇母妃……”又扑在父皇怀里。
裴青已换过干衣,正立于一旁,此刻忙跪下道:“殿下受惊了。其实晋城公主是见太子立于石上有危险,欲保护太子,才无意撞倒了宣城公主,望皇上明察。”
“无意能把人撞到水里去?公主又不是一团柳絮!”一边仙蕙的乳母低声嘟囔道。
“李妈妈,休得多嘴!”柳贵妃低喝一声,乳母才闭了口。
景昊也在一旁。他耷拉着脑袋,带着哭腔,“都是景昊不好!景昊不该贪玩到大石头上去,令三姐忧心。请父皇勿责罚姐姐,罚景昊吧。”
父皇神色复杂地看了景昊一眼,“太子实在是很需要一位母后。”他又看一眼柳贵妃:“明日开始,就由你负责教养景昊吧。至于弄玉……”他的眼神冷漠地在我脸上扫过,“你去祖宗灵位前跪上六个时辰,去一去心中浊气吧。再有下次,定不饶你了。”
他挥一挥衣袖,再不想听我辩解。
皇祁殿的金砖地坚硬而冰冷。面对着大周三代先皇,我茫然而迷惑。
疼痛是奇怪的东西。刚开始只是一点点,像虫蚁噬咬,慢慢变成针刺,越刺越深,像要撕裂一般,忍不住要流泪、呻吟、喊叫,恨不得立时断了疼痛之处……时间越来越长,终于也会麻木,只剩下一阵阵偶尔的痛声。
在一阵阵的隐痛中,我看见他急急而来,踏着一地月光。
“疼得厉害吗?”他取出一块小小绒毯,替我垫在膝盖下,又从胸襟里取出一包糕点,“饿吗?吃些吧!”
我无力地摇摇头,“你此时来,不怕父皇知道了又要怪罪你?”
许是我语气不善,他神情不悦,“你倒有心思替我打算。今日之事,你太莽撞了!”
“我早知道你怪我。”忍了一天的眼泪终于落下,我喃喃道,“既怪我推了仙蕙,你此刻又来做甚!”
他微一愣,好一会才缓过神,气呼呼地哼了一声:“傻子!”
“我是傻,傻得一直没发觉你与仙蕙……”我说不下去了。
他咬着牙,脸贴过来,“什么我与仙蕙?”
我别过脸,“你已被贬出宫多日,今日怎么会在万荷塘?把仙蕙救上岸时,我看你急得不得了呢!”
他瞪了眼,伸手便戳我的头,“若你是个男子,我一定要揍你一顿!”
我扭着脖子不理他。
他气得不行,站起身来回踱着步。踱了许久,见我还是不理,自己蹭过来道:“昨日皇上方准我回来。今日我一入宫就来找你,宫人却道你往万荷塘去了,我刚到就见你失手把仙蕙推下了水。她是柳贵妃之女,但有半点闪失,你如何逃得过责罚?我急,不过是为担心你而急!你却还要来气我!”
我眨了眨眼,努力把泪水眨掉。双腿已经麻木,微微挪动就钻心地疼。我微不可察地呻吟了一声。
他的神色变了变,立刻跪下身来,扶着我的肩,声音也变得温柔,“你怎么经得起跪这么久?坐一会,我替你望风。外头的公公不敢说什么。”
我摇摇头,“和母后所受的相比,这点疼算什么?”
他看着我的膝盖,神情忧虑,慢慢道:“今时不同往日,你不能再由着性子鲁莽。”
我黯然道:“我只想保护景昊。”
他不语。远远只听三更鼓声在空旷的宫院里久久地回荡。这寂寞的宫墙,夜晚这样迷惘。
寂静的夜里,我的声音很容易就消散在呜咽的风中,“我们的婚约,如今已对你无益,不如……废了它吧!”
他肩膀一沉,月光下看不清他的表情,“你赠我的折扇,自己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我有些羞愧,和他赠我那么多东西相比,折扇是我唯一送他之物。我脸上一热,小声说道:“还写了字在上头呢: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微颔首,“如此很好,无须多言。除非我死了,不然你休想他嫁。”
我突然心中一酸,就把头靠向了他的肩,“青,我深恨上天,既给了我一切,奈何又要全夺走它。到现在我才发觉,上天并没有薄待我。有了你,我便明日死,也无怨无悔了。”
他掩住我的口,“你不能死。为了我,你要保重。”
我轻轻抬手,犹豫了一下,终于抚上他的背,“疼吗?”
“嗯?”他轻声问。
“我都知道了,父皇为了上次的事……责打你。”
他现出一个满不在乎的表情,“那日的事,我并不后悔。”
母后之死,万荷塘之事,使得我如同惊弓之鸟,时刻担心着,提防着……渐渐的,单纯平和的心智远离了我,我内心有种黑暗的东西苏醒过来,成长起来……
这一夜,我又睡得极不安稳。一阵一阵的梦魇袭来,无数奇怪的声音在耳边响过。惊醒过来时,我出了一身的汗。
推开窗,好大的风,吹开贴身的彩玉云绢,凉意深重。远处,漆黑的天上,忽然一白,紧跟着又黑了。忽然又一白,猛地冒起一个红团。有一块天像烧红的铁板,红得可怕。
起火了!
那是东宫的方向。
门砰的一声开了,雪如冲了进来,“殿下,殿下……东宫……走水了……”
我向着红光奔去。多少股黑烟和火舌高低不齐地往上冒,一会儿烟遮住了火苗,一会儿火苗冲破了黑烟。黑烟滚着,转着,千变万化地往上升,凝成一片,罩住下面的火花,像浓雾掩住了夕阳。
越来越近,烟与火中带着种种的响声,烟裹着火,火挟着烟。东宫外哭天抢地,侍卫们正奋力救火。无奈风威火猛,泼水成烟,那火舌吐出一丈多远,舔住就着,炙热难耐,谁敢靠前。雕梁画栋均化作火的巨龙,疯狂舞弄,随着风势旋转方向,很快连成一片火海。丈余长的火舌舔在附近的宫墙房檐上,又接着燃烧起来。
我分明听见了宫内传出的哀号,连忙抓住最近的东宫侍卫,“太子何在?”他的脸因着恐惧而扭曲,“宫中还有数十人被困。太子他……他也在!”
我被巨大的惊痛击中,几乎是尖叫着:“还不快去救!”
这时,只听得琉璃瓦激烈地爆炸声,各色的瓦片急雨冰雹般地满天纷飞,顷刻间砸伤了十几个在近处救火的侍卫和内监。一片爆响,一片惨号,其余的人滚滚爬爬逃离火场,不敢靠近。
身边正有一队内监提来水,我抢过一桶水便举过头顶把自己浇透。此时正是隆冬,冰冷的水使我一个激灵,浑身都剧烈抖动起来。取来浸湿的棉衣包裹住自己,我瞅准一个爆炸产生的缺口便冲了进去。
身后传来撕心裂肺般的叫声:“殿下!殿下!”
殿里到处是火,浓烟滚滚,几乎什么也看不见。被烧焦的立柱不断倒塌下来,头顶上传来一声声爆裂的巨响,连带着瓦片、碎屑砸落下来。地下一片狼藉,举步维艰。我猫了腰,一面声嘶力竭地喊景昊的名字,一面向前摸去。
烟越来越浓,呛得人几乎无法呼吸,我眼睛被熏得酸极,不住地流泪。喊了几声就被呛得猛烈咳嗽。突然脚下一绊,猛地摔了一跤。细看才知绊倒我的是一个死人,其上半身被倒下的房梁牢牢压住。我挣扎着爬起来,向景昊的寝殿踉跄而去。
靠得越近浓烟越滚滚而来,四周都是狂舞的火焰,伴着烧灼的细响。寝殿已被完全烧毁,只剩了一个空架子。一小片一小片火舌星星点点地舔舐着。
“景昊!”仿佛外面的狂呼呐喊我已全听不见,只听见自己凄厉得如鬼怪般的声音。地上堆满尸体。我慌乱地翻检着,任凭滚烫的火星灼伤我的手。
死尸有的被烧得肢体不全,有的被烧得模糊不清。有的身体蜷曲,有的已经破损,或者七窍充塞着尘埃,或者被折断的手指脱离了骨节,或者瞪着眼死不瞑目。我一面翻检一面呼喊,却怎么也找不到景昊。烟越来越浓,自己的气力越来越弱,意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模糊。面前的灰烬看不清楚,周围越来越热。
找不到景昊,我大概,也要死在这里的吧。
“三姐!”我猛地甩了甩头,眼神在四处拼命搜寻。
“姐姐!”微弱的低呼。我狂喜得叫出来:“景昊,你在哪里?”
远远一个墙角,玉石屏风后面,我听见了景昊的声音。我蹒跚着爬过去,墙角一个人背向外坐着,看不清形貌,已被烧得焦黑。他半弓着身子,伸展着双手,似乎尽力在保护着身下的什么,以这样的姿势死去。
在他焦黑的身体下,一小截白色的如嫩藕一般的手臂向我挥动着。
我扑过去,试图拉开他身上的死尸。然而这人的手紧紧抓着景昊,怎么也松不开。景昊急得大哭,“王公公,王公公,是姐姐来救我了,你放心,你松手吧!”
近旁的底下斜插着一把剑,想是墙上掉下来的。我拔出剑来,挥剑砍去,将王公公的手臂砍下,鲜血四溅,才将景昊拉了出来。
我对着倒在地下的残躯含泪道:“王公公,我与景昊绝不忘记你的恩情。”
脱下棉衣包裹住景昊,我咬牙将他背在背上。刚才已耗尽了气力,如今走一步都是双腿打战。
方走出寝殿,背后呼啦一声,大殿整个垮塌下来,烟尘弥漫。
原路无法再走回。倒下的各种东西把路堵得死死。转过身,向着另一边走去。
外面已听见侍卫们的喊声。我忙大喊:“太子在这里!”侍卫们亦大喊回应,一边浇水,一边搬开倒下的东西。
然而火苗却窜得更快,处处是火舌,火柱,飞舞,吐动,摇摆,颠狂,忽然一声狂响,前面一架回廊倒下,刚好将我们困在后面。火星、焦炭、尘土、白烟一齐飞扬,火苗压在下面,一齐在底下往横里吐射,像千百条探头吐舌的火蛇向我们扑来。
最前边的侍卫已到,隔着火向我伸出手来。“先救太子!”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背后的景昊往前一抛,抛在那侍卫手中。
这剧烈的动作引起了反应。侧边的一根柱架原本摇摇欲坠,现时突然倒伏下来。我不曾防备,右臂被它死死压住。火蛇立刻舔上了我的皮肉,我感到一阵剧痛,忍不住悲呼出声。
“三姐!快救我姐姐!”耳畔是景昊的哭叫声。依稀听见另一个熟悉的声音,“让开!”却像是裴青的声音。可是,裴青怎么会在这里呢?一定是我的幻觉。
我努力想睁开眼,眼皮却实在太沉,好像什么东西死命地把我的意识拖向黑暗。
是一声声带着抽泣的“姐姐”的呼唤声把我叫醒。
睁眼望见梦仙宫里熟悉的床帐。“我还活着……”我的声音竟沙哑如裂帛。
手腕一紧。我略吃力地转头,却是青。他额上带了明显的刮伤,神情很是憔悴。
我艰难地伸手轻触他的伤痕,“你的脸怎么了?”
他眼底带了湿意,“只是擦到一点。”
“我受伤了吗?”
他声音略颤抖,紧握着我的手,“你的头发烧着了,右臂烧伤且折了,嗓子熏坏了,其他……都好。”
我看了看右臂,果真包扎了起来。伸出左手摸摸脸,“脸没烧坏吧?”
他眼里的痛惜那么明显,却硬扯出一丝笑意,“没有,还是一样漂亮。”
我轻轻做个鬼脸,“如此,甚好。”又凝视站在裴青身后露出大半个脑袋的景昊,“你没事吧?”他却颇激动,扑到我身上大哭,拉扯得我浑身疼。
那一天我晕去前听到的果真是青的声音。他听到走水的消息,赶来东宫,从烧着的立柱下救出了我。柳贵妃带了一应宫嫔来看我,人群中我看见了齐美人,她的肚子已经很大,脸上带着将为人母的幸福红晕。
东宫走水最终以内官未能小心烛火而结案。慎刑司处死了几十个玩忽职守的宦官和宫女,并牵连了些内外官员。这件事就这样渐渐平息下来,只有那一片满目疮痍的废墟,偶尔会提醒着人们那一夜的大火。
我的头发又长出来了。手臂接好了,不过多了些丑陋的伤痕。只是嗓子还未养好,再不能歌唱。从前,父皇和母后总说我的歌声是极好的。
齐美人如愿生了一位小皇子,而她自己却在产后数日突然发热而死。皇子年幼失母,交给柳贵妃抚养。
“歌舞都准备好了吗?”回身问跪地的内官。
“是!”
好吧!足足一年的准备,就在今夜了!今夜,是冤魂重生的符,还是困兽垂死的斗?
无论如何,都让我一个人去面对!
金黄阳光泻满长安大地,黄道吉日,百官及后宫齐观册后大典,万人瞻仰,盛况空前。
柳皇后身着赤红凤袍,金色丝线绣出的凤凰扑翅欲飞,长裙曳地,珠玉累累,琳琅夺目。青丝挽成凤髻,头戴九龙九凤冠,额前金丝流苏曳曳。
礼炮乐曲响起,宫廷乐师奏曲,九十九位宫娥引路。身后曳地的裙摆丈余长,绣满龙凤呈祥,全由宫女捧去。在她身后,是恭谨的两列女官。在她身前,满宫的妃嫔跪地相迎。
金銮殿,满朝文武亦跪地恭候两旁。
她在金銮殿阶前下拜,礼官宣读封后诏书。
宣罢,授凤印、册宝,执掌六宫。柳后与父皇一起登上台阶,下方的满朝官员高呼:“愿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普天同庆,大赦三日。自此,她便真正取我母后而代之了。
晚上,是庆祝酒宴。
麟德宫装饰一新,热闹非凡。原先的满院梨树已砍伐一空,种上了各色鲜花。宫院里红纱飞扬,琉璃闪耀,彩灯舞动,香风不绝,连空气里都漂浮着令人眩晕不已的喜庆之气。柳皇后已换上八团龙凤双喜袍坐于父皇身侧,气度夺人,不可逼视。
钟鼓齐鸣,雅乐高奏,后宫有品阶的妃嫔女官纷纷献上贺礼。盛装珍宝的金盆堆得满满。歌舞唱作,散乐百戏,筵席上杯盘交错,鬓影红颜,宫人们纷纷向新皇后祝酒。
我亦敛衣上前,向父皇母后祝酒。柳皇后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今日大喜,晋城也有些新鲜玩意儿,请父皇母后笑纳。”
“哦,晋城有何好礼?”皇后带了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意。
“要请父皇母后看一场好戏呢!”
击掌三次,一双戏子登台,演的是《洛神赋》。
甄宓与曹丕相遇在乱世之中,彼时,曹丕浓情蜜意,海誓山盟。
“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台上的舞姬舞出的,是洛神的绝代风华。
两列戏子鱼贯而入,演的是曹丕登基为文帝。宠爱,生子,封后,甄宓的一切如同当年风光无限的母后。
然而,红颜薄命,美人遭妒。郭女王的出现,使大殿里一片低呼。这戏子穿的服饰,和柳贵妃日常几乎一样。
灯光转暗。甄宓独自留在邺城旧宫,昔日的爱人已忘却相爱的时光。郭氏毒辣的谗言,不断灌入文帝耳中。
无奈而感伤的甄宓写下了《塘上行》。
歌女宛转而唱,悠扬的歌声在大殿里回荡:
众口烁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
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
……
然而她等来的不是君王的回心转意,而是一杯催命的毒酒。下葬时,被发覆面,以糠塞口,使她无颜可见人,更无口可申辩。
“哗啦”一声巨响,歌停舞断,原来是父皇把手中酒杯猛地掷下。他拍案而起,盛怒道:“今日是皇后册封大喜之日,这歌舞是何意?”
大殿内数百人,此刻却寂静无声,幢幢灯影犹如鬼魅,妃嫔们大气也不敢出。
我并无惧色,上前一步,一字一顿地说:“今日乃儿臣母后的忌日!她冤死不过三年,难道父皇已经忘记?”
父皇愈加愤怒,“何来冤死?”
大殿里隐隐传来窃窃私语。我直视父皇道:“女儿听说,民间捉住盗贼,县官必得派衙役查案,要在大堂上审问,写下口供,签字画押,才可按律治罪。我母后为一国之母,却既无调查,又无口供,不明不白,死于非命。而害死我母后的元凶,今日却端坐宝殿之上,妄图母仪天下!”我扬手直指大殿上端坐着的柳皇后,“柳氏,你不配!”
柳皇后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惊讶地低呼:“晋城,你好大的胆子!怎可如此污蔑本宫?”
父皇也气得发抖,“辱尊犯上,一派胡言!”
我平静地说:“女儿自知今日忤逆犯上之罪,愿受惩处!”说完,脱下头上累丝珠钗,双膝跪地,“但柳氏有谋害皇后、暗害太子、杀母夺子之罪。请父皇今日在六宫所有人面前,查清此事,一并惩处。”
柳皇后倏地起身,胸口剧烈地起伏,“皇上,臣妾自问一向待晋城不薄,今日她不知受何人挑唆,胡言乱语,血口喷人,中伤本宫。难道还要六宫一同听下去吗?若人人都可这般,以后,要本宫如何服众?”
父皇双目凝视着我,缓缓道:“来人——”
侍卫迅速上前,包围在我周围。我环顾四周,狰目欲裂,“谁敢上前?”
柳皇后厉声道:“还不快将她带下去!”
侍卫立刻上前,捉住我双臂。
“慢着!”说话的却是文贵太妃。她平日身体一向不好,宫中宴会均不参加,今日册封皇后大典却在座。太后归西,如今,文贵太妃是后宫中最年长之人。她与太后原是亲姐妹,也是父皇的姨母。因此,父皇也待她十分尊重。如今,她一发话,侍卫也停下动作。
太妃向我微一瞩目,转头向父皇道:“皇上,宫中之事,老朽本是不应多言。然而晋城所言,关系新旧两位皇后及皇上龙嗣,兹事体大,非同小可。”
“晋城!”太妃威严地慢慢说道:“你所言之事,可有证据?若拿不出真凭实据,实属诬告,可是重罪。”
“太妃、父皇,儿臣所言句句实情,也皆有人证物证,容晋城一一禀告。”我重重叩首,把身体深深地伏到冰冷的地面上。
父皇没有说话。我听见柳皇后微带颤抖的声音,“皇上是不相信臣妾吗?”短暂的沉默后,又是含着泣声的求告,“臣妾与皇上十数年夫妻,今日是臣妾册封大典,难道皇上忍心要臣妾当众受此奇耻大辱?”
殿内开始传出轻微的骚动声。太妃沉声道:“哀家亦素闻皇后贤明,不过今日麟德宫内众人皆听到了晋城方才的话,如若不查个清楚,只怕明日又是流言四起,于皇后的清誉反而不利。清者自清,更何况皇上圣明,皇后不必忧惧。”
这话一说,柳后一时无言。父皇懒懒的声音响起:“你说吧!若有半句虚言,宫规你是清楚的。”
我这才仰起头,“谢父皇!去年东宫内大火想必父皇还记得吧!”
父皇有些不耐烦地点头,“东宫走水,已然查清。”
柳后的眼神似要把我吞噬一般。我冷冷地回瞪着她,“非也。东宫走水,是有人故意纵火。”
此话一出,两旁都是低低的惊呼声。我招呼景昊上前,“请问太子,当夜寝宫何时起火?当时宫中有谁?”
景昊小小的身躯十分镇定。他平静对答:“当时已是三更。寝宫内只有服侍儿臣睡觉的李公公。”
“当时情形如何?”
“我正熟睡,觉得很热,又闻到一股浓油的味道,醒来就发现寝宫里已着起大火,我大喊李公公,他却不知去向。我想下床,但火已经烧到我的帐子上。后来,寝宫被打开了,冲进来好几个公公。王公公拿了一根大棒把床帐全都挑开,把我拉了出来。我们正想出去,寝宫的门却怎么也打不开了。王公公抱着我,另几个公公拼命砸门,可火越来越大,他们身上都着了火。王公公把我包起来,躲到玉石屏风后面。屏风挡了一阵火,但不多时,火就从上方烧过来。王公公他为了保护我,自己却……却……”他的大眼睛里晶莹闪亮,极力忍着不掉出眼泪来,“幸好后来三姐来了。”
我向父皇道:“儿臣要传宫中慎刑司主理问话。”
父皇眼睛看着景昊,微微颔首。
慎刑司主理是个年纪颇大的宦官,脊背微驼,一双眼睛倒十分精明。
我瞥他一眼,“杨主理主审东宫走水一案,是宫人未能小心烛火的结论吧!”
他弓身请安,不动声色地从长长的眉毛下打量了殿上数人一番,“回公主殿下,老奴已向皇上禀报过了。”
我冷笑,“答得好,你怎能知道是意外起火,不是有人纵火行凶?”
他恭敬道:“老奴事后派人勘查现场,调查宫人口供,俱可证明失火实为意外。”
“勘查现场?”我哼了一声,“宫中内廷侍卫亦曾勘查现场,不妨也听他们一言。”
裴青是宫中侍卫副统领,然而传他却不合适,因此我只传了另一位姚执事。我请他讲述勘查结果,他行礼后即道:“当时我等勘察现场,发现太子寝宫内烧毁最严重,正中地上还有浓油烧过向外流淌的痕迹。”
杨主理插了一句话:“这是殿中灯盏倒覆所致。”
我逼问他:“灯盏会恰好倒覆在寝殿正中的地上?一盏灯能倒出如此一大摊油?这分明是有人倒油于地下,再燃火所致!”
杨主理晃了晃脑袋,道:“这不过是公主殿下的臆测吧!”
我斥道:“既有此可能,你就该查问清楚。当夜在太子寝宫内服侍之人是宦官李林,此人乃是案情关键,此人现在何处?”
杨主理不慌不忙地回答:“此人已在大火中烧死了。”
“烧死了!你能确定?”我紧盯着他。
他看我一眼,“回禀殿下,当时找到了他的尸体。”
我摇摇头,“当日火势凶猛,殿中尸体根本无法辨认,杨主理如何知道哪一具是李公公尸体?”
他辩解道:“虽是烧得面目全非,然李公公怀中有一当值玉牌,却未烧毁,是以得知。”
我不语,将刚才拔下的累丝珠钗一下插在他头上,“现在本公主的珠钗在你头上,你就变成我了吗?”
不知是谁屏不住嗤笑出声,父皇阴沉的脸向旁边看了看,周围立刻又鸦雀无声。父皇似乎很是不耐,道:“晋城,你究竟想说什么?休得胡闹!”
我向太妃和父皇庄重地行了个礼,缓缓道:“怀中有玉牌的根本不是李公公的尸体。”
众人都诧异,“啊?”
我挥手,侍卫抬上一具棺木,远远地放下。我道:“请宫中仵作验明,此人是如何死的?”
仵作验看此人皮肉,又以银针探喉。一盏茶工夫,他报告说是中鸩毒而死。
我唤过数名内官,请他们去看一看死者。数人一看,都惊诧不已,“这是内官李林。”
杨主理也亲自一看,不以为然道:“此人死去多时,皮肉都已腐烂,怎么知道就是李林?”
我递一个眼神给其中一个内官,他道:“李公公皮肉虽坏,然他的牙还在。他自己牙口全坏,口中镶满金牙,因此知道。”
如此一说,殿中人又都窃窃私语起来。父皇不满道:“这与皇后又有什么关联?”
我回道:“东宫走水,宫人烧死十之八九。李林当时在火势最旺的寝宫当值,是夜不见其人,而他的尸体,却是在宫外十里处的客店被发现的。”
周围传来阵阵啧啧称奇声。
“他当时受人指使,在寝宫纵火,自己却脱逃出去。本以为可以出得宫墙,从此逍遥,却在宫外被人灭了口。”
我正待再说,旁边却有人开口了。玫瑰红蹙金长尾鸾袍,挽着如意髻,是景明宫李婕妤。她定是自视身份颇高,此刻可以说话,“一个李林,也不能说明什么。也许他当日不慎引起大火,自知无法脱罪,才乘乱逃出宫去,在宫外被强盗歹人所害也未可知。”
我注目于她,“李娘娘话中有两点疑问。第一,宫禁森严,李公公是如何逃出去的?一定有人接应。第二,他死时,身上数百两银票俱在,分明不是强盗所害。”
我又转头向着杨主理,狠狠道:“若没有记错的话,杨主理的胞弟,在柳皇后之兄——安西节度使柳盛麾下当差吧!怪不得你颠倒黑白,胡乱结案。东宫之火,本就是冲着太子去的!”
这话一出,大殿里的安静再也维持不住,众人有的惊诧莫名,有的窃窃私语,有的互相传递揣测的眼风。整个宫廷似雷雨前的天空,诡异莫名。
父皇的双眉蹙紧了。
李婕妤突然又发话:“晋城处心积虑,颇有汝母遗风啊。”
我对她怒目而视,“我母后乃大周庄静皇后。你一个小小婕妤,也配一口一声汝母吗?说到处心积虑,谁也比不上李婕妤。我母后在时,你甚是乖巧听话。她一死,你立刻转投别主,真正有眼色!”我停了停,又道:“上回在麟德宫,也是你新主子嘱咐你来拖住我的吧!”
她勃然大怒,“杨主理胞弟乃外臣,公主身处深宫,竟然这般清楚,分明有人传递消息入宫。外臣结交宫廷内眷,乃死罪!此事当深查!”我正欲回击,文贵太妃开口道:“李婕妤,你是长辈,与晚辈在大殿上争争吵吵,成何体统。现在皇上准晋城问话,一切自有皇上定夺,你出来说甚?”李婕妤见无人响应,一脸丧气,却也只好别过脸站到一边。
我又转头看着上座的柳皇后,控诉道:“是你指使李林纵火,意欲害死太子,再李代桃僵,意欲掌控大周未来江山!”
柳皇后看了看父皇,见他不言,急忙道:“本宫无子,谁的儿子立为太子与本宫有何差别?何必行这李代桃僵之计,多此一举。”
我亦对她不屑,“真要是景昊承继大统,只怕将来问你我们的母后如何死的,你要答不出吧!所以你编造谣言,害死母后。又借齐美人之腹,为自己生下儿子,再毒死她。神不知鬼不觉,打得好算盘。我母后若有你万分之一的毒辣,也不致死得这样惨!齐美人若当日知道,又怎会母子阴阳相隔?”
柳后大怒,“贱人胡说!齐美人是产后发热而死,与本宫何干?”
我亦反驳道:“她年纪轻轻,即使产后发热,怎就这样容易死?明明是你暗中捣鬼。”
她怒气更盛,“苍天在上,本宫待齐美人如何,六宫之人俱有眼看见。她产后体弱,本宫令太医院德高望重的张太医为她诊治。张太医在宫中十数年,医术人品也是后宫之人个个可见的!”
周围其他妃嫔纷纷点头称是。
我哼了一声,“张太医医术高明,自然是后宫人人皆知。但医术高明之人若要害人,自然也更为高明……”
坐在左首的吴淑媛突然道:“太医院每日诊治处方都有记录,张太医有几个脑袋,岂敢对齐美人下毒手?”
父皇点头道:“皇后贤良宽厚,关怀龙嗣,朕很知道。当日齐美人也是皇后向朕引见,无奈她生子早逝,是自己没福吧,不怪太医。”
柳皇后感激地注目于他。
我复下跪道:“儿臣请传张太医问话。”
文贵太妃见父皇不答,沉吟半晌,向柳皇后道:“哀家当日也曾见你待齐妃确实关怀。可惜这齐妃死得突然,难免宫中有些传言。如今小皇子由你抚养,不如传张太医入内说清齐妃病情,也要让六宫明白,免得日后再传出什么话来,使你们母子平白生出嫌隙。皇后,你的意思呢?”
柳皇后见太妃向她发话,丹凤眼向父皇脸上轻扫过,点头道:“太妃所言极是!”
张太医年已花甲,须发尽白,相貌和善,慢慢地踱上殿来。
我冷眼看他,他却恭敬一拜,“公主殿下身上可大好了?”
我肃然道:“听闻齐美人产后是张太医主诊的?”
他微露伤感,低沉道:“是,臣奉皇后娘娘懿旨为齐娘娘诊治,却奉病不周,是臣之罪之痛。”
“你当时如何用药?”
他一字一句清楚明白,“齐娘娘产后三日,因感外邪,发热头痛,恶风自汗,胸前恶寒,舌质淡苔薄白,脉象浮缓乏力,臣诊之,辨为产后伤风,营卫不和,阳虚漏汗证。拟用扶阳固表,和营止汗之法,投桂枝附子汤加味以调养。”
我道:“既然用的是桂枝附子汤,可见齐美人病况并不十分严重。”
张太医郁郁道:“齐娘娘初时未见其他症状,第五日却突然加重,热毒不消,忽然薨了。”
我注目于他,“张太医可知为何齐美人病情会突然加重?”
他摇头,低首不言。
“张太医年纪大了,记性果然不好。”我冷笑,“齐美人的饮食也是张太医调理的吧!”张太医顿了一顿,答道:“也是微臣。”
我鄙夷地望着他,“你自以为医术高明,可以瞒天过海,且以为药中无问题,将来也查不到你头上。却不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众人都疑惑地望着我。我加重语气道:“据御膳房记载,齐美人死的那日,晚餐中有一道豉汁盘龙鳝。齐美人自小酷爱食鳝,当日用了很多,夜里就殁了。”
张太医的额头开始沁出点点小汗珠,“鳝鱼补气养神,最适于娘娘产后滋补。”
刚才发过话的吴淑媛此时突然冷笑了一声,说:“说来说去,说这些没用的作甚?这道菜绝无问题,本宫也经常食用。”
我淡然道:“以吴淑媛的身体,吃上一百盆也无妨,只小心不要吃个脑满肠肥才好!”她登时变脸,我不让她说话,接着说,“只可怜齐美人服下了桂枝附子汤。精通医术之人都知道,附子与豉汁乃是相克之物,若常人同服,最多只是药理失常……而若产后伤风之人服用,两个时辰之内就可毒发身亡!如若父皇太妃不信,可多传宫廷内外名医询问!”
回过头,我一把揪住张太医领口,厉声说:“你方才说是奉谁的命令这样做的?”
他眸色灰暗,连连摆手,“老臣实在不懂公主殿下所言!”
我将他往后一掷,冲着柳皇后扬声道:“方才众人可都听见了,皇后自己说的,是你派的‘德高望重’的张太医去做的这事!”
一时,满殿眼光都集中在皇后身上,连父皇也微转了身子,带了疑惑的神色看向柳皇后。
然而皇后已不能为自己申辩,她的嘴角慢慢渗出了一道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