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到了十月,仙台开始刮起寒风。大学开始了下学期的课程,我依旧认认真真地去上课。

“你真可以啊,老老实实上课也不腻。”我也习惯了身边的朋友们惊讶的调侃。连为我交学费的父亲都这么说的时候我是有些动摇,可我觉得认真上课没什么不对吧,与其把精力放在打工上,我觉得去上课更重要。而且我还觉得“工作嘛,可以等大学毕业之后干个够”。

大家都开始打工了。东堂在酒馆,南在面包店。西岛一个人行动的次数增多,我们五个聚在一起的机会也就少了,不过那天,我们久违地全体聚在了一起。

“有事宣布,都过来吧。”是鸟井召集的。

这情节跟夏天时他说出那句“去监视终极特工家吧”的时候很相似,我不由得戒备起来,担心他会不会又说出什么要命的提议。

鸟井逐步恢复了他的快活。当然,失去了一只手的不便和痛苦、愤怒和郁结大概是绝对不会消失的,不管是重新振作起来还是彻底想开,应该都不容易。但至少在我们面前,他装着不在意。

说起来,那次事件之后,鸟井结束了康复疗程。再次来教室上课那天他受到了相当的瞩目。我们被扯入的那起案件在大学里人人热议,鸟井的左手被切掉了也是个不小的话题,所以受到瞩目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同学们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但并没有人笑话鸟井的独臂,也没有人过来表示同情。大家只是看着鸟井大衣左袖自肘部以下空荡荡地晃着,心领神会地说“原来传言是真的啊”。

最近鸟井开玩笑的时候多了,像是抱怨“连撕个手纸都很费劲啊”,或冷不丁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我记得假面骑士能换手对吧?就是电子手之类的,换不同的手能力就不一样那个”。这样的鸟井身上有种“要强的坚强”,令我感到钦佩。

“然后呢?鸟井,叫我们来有什么事啊?”西岛望着房间里靠墙摆着的大CD架,半是认真地表示愤慨,“为什么听的都是这种没有灵魂的音乐?!”

我们四个人在贴木地板上围成一圈坐着。

“其实吧。”鸟井一反常态地有点儿不好意思,“其实吧,不久之前我开始和南交往了,对吧?”

旁边的南低着头,晃了晃脑袋。

鸟井哈哈哈地笑了:“吓到了吧?”

我们都没马上给出回应。

“我的手搞成这样,爸妈叫我退学回横滨去,可啰唆了。”出院后,鸟井一直去类似康复教室的地方,但最近去的次数好像减少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瘦瘦的身子似乎长了点儿肉,看起来健壮了。他胖了吗?

“医生也说一个人生活会有些困难,让我在父母身边待一段时间,要不就跟谁住在一起,有个照应。所以哪……”他顿了一下,“我就开始和南一起在这里过日子啦。”他开朗地说。

“哦?”我和东堂应道,“哦?那不挺好。”

“唔。”西岛也努了努嘴。

“咦?”鸟井露出不解的表情,但马上竖起食指接着说,“而且,而且呢,你们听了可别太吃惊,南以前就喜欢我来着。”

“唔。”我们答道。

“你们为什么不吃惊啊!”

“因为我们都知道。”东堂面无表情地回答。

我也说“因为知道”,西岛嘟囔着:“哦?是吗?”

“呃,是吗……”鸟井一副一拳打空了的模样,和南对望着,“你们都知道?呃,是吗……”

“不过啊,我开始考虑大学毕业后该怎么办,倒也不全是因为我的手搞成这样,是回横滨,还是怎样呢?”鸟井像在对自己的袖子说话一样,“怎么样?你们有在考虑将来的事吗?”

“鸟井,你都开始想这种事情了?毕业什么的还老远呢。”西岛手扶眼镜框盯着他,“我们可还在正当中啊正当中,这之后才要开始动真格的呢。”

“我跟你说啊,西岛,毕业就是一眨眼的事!你这么不着急不上火的,这世道,到时你根本找不到工作。”

“诶?真的吗,北村?”西岛露出平时少见的心虚样子,让我觉得好笑,“北村你不会也在想毕业之后的事了吧?”

“当然多少是有在想的。”

“是啊。”东堂也说。

西岛抱住头。“我现在就是在实际生活中体验四面楚歌这个成语啊。”说得好像多大件事儿似的。

虽然谈不上是未来规划那么夸张,但我已经开始考虑回老家那边,在岩手县政府找个工作。尽管经济形势已逐渐恢复,但我还是觉得我比较适合这种稳稳当当的路。

“北村,你莫非已经开始学习了?”

“是啊,不久之前开始的。”

“喂喂,真的假的啊?你们怎么一个个都变成这种学生了?我说你们啊,就在不久之前啊,就是不久之前,我们才刚进大学,怎么就说到毕业了?拼死拼活地学习才上了大学,也不歇口气就非要考虑下一步的事,这是什么体系啊?”

“也不是什么体系不体系的。”

“就是因为这样,学生才不能去考虑世界上的事啊。要全力以赴搞自己身边的事,只要能进公司工作就行。将来的事,将来的事,无论什么时候都在考虑将来的事,怎么可能有精力干别的啊。我跟你说啊……”西岛接下来又开始说他常挂在嘴边的美国在中东发起的战争。

他自己本身除了看新闻或报纸,就没有别的获取信息的途径,却偏偏要摆出一副活像自己在现场浴血战斗,身处苦恼和痛苦最前线的样子。“什么地方发生了战争,就说‘哎呀,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远方的谁谁死了也与我无关啊’。所谓眼不见为净,所有人大合唱着‘不关我事’。”

美国与中东的战火仍在持续。他们是在和谁战斗,为了什么战斗,身在日本的我已经彻底搞不清楚了。但现在,居然觉得那场战争是日常中的一部分,就像急性胃炎变成了先天病一样。

“不过西岛啊,”鸟井用安抚的口吻说,“我之前也说过,就算我们做这做那也改变不了什么。战争不会停止,退休金会被剥夺,消费税会上调,既然如此,那剩下的只有认真为自己的未来烦恼了不是?”

“不,应该有办法的。”看西岛那痛心疾首的脸色,就不觉得他能有什么办法。

“比如签名运动?”南给西岛找台阶下。“那个不行啊。”西岛遗憾地摇了摇头。

2

就在刚才,我们在街上看到有人单手拿着话筒进行政治演讲,我便撺掇西岛。

“西岛,你也像他那样呼吁大众不就好了。”

我当然是开玩笑的,不过也确实觉得“让沙漠下雪”这个口号比起大喊大叫什么“必须现在就阻止自卫队向海外派兵”或“制止日本右倾化”,更容易为学生理解和接受。

西岛喃喃着“三岛由纪夫”,撕下一块面包往地上丢去。对了,我们正坐在公园的长凳上,拿面包喂聚过来的鸽子。

“三岛?”

“三岛由纪夫死了,北村你也知道吧?”

“那是。”我答道,“在自卫队市之谷驻地发表演讲后切腹自杀了,是这样吧?”

“三岛由纪夫那时是这么说的:‘你们是武士啊!’‘各位为何意识不到啊!’拼死动员大家。”

“那会是怎样的感觉呢?”

“我没看过那时的录像,不过肯定乱哄哄的。以前我读过当时的演讲稿,里面写着他说‘安静!听我说!听我说’。三岛由纪夫当时本想发表两小时的演讲,但由于无人认同,最终演讲只持续了五分钟。

“真令人痛心啊。”

“他对大家说:‘你们中就没有一个人愿意跟我一起站起来吗?’可是谁也没站起来。”

“真孤独啊。”

“嗯,是很孤独,绝世孤独。”

如果我在现场,肯定也是远远地看着,感慨“真是多怪的事都有人干啊”,并暗自嘲笑。“不过他心里也知道不会有反应的。他总不会真的以为自卫队员会站起来吧。”

“有人说他事先把自己的遗照寄给了报社,所以应该已经有了思想准备。可我觉得,他到最后都相信只要全心全意去行动,说不定就能撼动世界。我觉得他对这样的结果是有所期待的。”

“可还是不行。”

“他是不是也想着‘果然不行啊’,才自杀了。”

“西岛你明白三岛由纪夫的心情?”

“不惜做到那个地步去传达思想,单单这件事就很有冲击力了。可惜还没传达出去,简直是双重冲击。我对此事倒也不是特别了解,但那之后肯定有牙尖嘴利的学者或者文人轻蔑地说那是一场表演性质的自杀,说什么不过是自恋的天才发疯了。不过更值得诧异的是,一个人全心全意想要传达的心情却传达不出去这个事实。就算是说三岛由纪夫是个傻子,一刀两断跟他划清界限的那些人,心里应该也认为,只要自己全心全意去倾诉,就一定能将心意传达出去,绝对的。在网上发言的那些人也是,给大型报刊上写些自以为是的新闻稿的人,还有电视节目制作人呀小说家啦,他们都自负地认为只要去做,心声就能传达。没传达只是因为不够全心全意,只要真想去倾诉,就应该能获得理解。不过啊,三岛由纪夫都没成功,做好了切腹自杀的思想准备声音都传不出去,在这种地方拿着扩音器叫喊,肯定没用的。”

我接着想到,三岛由纪夫的声音未能传达给任何人,这和就算联合国反对,就算全世界的舆论都在批判,也无法阻止大国发动战争一样,都是相似的“没有办法”。

“所以你才要‘平和’?”

“是啊。”西岛点头,“既然向人怎么倾诉都无法传达,那就只好寄托在别的东西上了。‘平和’好多好多次,一而再再而三、坚持不懈地让对方明白我有多认真。”

“不过啊,西岛,你不觉得所有人都处于和平的情形在现实中不大可能吗?”

“你什么意思?”

“比如说,某个国家为了实现和平,别的国家就不得不忍耐。大家都能和平,这很难想象。”

“北村的脑子真好。”西岛说,他的眼神犀利,“可也就是脑子好而已。”

换个话题,说说上次那起案件。那起夺走了鸟井左臂的夏日入室盗窃案,来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

从结论上来说,就是案件没有任何进展。都过去多少日子了,警察也没再联系我们,而且就在一个月前,相邻的山形县的住宅区发生了入室盗窃案。有目击者说窃贼有多人,我觉得和我们遇到的应该是同一伙。这次受害的是当地一家企业的经营者,也就是有钱人,而且好像也是在全家出门旅游的时候遭窃。西岛叹息着说:“那伙人不吸取教训,又作案了。”

我们去见过长谷川一次。从鸟井那儿问来长谷川的联系方式之后,我和东堂去见的她。

长谷川如约来到车站前的家庭餐厅,一个劲儿地道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低下头,反复说自己没想到会发生那种事,还说警察问了她很多关于牛郎礼一的事情。

“我不知道礼一在哪儿。”

“那牛郎纯在哪儿呢?”

长谷川抱歉地摇着头说:“联系不上。本来我就和纯不太熟,我也到牛郎俱乐部问了,都说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那天晚上,盗贼对狱内家下手,牛郎礼一也是其中一员,这不是巧合吧?你为什么让鸟井去那儿埋伏?”

“因为我想那天他可能会去那儿,就想让鸟井想想办法去阻止他。”

“在海边碰到的时候你说你和牛郎已经没关系了。”

“那是真的。不过还是挂念,而且担心。但我跟他确实没有关系了。”

“担心?”这岂止关系没断,简直就是密切相连啊。

“他不干牛郎之后好像加入了什么不三不四的团伙。”长谷川态度扭扭捏捏的,口齿倒是清晰。

“什么团伙?”

“我不知道。”

长谷川接着没完没了地解释说,最近的牛郎都跟一些可疑的高利贷团伙有牵扯,然后进一步衍生出更加不三不四的工作,加入更可疑的团伙。

“为什么这么可怕的事情会发生在仙台,而不是东京?”饶了我们吧,我不禁说出了自己的心情。

“不管在哪里都有这种事情的。”东堂很冷静。

“如果你想阻止他们作案,那为什么要找鸟井?直接告诉警察不行吗?事先跟警察说就好了,不是吗?”

“因为没有证据。我知道他有那一带的地图,并和什么人制订了计划,但只有这些,警察是不会出动的吧。”

“对了,住宅地图。”我想起来,“那张地图是复印的,上面有标记,那是他们画上去的?”

“是他的地图。”她又垂下眼帘,“我偷偷复印了一张。我猜他可能会对那家人下手,所以我就想,如果鸟井在现场的话,肯定会闹起来的。”

“简直是不考虑后果啊。而且你还骗我们说那是终极特工的家,这又是为什么?”

“上次联谊会的时候,那个西岛不是特别激动地说到终极特工吗?所以我想,如果说出这个,他应该会感兴趣。”

最终从长谷川口中也问不出更多重要的信息了。总之就是,她怀疑牛郎礼一参与了入室盗窃的计划,然后想能不能想想办法阻止那可疑的计划,防患于未然,就骗了鸟井,把他叫到现场。事情就是这样。对事情会如何发展她没有任何具体的预测。实际上我们只是让牛郎礼一他们入室盗窃的行动被迫中断,却并没能阻止他们闯入。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阻止?为什么甚至没去现场?我想追问,但放弃了。因为理由我知道:她怕妨碍了牛郎礼一遭他讨厌。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才想着把这个任务强加给别人。别的什么人,比如说没什么交集、无所事事又不谙世事、读着国立大学、像冠鱼狗的人之类的。

“可是,那样的话,一开始就跟鸟井直说不就好了。你可以明白地告诉他,牛郎要入室盗窃,想让他帮忙阻止。”

“因为我并不确定啊,只是心里不安,怕有万一。所以说……是保险起见,以防万一,才让鸟井……”

“你的预感成真了,牛郎真的去入室盗窃了。”

东堂也开口了。“而且,如你所期待的,鸟井和西岛闹了起来,盗贼受到了惊吓。”

“他们慌慌张张地开车来撞我们,受惊的礼一逃走了,而鸟井失去了左臂。”我接着说。

“左臂?”长谷川反问,她好像还不知道,“什么意思?发生了什么?”

我和东堂没回答。我们这样做确实不安好心,但这种程度的不安好心应该可以得到原谅。“不要再把我们扯进这种事情里了,不管是打保龄球还是打埋伏。”我们留下这一句,就离开了。

3

西岛如鱼得水,或者说像遭到言语挑衅的积极分子一样,在我们面前大说特说“签名运动的无用”。他叹息说就算收集了几万人的签名,政治家只要给出一句“我们会慎重对待”,就算完了。

“还不如索性准备一块大石板,让几千人、几万人在那块石板上签名,把签名刻在上面,然后砸到首相或者总统的家里。”

“砸?你是指物理性质的砸?从上方?”东堂问。

“是啊,物理性质的砸。这样的话他们多少会慎‘重’对待。”

“那就不是签名运动了。”我纠正道。

“你就不能傻一点吗?”

“傻一点?”突然叫我傻一点,这挺难办的。

“像北村还有鸟井这种聪明的家伙,总是对之后的事情想得太多了。傻一点就好了。比如说……”

“比如说?”

“比如面前有个孩子在哭,比如说他被人用枪指着,这时去想正义是什么有什么用?只管去救人就对了。”

“只管去救人啊?”我被镇住了。

“比如说啊,面前有一头受伤的鹿,它的腿断了。然后出现一只饥肠辘辘的猎豹,这猎豹会去攻击这头鹿吧?其实这是我以前看的电视节目里播的,在现场的女播音员含着眼泪说‘这就是野生世界的残酷。想救它,但那样就破坏了野生世界的规则’什么的。”

“说得对啊。”鸟井说。

“遇到这种事,只管去救就对啦。当自己是谁啊,懂什么野生世界啊,那就是借口,借口!如果是自己被攻击,甚至想用手枪射杀猎豹不是吗?却眼睁睁看着鹿被杀害。”

“说得是啊。”我嘴上应道,心里明明没接受他的说法。

“说得是啊。”另外三个人也点头。我们已经学聪明了,此时提出反对意见是没有意义的。

可东堂又说:“不过,救鹿,还是救猎豹,这是个挺难的问题。”

西岛略微苦恼了一下后答道:“那就该救当时看着比较可怜的。”

“这样不是太主观了吗?”

“北村,很遗憾,促使我行动的,正是我的主观意志。”

“说得是啊。”我们又如此应道,即使根本没接受他的说法。

“总之,在我们国家,一脸‘我什么都知道’的圣贤越来越多,这让正直的傻瓜感到痛苦。”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皱起眉头。

“西岛,和你相比,我们想的都太天真了。”鸟井说,然后又笑道,“不过啊,毕业之后怎么办,最好还是要想想哦。”

从隔壁房间传来“咚”的一声,我们转过头去,鸟井就指着墙壁说:“之前安静的老爷爷搬走了,这次搬来的是一对年轻夫妻。又是一对吵个不停的。”

“搬家搬得真频繁啊。”我说。

而鸟井漠然答道:“这很常见吧。”

4

“像西岛那么想的人,我想有不少。”东堂坐在我前面,喝着啤酒说。

我们两个人在商业区一条巷子里的小居酒屋里对坐着。晚上八点多,散座和吧台都基本坐满了。从鸟井那儿回来的路上,东堂突然邀我说“北村,去喝一杯吧”,于是就成了现在这个情形。周围的酒客不断投向这边的视线让我不自在,那些视线里充满了探究意味:这个美女是你女朋友吗?还是别的关系?

“不过我觉得西岛在想法相似的那些人之中也是特别的。”她说。

我咬着炸豆腐表示同意。西岛有些古怪,而且怪得特别。

“大概西岛不只是说说,他是努力想做出结果的。”我脑中想到了保龄球馆的特训,和那之后拯救危机的补中。还有他拼命要做出“平和”役种,还有他在鸟井发生意外之后那次无聊的以和牌,这些可能都是其中的一环。

“我觉得西岛自己最知道自己的无能。”东堂说。

这话真是一针见血。

“东堂,你现在有在打工吗?”

“有。”不知是不是因为她仿若人偶的面容,东堂的话听起来有种冷冷的回响,“一个月前开始的,每周一三五,就在这附近的一家酒馆,北村要不要哪天来看看?”

“什么样的酒馆?”

“穿着稍微露出胸部的衬衫和短裙,露出长腿坐在客人旁边给他们倒酒的酒馆。”

“啊?那种地方?怎么去那种地方打工啊?你说酒馆,我还以为是居酒屋或者小酒吧呢。你那不就是陪酒夜总会这里说的小酒吧是shotbar,多为喝威士忌的酒吧。陪酒夜总会是キャバクラ,有陪酒女郎,但并非色情待业。吗?”我错愕地问。

“气氛也类似小酒吧。这种店收入高啊。北村你对这种店有什么偏见吗?”

接着她解释说夜总会也分各种各样的,从沉稳有品位、待客稳重的老店,到肤浅却够上道、比较随意的店,跨度很大。

“那东堂打工的那家是哪种?”

“算起来应该是肤浅却够上道、比较随意的店。”东堂直白地说,“总之,我知道了中年男人也分可以容忍的色伯伯和不能容忍的色伯伯。什么都是经验啊。”

她是在开玩笑吗?可听起来口气很认真,像在认真地汇报。不知是不是我多心,我感觉坐在我后面的那些上班族都正竖起耳朵倾听,就差直接问“请务必告诉我可以容忍的那种有什么条件”。

“不过你今天怎么会想来喝酒?”我看看表,我们已经坐在这里一个小时了。

“没什么大事,就是一直没跟北村说。”

“什么?”

“已经是好久之前的事了。我被西岛拒绝了。”

“你说什么?”

“好久之前。”东堂像是不想记起确切的日期,含糊地说,“我问西岛说:‘西岛,你要不要跟我交往?’”她若无其事地把筷子伸向生鱼片。

“西岛是怎么回答的呢?”

“一开始他显得很惊讶,然后马上说算了吧。”

“算了吧?这回答也够厉害的。”我感到佩服,“很干脆。那东堂你说了什么?”

“我说:‘哦,是吗。’”

这也是很干脆的回应。“不过今天也没觉得你们尴尬啊。”

“没什么尴尬的。因为又不是什么大事。”

东堂和西岛这两个人多多少少都和普通年轻人不太一样,可能他们之间确实会出现这种情形。

“但就算这样,东堂你也是等了挺久才决定表白的呢。”

“是吗?”

“话说回来,让我惊讶的是,这么长时间了,你对西岛的好感度居然没下降。”

“反正这么长时间了,我也已经习惯了西岛的奇异之处。”

正是如此。西岛的言行、闹腾劲儿,还有烦人的地方,我也都渐渐习惯了。比起什么长梅雨天、酷暑、暖冬这些异常气候,更容易适应。

“你还在听雷蒙斯?”

“在听。”东堂答道,“那个也习惯了。”居然不是听腻了,真了不起。“比如《Blitzkrieg Bop这首歌收录于Ramones的首张专辑,是他们的成名作。,这首很可爱,我喜欢。”

“然后呢?你想怎么办?”没有什么深层意义,我只是问问,“对西岛死心,转个心思和别的男生交往?”

“我也在想要不要尝试一下不同的男生。”

我不禁揣度,她开始打工大概也有这个原因吧。这时,我的脑海中闪过一个老套的疑问——至今居然完全没想到过真是不可思议。这个疑问极为俗气:东堂和男生交往过没有?是否经历过和男人在床上发生乱七八糟的行为?既然机会难得,我就斟酌着用词问了东堂。她和平时一样,精致的脸上不带表情,回答我说:“北村,你想不到吧,我竟然挺受欢迎的哦。”这是详情请自行揣度的意思吧?

5

“不错的事啊。”我把东堂的事说了一遍后,电话那边的鸠麦笑道。

鸠麦已经和鸟井、西岛、南还有东堂都见过,并且挺熟络了。说起来,鸠麦第一次见到东堂的时候说:“你叫东堂,那是不是记忆力好得不得了?”我完全没听懂是什么意思,可东堂似乎听明白了,回答说:“嗯。我绝不会说‘我忘了’。”此处典出日本文学名著《神圣喜剧》。书中主人公叫东堂太郎,记忆力超群,他参加新兵集合时迟到,被长官训斥,他说自己“不知道”集合时间,长官说:“在我的军队不能有‘不知道’,要说‘忘了’。”但东堂记忆力超群,对他来说不可能“忘了”。我猜她们应该在说什么电影或者小说里出现的人物,但不知道具体内容。

“不过,东堂主动要求交往,西岛还能拒绝,你不觉得他很厉害吗?”我说。

“嗯,西岛够酷的。”

“酷吗?”

“哈,你是在嫉妒吧?”

“那倒没有。”实际上也确实没有。

时间是晚上十点多,每天这个时间鸠麦都会打电话来,大多是随便的闲谈。“北村,说起来啊,有件难过的事,你想不想听?”我们聊了三十多分钟之后,鸠麦问道。

“不想听。”我立即回答。

“其实吧……”鸠麦开始说。我抗议说都说不想听了,可她充耳不闻。她大概想着跟人说说好让心里舒服些,就像变成僵尸的人追着别的人类一样——变成我的同类吧。

“你知道动物管理中心的网站吗?”

“动物管理中心我都是第一次听。”

“应该是卫生部下面的一个部门,收留走失的狗之类的组织。”

只听到这里我就已经有了一种灰暗的预感。“然后呢?”

“那个网站上,登了很多走失狗狗的介绍,有照片,还写着狗的特征,说这样能让主人找到自己的狗。”

“这办法挺好的。”

“我也这么想。我想多亏有这个网站,大概很多人找回了自己的狗。然后呢,因为很可爱我就一直看下去,结果发现……”

“发现了什么?”

“照片是按收留的顺序排列的,所以翻到最后,就是好久之前就被收留了的狗。”

“哦?”我还没听明白她要说的重点是什么。

“今天一看,登在最后的是一条德国牧羊犬,很大的那种。”“然后?”

“收留期限是到今天。”

过了收留期限究竟要怎么处理?这个疑问我没问出口。

“让人难过吧?”

“我本来就不想听啊。不过这并不是那个收留中心的错。”

“我知道,但还是觉得难过。如果是真的,我就想勉为其难去领回来养着。”

“如果是真的?什么意思?”

“就是如果真的觉得难过……的意思。”

“但是……”我怀着像在辩护的心情说,“但这种事是没完没了的,就算能养这只,之后还会不断有到了收留期限的狗。除非你有全都救下来的思想准备,不然没办法的。”

我想起西岛。西岛,我们别说改变世界了,连一只牧羊犬都救不了不是吗?

“怎么样?是不是你也难过了?”

6

第二天,我正在大学的教室里收拾书本,一个男生坐到了我旁边。我想应该是莞尔,一看果然是莞尔。他大概是算好下课的时间来的。

“北村,这之后有空没有?”

我望向教室里的挂钟,下午两点半。

“有是有。”

“那你来看看不?”他的头发长了一些,感觉又恢复到刚入学时的模样了。眼睛下方显出黑影,不知是不是黑眼圈。

“你和牛肉盖饭快餐店的女朋友还好吗?”

“她?那是老早之前的事了,早就分啦。现在已经是日抛啦日抛。”

“日抛?”

“晚上在街上找女生搭话,然后一起去喝酒,然后带回住的地方,这是最近的潮流。我身边全是这样的朋友。也不来学校,光忙着打工和联谊会。”真不知他是在吹嘘还是在诉苦,“不说这些啦,待会儿有学园祭的筹备会议。”

“学园祭?下个月的?”我们大学在十一月的“文化日”指每年的十一月三日,为日本的法定节假日之一。前后会举办为时三天的学园祭,“莞尔也参与了?”

“身为干事的莞尔怎么可能忍住不掺和,干起来相当有意思呢。主要以大三的为主,但也有几个大一和大二的。从今年夏天开始就在一点一点准备了。”

“这个筹备会议为什么要我去?”

“想听听第三方的意见。”莞尔站起来,我也跟着站了起来。

“是筹备什么的会议?”我问着,脑中已经想到各个社团设的摊位的布局,乐队演奏的时间表之类的,所以当莞尔笑着说“超能力啊”的时候,我很诧异。

我跟在莞尔身后,走过教学楼之间的通路,上楼梯,又穿过走廊,从阅览室前经过。阅览室里有报纸和杂志,还有能上网查资料的电脑。这时我突然想起昨晚鸠麦在电话里说的话,便对莞尔打了个招呼说:“能等我一下吗?就一下。”说着进入阅览室,找到一台正好空着的电脑。我站在电脑前,敲击键盘,找到仙台市动物管理中心,打开了网站。

“你到底要干什么啊?”莞尔站在我旁边问。

“想到点事。”我打开走失狗狗的页面。

“哦,这不是狗嘛。”

“是、是,就是狗。”

我找到照片一览,一张一张翻过去。一直看到最后一页,也没找到昨天说到的牧羊犬,也就是说已经过了期限了吧。我呼出一口气,感觉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心里极不舒坦。

“怎么了嘛?”

“没什么,我好了,走吧。”我们走出阅览室。

“莞尔,有件让人难受的事,你想不想听听?”

“不要,我才不想听那种事呢。”

“好厉害,怎么做到的?”在我周围,学生们发出佩服又疑惑的声音。

莞尔把我带到一幢教学楼最北侧的小会议室,里面有几张长桌围成一个长方形,我和莞尔坐在靠门口的角落。

就在刚才,坐在我们对面左边桌旁的男人刚把手里的勺子折弯。

这个男人有一头柔软的淡褐色头发,带着年轻的气息,样子有些女性化,高个子,窄鼻子,有分明的双眼皮,看外貌像个清清爽爽的演员。但来这间会议室前莞尔跟我说过,他是一位有名的社会文化人类学者。

“麻生晃一郎,你至少听过这个名字吧?”

“没听过。而且,社会文化人类学者是干什么的?”我问。社会啦、文化啦,还有人类,这名称真是暧昧之上再加暧昧啊。

“他是研究社会文化以及政治是如何对人类产生影响的,我也不太明白。以前是哪个大学的副教授之类的,现在就写各种小专栏,上电视的谈话节目。他人帅,说话也相当有趣,因此挺受欢迎的。明明四十多了,但看着就像二十来岁。主要是北村你不看电视才不知道,在大众人群里他很出名的。”

“麻生老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坐在麻生正对面、戴着眼镜的女同学客气地问道,“这不是超能力吗?”说着指了指麻生手上折弯了的勺子。

其他学生也都点着头说“是啊、是啊”。我也一样,不禁凑近旁边的莞尔,开口确认:“这个人原来不是否定派的?”

今年学园祭的看点之一好像就是“超能力者与麻生晃一郎的对决”这一企划,主题是请来宣称自己有超能力的人,让麻生晃一郎判断其能力的真伪。

“超能力者是谁?”来的路上我顺便问了莞尔一下,心想不会是南吧?

“鹫尾,你听过没有?一个白头发的大叔,以前就会什么用意念折弯勺子,还有什么预知能力,闹得沸沸扬扬的,现在过了风头了。”

“有过这样的人?”

“都说有啦,以前就有。”

“那人的超能力是假的?”

“超能力肯定都是假的啦。”莞尔理所当然地答道,“而麻生啊,就是对那些超能力的否定派。电视上也有这种节目,他不断去揭穿那些人。”

然而,就在几分钟前,麻生来到会议室,发完名片,笑眯眯地打完招呼,突然慢悠悠地问留着雷鬼头的执行委员长:“那么,有勺子吗?”接着他手持为他找来的银色勺子,一下子就把勺子与勺柄连接的地方折弯了。让我们都蒙了。

“这是骗术哦,是魔术。”麻生微笑着耸了耸肩,眼角聚起皱纹,一副和蔼模样。确实是会受女性欢迎的类型,我也理解了。有幽默感,轻松又知性,和以前西岛告诉我的“卖得好的小说的条件”出奇地一致:幽默,轻松,知性。哪怕只是华丽却没有内涵。

麻生将折弯的勺子举着给无法理解状况的我们看,接着用力将折弯的部分掰回原状,然后给我们传看,让我们注意勺子和勺柄连接处有些变色。

“请看这里,是不是有一条凹痕?”

“嗯,真的有凹痕,这里是凹下去的。”莞尔指着勺子刚才折弯的位置。

“因为有这种小道具。”麻生给我们看他戴在右手拇指上的一枚朴素的戒指,那戒指靠指腹位置略微有凸起,呈一个钝角。“通过这个指环,可以施加使出去的力气几十倍的压力,拿这个在连接勺柄的地方用力一捏。”他说着,拿起手边的另一把勺子,手上用力,“像这样,就会出现裂痕,凹下去,一碰就弯了。”

“但我们一开始查看的时候没发现这样的裂痕,只是普通的勺子。”有人指出,大家都点头称是。

“这个嘛。”麻生温和地微笑着,从袖口里取出一把勺子。

“咦?”

“刚才你拿给我的勺子是这个。”他晃着从袖口拿出来的勺子,“然后呢,刚才折弯的是我事先准备好的,我偷偷换掉了。”

“原来如此。”学园祭筹备委员会的全体学生发出感慨,“原来是这么回事。”

“超能力者全都是这么做的吗?”严格来说我算外人,但我想也没想就问道,“都用这种方便的小道具?”

“不,大家用的是各式各样的……嗯,就说是技艺吧。反正是不同的战术。我这次也事先考虑到如果这个不成功的话就用别的手段,准备了好几种方法。”

“可也不是所有人都是用骗术的吧?”我脑中想到南的能力,又问道。

“不。”这时,麻生柔和的表情微微绷紧了一些,“迄今为止,我见过的超能力者无一例外都使用了某种骗术。他们想用超能力这种可疑的说法敷衍过去,但既没有什么科学解释,也没有逻辑依据。”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因为就算没有科学解释或逻辑依据,南能发挥出奇妙的能力也是事实。那到底该怎么解释?但我觉得没必要非在这个场合说出来,我不是那种性格热血的人,一定要摆出事实和他争论。

“不过,”雷鬼头委员长积极问道,“这次来参加我们活动的鹫尾,不是要表演透视记忆吗?那也是骗术吗?”他阴阳怪气的,那阴阳怪气的样子看着就像在蔑视根本不在这里的鹫尾。

“透视记忆?”我插嘴道。

“就是能猜中对方前一天是怎么过的那类。”莞尔答道。

“这个根本不必讨论。”麻生显得没什么兴趣,“什么‘你对现在的工作心怀不满吧’,什么‘你正为恋爱而烦恼吧’,就跟占卜师一样,把谁都可能会有的烦恼一本正经地说出来,只说些怎么都能解释得通的话。嘴上说眼前浮现出了对方记忆的影像,其实都是些模棱两可的内容,还能随便改口。然后就是事先掌握对方的信息,再煞有介事地透露一些,什么你有孩子吧,什么肠胃不太好吧,这些只要调查一下都能知道。对了、对了,要不我们试试这样吧。”麻生竖起一根手指,“到时你们先假装无意识地向鹫尾透露我的行程,就说我会在学园祭的前一天上午到仙台,打算在车站里的牛舌餐厅吃饭,然后去青叶城看看。他肯定会被这些信息误导,估计会说些像有那么回事的话,比如‘我眼前浮现出骑着马的独眼雕像,这是青叶城的政宗吧’。”

“有道理啊……”有几个人这么说,可我总觉得有些难以释怀。

会议继续下去,对当天的座位安排和流程做了确认。其间还讨论了要不要用摄像机录像,还有瞒着鹫尾,在他用意念折弯勺子的时候用隐藏的摄像机凑近拍摄他的手部。这哪是超能力者和学者的对决,更像是超能力者批斗会。

最后麻生还这么说:“这世上就不存在超能力这回事。不,退一百步说,就算存在,对其产生过分崇拜也是很危险的。就算能用意念折弯勺子,又怎样?如果说折弯勺子能让人生丰富多彩,那大家都用钳子折弯勺子不就好了。”

阳光从窗户射入,屋内泛起白光,仿佛在为麻生说的话打包票。

我看着在场的学生都用力点头接受了麻生的话,胸腔内充满焦躁不安的感觉。所以和莞尔分开后,我往西岛家打去电话。

“西岛,现在见个面?”

“哦,好,正好我也有事要和你商量。”

7

我还以为西岛要商量的事是东堂提出跟他交往,不料彻底猜错了。

西岛提出在离市区稍远的广濑川附近的公园见面。我如约而至,但看到赶过来的西岛,不禁哑然。

“不好意思,来晚了。”西岛板着脸道歉,这点倒和平常一样。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要说我为什么诧异,那是因为他是带着一条狗出现的。他手里握着一根崭新的鲜红色绳子,绳子前端拴着一条松松地垂着舌头的牧羊犬。这条牧羊犬的毛色仿若烧焦的草坪,充满野性,它只是坐着就能让人因恐惧而戒备起来。

“哎呀呀,真是愁啊。”西岛诉苦道,“我那儿不是出租房嘛,不许养宠物的。我正发愁要怎么办呢,就想着找北村商量一下。”

“先别说这些,这狗是哪儿来的?”

“是我的狗啊,从今天开始。”

“这不会是……”看着这条高龄牧羊犬,我心里一动。哦不,心里一动的同时也在想“不会吧”,“这不会是动物管理中心的狗吧?”

“搞了半天原来北村也知道啊。”西岛不以为意地答道,“只是偶然,我偶然知道有这么个网站,就用学校的电脑看了一下。结果发现这条牧羊犬处境不太妙啊。”

“收留期限就到昨天。”

“对、对,所以啊,我一大早就去把它领回来了。那地方老远了,跑一趟真不容易,不过幸好赶上了。”

“什么领回来不领回来的,这本来就不是你的狗吧。”

“你怎么听不明白呢?现在是我的了。”

“我不是说这个。”

“北村你可能不知道,那种救助机构也很不容易的,所以,过了收留期限的狗,只能处理掉。”

“都说我知道了。”我不觉加重了语气,“西岛你是为了救下这条要被处理掉的狗才把它领回来的?”

“我一口咬定自己是狗主人,他们就没挑我什么毛病。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我说你啊……”我不知怎的就用上了教训的口吻,“西岛你老干这种突发奇想的事,是怎么说服自己的?”

“说服?突发奇想?本来就是啊,要是没人去领,这家伙不就陷入危机了?大危机啊。”他语气淡然地说,“危机就是为了让人拯救才存在的。”

“那以后,只要一有到了收留期限的狗,你就要去领回来?”

“怎么可能!”西岛理所当然地耸了耸肩,“为什么我非要去救下所有的狗?”

“呃。”

“偶然而已,这次是看到了,老是惦记。我已经决定再也不去看那个网站了。”

和西岛争辩就像和软门帘较劲,是白费力气。我没法理解西岛的思考方式,只是对他身体力行做到了他自己说的“眼前有陷入困境的人,那就义无反顾去帮他好了”感到钦佩。

“不过啊,西岛,只救下这一条狗,别的就不管了,这样不会很矛盾吗?”

“有哪条法律规定不可以有矛盾?”

“那倒没有。”我答道,确实没有这种法律,“不过你打算在哪儿养它?”

“北村啊,我就是想跟你商量这个啊。”

自相识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来东堂家。她家在仙台市东部的老城区,不远处就有大片的水田。

“好安静啊。”西岛东张西望,语调轻松。房子门口挂着写有“东堂”的门牌,我们按下门牌下方的对讲机按钮,等着东堂出来。

“这儿很适合牧羊犬雷蒙住下来呢。”西岛一副满意的样子说。

我立即指出两个问题:第一,就算东堂住在自己家的独栋小楼,她也未必肯替你养狗,反而更有可能因此惹火她。第二,“牧羊犬雷蒙”这名字是什么意思?应该还有一点:东堂跟你表白,你拒绝了,现在居然还好意思拿这么麻烦的事来求人家。我本来是想说说他的,可看他完全不心虚,甚至连一丝踌躇都没有,搞得我几乎怀疑表白那件事是不是东堂逗我玩瞎说的。

“雷蒙斯乐队所有成员的名字里不都有‘雷蒙’两个字吗?”西岛如数家珍地说道,“乔伊·雷蒙,约翰尼·雷蒙,迪·雷蒙。”

“可这条牧羊犬又不是雷蒙斯的成员。”

立于我们眼前的东堂家不算豪宅,但宽敞的院子显然被精心打理过,感觉非常整洁。每扇窗户都挂着蕾丝窗帘,墙壁上贴着装饰性瓷砖。有停车库,但里面没有车。“看,那里能放个狗屋。”西岛又开始自说自话了。

过了一会儿,东堂从正门出来了。我抬了抬手,“嗨,东堂。”西岛则大大咧咧地打着招呼,“难得我来了,你也让我等太久了吧。”

“这狗是?”东堂问。

“你们好。”从东堂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啊,妈。”东堂回过头。如果她没这么叫一声的话,我差点儿说出“那儿还有一个东堂”——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东堂母亲和东堂就是这么相像。她比东堂稍微矮一点,嘴边的皱纹比较显眼,头上掺杂着白发,可二人极为相像。而且东堂母亲比东堂亲切多了,她面带微笑地说:“我女儿会有朋友来,这真少见。”

“您好,初次见面。”我和西岛开口打招呼,没想到东堂的母亲马上问:“那你们俩是谁拒绝了我女儿的表白?”这让我们顿时说不出下面那句“请多关照”了。

“哦,是西岛。”东堂仿佛戴着铁面具,表情不变地指了指西岛。

饶是西岛也手足无措起来。“怎、怎么突然……”他向后退了一步。

“哦,是你啊。”东堂的母亲高兴地眯起眼睛,“我女儿啊,你别看她这样,可是很受欢迎的哦。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样。”

“我想也是。”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这么答。

“拒绝我女儿的表白,胆子不小啊。”

“嗯,就是。”东堂附和道。这对母女站在一起,就像长相极为相似的两姐妹。

西岛罕见地慌乱起来,他看看东堂,又看看东堂母亲。然后总算发扬他天生的“前进前进再前进”的精神,极力重整旗鼓,直接说出了来意。“其实吧……”感觉他已是破罐子破摔,不过好歹从动物管理中心的网站开始,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我想,能不能把它放在东堂家养?”

东堂和母亲顿时都怔住了,对她们而言这要求肯定太出乎意料。但东堂的母亲马上大声笑起来,那笑声回荡了好一会儿。东堂依旧一动不动地沉默着,望着西岛和牧羊犬。接着她们表现出只有母女才有的默契,同时说道:“行啊。”

“行吗?”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8

我们坐在离东堂家一百来米远的河堤上,这里有一大片草地,非常空旷。右方不远处有小孩子拿硬纸板当滑橇从堤坝上往下滑。牧羊犬趴在东堂身边。

“你真的要养?”我又确认了一次。牧羊犬闭着眼睛、竖起耳朵,那样子就像在说“这事我也很关心”。

“我妈说行,基本就行。”东堂答道,“为了报复西岛拒绝我,欺负一下这条牧羊犬也许不错。”她眼里放着光。

“喂喂,东堂。”西岛用力叫道。牧羊犬也微微睁开眼,像是在问“不是吧”。

“逗你玩的。”

“那就好。交给你了啊。”

“不过作为条件……”

“什么?”

“说说你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这要求让我也忍不住反问。

“对。我想知道西岛上大学之前是怎样的。”

“唔。”不知是不是因为不好回答,西岛冷淡地哼了一声,鼓起嘴,一脸思索的样子。就在我以为他会直接忽略东堂的问题时,他终于开口了:“没什么值得一说的。唉,反正就是每天都很痛苦。”

“很痛苦?”

“我迄今为止经历的一切都是痛苦的。”他罕见地用上了自嘲的口吻,“特别是初中和高中,没少受欺负。”

我也是第一次听西岛说这些,不知该做何反应才好。

“哦?”东堂像是不感兴趣地答道。

“说我蠢,又怪我爱抠死理,很过分的。”

“可说得没错啊。”我插嘴。东堂也说“说得对啊”。

“虽说没怎么遭到肉体上的暴力吧,可动不动就受到排斥。”

“这样啊。”我觉得可以想象。

“这样啊。”东堂似乎也可以想象。

“我精神都快崩溃了,父母还有老师都帮不上忙,可凄惨了。我也不想上学,就在街上乱走,偷CD什么的。”

“你还偷过东西?”怪异的言行在西岛身上并不少见,但我很意外他会选择偷东西这种常见的发泄方式来释放被欺负的愤懑。就像听到一流的棒球选手坦白说高中时连二垒打都不行一样,感觉很新奇。

仿佛一打开话匣子,当时的记忆就冲破大坝,倾泻而出。西岛渐渐激动起来。“雷蒙斯的CD也是,冲撞的也是,都是那样收集起来的。也就是说,是乔伊·雷蒙和乔·斯特拉莫拯救了受虐的我。”

“我觉得说偷东西的时候不能这么理直气壮吧。”

“我知道啊。我也实实在在被抓了。”西岛口气苦涩地一股脑儿说了下去。说他高中时因偷窃被警察逮捕,曾被送到家庭裁判所家庭裁判所是日本处理家庭纠纷的地方法院。首先在美国创立,一九四八年日本将地方家庭事务所与司法系统中的青少年组合并设立了家庭裁判所。家庭裁判所与地方法院同级,权限范围是家庭事务的审判和调解,以及少年保护事件的调查和审判。。“不过嘛,也没受到什么大的惩罚,挺泄气的。”

“你就没反省?”东堂问。

“是不是反省我不知道,不过当时很多想法变了倒是真的。”西岛答道,“家裁调查官是个古怪的人,是他教给我……”

“什么?”我追问。“什么?”东堂也问,我们俩的话重合在一起。

“越是有才能的人越会受到欺辱。”

“说得漂亮。”我佩服起那位家裁调查官来,“比如说?”

“比如说,义经源义经,日本著名的悲剧英雄。,还有伽利略,都是这样。”

“说得对。”东堂又说,“还有呢?”

“义经和伽利略。”也就是说,家庭裁判所的人可能只说过这两个例子,“然后还这么跟我说:不能强词夺理寻找逃避的理由。”

“说得对。”

“然后呢,还给了我一本书,是书哦。家庭裁判所的调查官给了我一本圣·埃克苏佩里的文库本。”他说完还报上了那本书的名字,可我和东堂都没看过,只好问道:“那本书怎么了?”

“那本书怎么了?真是,你们没看过,说得倒是轻松。看完那本书我又明白了。‘我不是为了自己才哭的!’这句话一下把我点醒了。”

“什么意思?”我问道。

西岛“啧”了一声,估计是在表达“我才不想跟你解释呢”的意思。“总之,我觉得豁然开朗了。唉,我痛苦的过去说起来就是这样了,还要听吗?”

“不,够了。前半部分就算了,后半部分怎么听着好像挺自豪的,是我的错觉吗?”东堂的声音仿佛与右方吹来的秋风缠在一起,从坐着的我们身上拂过。

“对了。”拿硬纸板玩耍的孩子们走了之后,西岛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看着我说,“北村,你找我有什么事来着?”

“啊对!”明明是我给西岛打的电话,“是学园祭的事。”

“学园祭?”西岛和东堂两个人的反应都是:这么说是有这么一回事啊。

“今天我陪莞尔去筹备委员会开会了,今年学园祭有一个活动的主题是超能力。”

“超能力?”西岛眯起眼睛。

“是说南?”东堂偏了偏头。

“我一开始也以为是南,但好像不是,而是一个叫鹫尾的大叔,你们知道吗?说是会什么用意念折弯勺子,还有透视记忆的那个。”

西岛拍了拍手。牧羊犬以为是在叫它,猛地直起上半身。东堂摸着它的背安抚它。

“知道啊,叫鹫尾什么什么的,一个感觉挺胆小怕事的中年男人。以前上电视表演过用意念折弯勺子,额头上一直在流汗,那汗流的啊,倒不如叫‘超劳力’更好。累成那样,还不如别去折弯勺子了。”

“我不知道他。”

“那个鹫尾要来参加学园祭,然后还有一个叫麻生晃一郎的男的。”

“这个人我知道。”这回东堂拍了一下手,牧羊犬又睁开了眼睛,“是一个学者,写过书的吧?好像在电视上也看到过。”

“这个我倒是不知道。他也有超能力?”西岛问。

“麻生是站在不相信超能力的人这一方的。”我说道。

“不相信超能力的人这一方。”东堂喃喃道,像是在品味这句话。

“在学园祭上,鹫尾表演超能力,然后麻生来揭穿他。他们策划了这么个活动。”

“这活动又怎么了?”

“刚才麻生来参加会议,他说超能力什么的根本不存在,就算存在也毫无意义。把勺子折弯了又怎样,能改变什么吗?”

“有一定道理。”西岛点点头。

“可是,”东堂说,“话说得这么决绝,听着让人不舒服。”

“就是啊。”我加重了语气,“麻生彬彬有礼的,看着也不像坏人,但他不由分说,上来就否定说没有意义,让我挺抵触的,总觉得心里不痛快。”

“能让北村心里不痛快,真是了不得。”

“我觉得否定超能力的人,是把除了超能力之外的别的东西也一并否定了。”

“之外的东西,比如说什么呢,北村?”

“比如说这个用意念折弯勺子的人的人生。”

“扯到人生上去了?”东堂反问。

“可是,要是给什么伪超能力捧场,是会被骗的。确实是这样的啊。”

这时我想起第一次亲眼看到南用意念折弯勺子的时候,西岛也说过“我是说勺子弯了那又怎样”。这么说来,他和麻生的看法可能是一致的。

“不过,比如说从某个农村来了一位稳重谦逊的老婆婆,”我解释道,边说边察觉到,啊,这是好久之前在盛冈老家看过的电视节目,“这个老婆婆用意念折弯了勺子,节目上的人却拼命找她的破绽,抨击她。这种事情我总觉得不太和谐。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来贬低别人吗?”

“诶?”东堂的语气带有一些惊讶,“好意外。”

“意外?”

“我以为北村更在乎逻辑性,甚至只讲逻辑,对人心什么的没有兴趣。”

“唔……嗯。”我也沉吟起来,“确实很意外。”

9

没用多长时间,西岛就彻底颠覆了对麻生的看法。缘由是次日,我和西岛坐在大学图书馆餐饮角的沙发上时,麻生出现了。

对我和西岛而言,图书馆与其说是读书学习的地方,更像一个喝着便宜的咖啡闲谈,或者突然下雨时来打发时间,又或者与朋友会合的地方。那天也是为了避雨我们才来的图书馆。西岛一边用手帕擦去眼镜上的雨滴,一边不服气地说:“这才十月,也太冷了吧。”

这时,施施然走过来一个潇洒的男人。“我可以坐这里吗?”他彬彬有礼地说。其他沙发都坐满了,所以他想坐到我们旁边。

“请坐。”我边说边看向对方的脸,发现这人就是麻生,不由得“啊”了一声。

麻生一边坐下一边望向我,但他似乎已经习惯了突然被人认出来,平静地答道:“你好,我是麻生,你应该是昨天开会时在场的学生吧?”

“啊,是的。”

于是麻生就沉稳地微笑着,说昨天晚上和学园祭筹备委员会的几个学生一起去喝酒了。而今天又有今天的事,要在仙台做与其他教授对谈的活动。

“我听北村说了。”西岛猛地把身子凑向他,“我也赞成。”

“赞成?”

“超能力什么的,是没有意义的啊。”

麻生一时间因为太突然而面露诧异,不过马上顺着说:“嗯,是啊。那种东西不太好。”他没有白发,显得很年轻。

“可这位北村同学啊,他说那种以假乱真的超能力很重要哦。”西岛指着我。

“是吗?你相信有超能力?是有什么缘故吗?”

我觉得回答很麻烦,所以只是扬了扬眉,没说话。西岛从旁插嘴道:“他见过用意念折弯勺子那些,看到后就被感化了。”

麻生唇角下垂,道:“仙台也有那种人啊。只要学些技巧和表演手法,手再巧点,都能做到的。”

“不,我觉得那不是假的。”对我而言,图书馆是避雨或者休息或者会合的地方,不是进行讨论的地方。所以我不想说出反驳的话,可还是姑且解释说:“在居酒屋,她还曾轻巧地用意念移动物体。”

“连装生鱼片的小船形碟子都能移动。”西岛抱臂说道。

麻生听了把视线转向西岛。“咦?你不是不相信超能力的吗?”

“可我也没怀疑超能力啊。”西岛不高兴地说。

“啊?”

“那个嘛,我也看见了,只能相信了啊。谁都没去碰,小船碟子就自己在桌子上前进。这么说来,有个电影是讲那个的吧?讲在热带雨林的森林里行船的电影此处说的是《陆上行舟》。。”

“是沃纳·赫尔佐格的。”我提示他。

“就是那个。”西岛竖起手指,“装生鱼片的小船就像电影里那样在桌子上前进,幅度很大呢。所以,我也不得不承认有那种能力。但我想说的是,那又怎样呢?别仗着有超能力就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南完全没有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啊。”

“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麻生脸部有些抽搐,“是没有什么超能力存在的。”

“不,这个是有的。”西岛干脆地说,“我所主张的是有没有意义这个问题。”

麻生摆了摆手。他显得困惑,跟不知该如何对待表现不好的学生的困惑相仿——真是麻烦,真是棘手,说不明白啊——类似这样的。“等等,你们当真相信超能力的存在?”

“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我边思考边说,“而是超能力,或者说用意念折弯勺子这种事,是实际存在的。”

“在哪里?”

“在哪里?我们的一个同学就会啊。”

“那位同学在哪里呢?”

被他一问,我语塞了。说出南的名字很简单,可是我能想象这之后麻生会说什么——让我见见她,也可能是“带她来见我”。总之这样可能会给南带来麻烦,所以我苦恼地抱起双臂。

“果然。”麻生突然露出整齐的牙齿,笑道,“大家都是这样的,一被追问就词穷了。要他拿出证据,就说现在没有,不能告诉你。实验失败了就说环境不好,条件不齐备。学生特别容易被这种非现实的东西牵着鼻子走,容易受骗,所以你们最好也小心一点。”

“什么叫容易受骗?”西岛把纸杯里的饮料一口喝完。

“学生有大把的时间,头脑也好,而且会觉得只有自己跟别人都不一样,毫无依据地相信自己一定是个什么人物。所以,学生基本分成两种。”

“两种?”

“得过且过,只图一时的快乐和享受,认为只要开心就好的学生,这是一种。”

听他说着,我脑中浮现莞尔的脸。

“而另一种呢,属于拼命要找到自己到底是什么人物的类型。他们认认真真地思考,获取各种各样的知识和信息,这样一来就和别人不同了,然后就放心了。”麻生继续说道,“我认为前者那种‘只要开心就好’的学生倒不必太担心,尽管他们表现得对社会缺乏关注,但最终会融入社会的。话白了,就是他们机灵,会办事。而相反,另一类学生就很危险。因为获得了信息所以自以为比别人聪明,很留心社会上的矛盾和异常。他们认为只有自己够聪明,身边都是愚蠢的人,所以就有种使命感,觉得无论如何也要改变大家的想法,有点像那些控诉环境问题的人,以为只有自己注意到了环境被破坏的问题,所以感到慌张,觉得无论如何也要做些什么。这么说可能有点那个,但我认为这就是蛮横且幼稚的善意。”

我表面上点头,心里却无法认同他的说法。热心于环境问题的人未必全都是蛮横的,要这么说的话,仿佛无所不知的小说家,还有大学教授,不是更蛮横吗?

“学生有问题意识这是坏事吗?”

“不能断言说是坏事。只是,年轻人带着使命感发起的行动是没有意义的。”

像这种胸有成竹、高高在上的论调,不会立马点着西岛的发动机吧?我担心起来,猛地把视线投向西岛,发现西岛果然被点燃了。“照你这么说,”他开始了,“照你这么说,浑浑噩噩、对社会上发生的事完全不考虑,就说两句‘没办法’才算好吗?对中东的战争啦,美国的专横啦,自己国家的临阵脱逃啦,都假装看不见才叫对?”

麻生也被他的气势吓了一跳,但他大概已经习惯了和学生辩论,又一次沉稳地回答:“这种想法是很危险的。嗯。”他把手里的纸杯举到嘴边,呼呼地吹着气,“真烫啊。”他露出笑容。

这话听起来像在嘲弄西岛的热血澎湃。

我差点儿应声说出:是啊,他就是这么热血澎湃的一个人。

“我认为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学生的力量更是非常有限。学生能获取的信息和经验都很匮乏。这么说可能不太合适,但即便年轻人不断控诉,世界也是不会有所改变的,反而会让人想问:你以为你是谁啊?!”麻生平静地说,“我呢,觉得真正重要的不是政治或环境,不是这些东西,而是更为朴实单纯的东西。凭借骗术施展的超能力和这些朴实单纯的东西正相反,浮夸又肤浅,太廉价了,就像在蔑视认真劳动的人们。而且没必要去改变世界。”

“听不懂。”西岛说。

“我懂。”我答道,“不过,麻生老师,如果自己眼前发生的现象让您无法不相信那就是超能力,您会怎么办呢?”

“我不想说假设的话,不过我当然首先会怀疑。但是,就算万一不得不承认那确实是一种不明所以的能力,我也不会有什么感触,也不会诧异。折弯勺子而已,社会不会变的。”

“但是,”我接过话锋指出,“那不是很矛盾吗?麻生老师刚才不是还说没必要去改变世界吗?也就是说世界不用改变,是这个意思吧?既然如此,您又批判说折弯勺子无法改变社会,所以没有意义,这不是很奇怪吗?亲眼看到用意念折弯勺子,高兴地称赞‘好厉害啊’‘好有意思啊’,这难道不是麻生老师您刚才说的‘发生在身边的朴实单纯的事物’吗?我觉得折弯勺子的人其实并没有特别远大的目的。”

“北村竟会滔滔雄辩,这可够新鲜的。”西岛微微瞪大了眼睛。

我还是会想起在盛冈的时候看的那个电视节目。出现在电视上的那位农村老妇人不是为了给世界造成影响才去把玩勺子的,也不是出于什么蛮横心理。她一定只是想让身边的人高兴一下,不是吗?非要去纠结她到底出于什么动机,这又算什么呢?仅仅是对大家都开开心心感到嫉妒,还是对出风头的人感到厌恶?查明真相是种正义,这不过是场面话,是借口而已。

麻生并没因我的这番话而显得不高兴,大概是因为他是胸有成竹的成年人吧。“不是这样的哦。”他像是拿我没办法似的轻轻摇了摇头,言外之意就是跟你说也没用,“谢谢你们,挺有趣的。”他洒脱地离开了。

留下我和西岛互相对望。

“虽然是一场不完全燃烧的交流,不过嘛,也许也是很珍贵的交流。”

“就是不完全燃烧啊!北村,我们去吓唬他一下。”

就这样,西岛突然斗志昂扬起来。

10

“吓唬?要怎么做?”鸠麦乐呵呵地说,显得饶有兴趣:这次又要干出什么怪事来呢?

晚上九点,我们在“贤犬轩”吃套餐。她下班之后我们先去了市里的电影院,回来才来吃饭,所以挺晚了。她点了韭菜猪肝套餐,我点了馄饨面套餐。生姜烧猪肉套餐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不知不觉地从菜单上消失了。

“西岛只不过是想到什么说什么而已,他肯定也没什么特别的主意。不过麻生摆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嘴脸,我有点不喜欢。”

“哇!”鸠麦像挥动指挥棒一样挥动手里的筷子,“北村你变了。”

“变、了?”这话前几天东堂也说过。

“变得跟刚认识你的时候不一样了。哎呀,怎么说呢。”鸠麦转着眼睛到处看,好像墙上贴成一排的手写菜单里藏着答案似的,“跟之前比起来,没那么冷冰冰的了。”

“没那么冷冰冰的?”我苦笑,“不过我自己也觉得好像有点接近地面了。”说完我吃了一个饺子,切碎的韭菜的香气和肉末的口感在嘴里扩散,很好吃。只是我发觉馄饨面里的馄饨和饺子有些类似,就生出吃了亏的心情:唉,点重了。

“接近地面?”

“我啊,是在空中俯瞰众生的类型,入学的时候鸟井这么说我来着。但现在视线有点靠近地面了。”

“就是说慢慢从鸟变成人了。”

“我还有种感觉,是在地面的西岛拿一根长长的竹竿之类的东西把我给拽下来了。或者不如说我一开始就没飞在空中。所谓鸟瞰型的人,只不过自己相信只有自己是特别的,以为自己正在从上方观察芸芸众生而已。”

“嗯嗯。”鸠麦微笑着,像是一开始就知道,“是啊,从上方俯瞰,那样子好像多了不起似的,很滑稽。”

“鸠麦你怎么看?否定超能力的人和肯定的人,谁才是对的呢?”

“大概啊,”鸠麦的声音突然很温柔,“大概啊,我想大概有一种陷阱,头脑好的人反而容易中招。”

“陷阱?”

“只有聪明又觉得自己了不起的人,才总想对事物做概括总结。”

“意思是?”

“比如会说超能力是这么回事儿,说相信超能力的人怎样怎样的。好比去看电影也要总结概括一下,说这部电影的主题是小鱼干什么的,不管什么都要做个总结概括。也就是把一切混为一体,试图去看穿其本质。可我觉得,实际上本质这东西本来就各不相同,各有各的情况。但有的人就是想去概括总结,去分类,可能因为只有这样才显得自己聪明。”

有一定道理,我一边想一边夹起饺子在倒了酱油调料的小盘子里蘸了蘸,点点头。然后又想:小鱼干主题的,是什么电影啊?

“干脆学园祭当天,让南闯进会场,话筒也好烟灰缸也好,用意念移动给他们看看不就好了?”

“这个我们也想过。”跟西岛聊的时候也提过这个方案,说先不管鹫尾是不是真的有超能力,总之让南出场,让麻生见识一下不用骗术的超能力,“不过西岛说那样太没技术含量了。”

“技术含量?那是超能力啊,怎么没有技术含量?超有技术含量呢。”

“把南叫来,让她折弯勺子,这怎么看都有点……”

“对不起南?”

“不,西岛大概会觉得无趣。”

“确实如此!”鸠麦爆笑。

“可就算这样,也不能换西岛去使用超能力啊。”

“那个叫鹫尾的超能力者,他会什么来着?”

直呼其名啊?日语原文此处没有称呼“桑”。我苦笑着,回想起学园祭筹备会上的对话。

“用意念折弯勺子,还有……哦对,还有一种叫透视记忆的能力。就是能说中对方的记忆,比如昨天干了什么、去了哪儿这些。”

“这个不好说呢,感觉好假啊。”

“谁说不是呢。”

“那这样怎么样?”

“怎样?”

“跟踪麻生,掌握他的行踪,偷偷调查出他在一定期间内的行动,然后装成是透视出来的,说给他听。顺利的话,他会吓到的吧。”

“我觉得马上就会露馅。”

“可也说不定能吓唬到他哦。”

“嗯,确实不错。”

要离开小饭馆的时候,我想起西岛几天前说到的书,就问鸠麦:“你看过圣·埃克苏佩里的书吗?”我报上隐约记得的书名,鸠麦就说她看过。

“原来西岛的源头在这儿啊。”她笑道。

“他的源头?”

“细节我记不住了,不过有些话我记得哦。”

“什么话?”

“‘遥远的某处有人触礁沉船,在这么多的沉船前怎能无力地袖手旁观。挺住,现在我们就向你们赶去!’”

“哦?”

“我只记得个大概,不过这话是不是很像西岛说的?”

被她这么一说,我想起了西岛的认真:看到远在中东的国家屈于大国的理论而没完没了地反复纠缠于不知所谓的战争及纷争,就焦虑地觉得必须要做些什么,打麻将的时候拼命要做出“平和”。似乎能感觉到他势头十足地大叫“等着!我现在就向你们赶去!”,然而却无法赶到的绝望。

“很像。”

“是吧。然后还有一句:‘做人,就是要有责任感,就是要看到一件好像与己无关的惨事也会觉得羞耻。’”

“我听过跟这句差不多的。”我努力回忆。确实,第一次来“贤犬轩”的时候,西岛应该念叨过类似的话。“要不我也找来看看?”我嘟囔道。

“当小说看也有点意思吧,谁知道呢。”鸠麦说了句打击我热情的话。

那之后又过了两天,一个工作日的下午,我早上就去了大学,可下午的课停课,没办法,我就去图书馆看闲书,结果碰到了南。

“诶?鸟井呢?”

她“嗯”了一声,说:“没来。今天我一个人来上课的。”

“同居生活怎么样?”

“就那样吧。”南脸红得我都快要跟着脸红了,然后她说,“正在试验求证。”究竟试验求证的内容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那个,说起来啊,西岛的狗的事,你知道吗?”南突然说道。

“东堂的狗的事?”

“对、对。啊,北村当时也在一起来着。你们去东堂家了,对吧?昨天我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听她说的。东堂的妈妈也很漂亮吧?”

“她和她妈妈特别像,吓我一跳。关于狗的事,她是怎么跟你说的?”

“说很可爱。什么狗啊?吉娃娃还是迷你腊肠犬?”

“牧羊犬。”

“警犬那种?”

这时南的手机响了,她接起来放到耳边。“嗯,怎么了?”她声音开朗,从表情和整个人散发的气息我猜到,应该是鸟井打来的。她嘴里应着:“现在吗?哪里的?能来得及吗?”我当然是事不关己地听着,可挂断电话前南说:“知道了,那我问问北村。”我一呆,为什么会出现我的名字呢?

“鸟井说他现在在麻将馆,和西岛在一起,然后想叫我去替一下。”

“那你快去吧。”

“他说想让北村也一起来。”

“我也一起?为什么又关我事?”

“他说那样比较有意思。”

麻将馆位于商业区的老商店街上,是一家有历史、有传统的——或者怎么说呢,挑重点说就是这家店特别老。店门口挂着据说是第一任经理过去在知名大赛中获得冠军的照片,光看那张黑白照片就能感觉到时间之久远,让人想确认一下“那个时候的麻将跟现在的规则一样吗”。自从上大学后学会了打麻将,我也被西岛以“学习中文和概率”的旗号硬带来这家麻将馆几次。

“北村,好久不见。”

刚走到麻将馆靠门口的麻将桌旁,就见古贺冲我招了招手。

“啊,古贺先生也在啊。”

大概由于有人吸烟,麻将馆里的空气很浑浊。人人都沉着脸,盯着自己的手牌,这氛围实在说不上祥和,甚至弥漫着阴沉的气息。而古贺的模样气质居然完美地融入其中。这个人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呢?我甚至怀疑他会不会是专业麻将手,或是水准堪比专业的赌博大师。

“赶上了!我差不多要走了,快来替我。”对面的鸟井说。

坐在西岛和鸟井之间的男生也站了起来。“我也要走了。”他一头褐发,戴着略带颜色的眼镜,是个身材瘦小,仿佛“轻佻肤浅”四个字的活体化的年轻人。我不经意地想这大概是古贺的朋友吧,可那男生居然叫出了我的名字:“北村,你来替我吧。”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我心里有些嘀咕。

鸟井嘿嘿地憋着笑,西岛也点着头说:“果然认不出来啊。”

那么这到底是谁呢?我面向这个年轻人,看到他眼镜后边那双一本正经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我才眨着眼睛说:“不会吧?真的?你莫非是山田?”

“就是他啊,就是那个山田啦。”鸟井闹腾起来,“上次在‘贤犬轩’他跟我打招呼的时候我还想这是谁呢。”

就是刚入学的时候来参加和长谷川她们的联谊会的那个山田。那之后我也在大学校园内碰到过他,但和他的交集也就是站住说几句话的程度。不管怎么说,真没想到他居然来了个大变身。

“觉得跟之前不一样了。”说出这句话之后我开始选择用词,“有种新鲜的感觉。”我试着这样去表达,而内心在说“是负面意思的新鲜”。

“山田交女朋友了,所以就变啦。”

“不是因为这个才变的。”

“肯定就是因为这个啊。”

“是那个啦那个,那时来联谊会的女生哦,不是有个叫什么选手的?”西岛说。

“长谷川?”

“是她的朋友,一起来的女生。”

山田的不快已表露无遗,可他鼻孔张大,似乎又带着一些自得。他从手里提着的包里拿出一张照片——明明都没人问他要照片——说:“你们可以看这个。”

“山田一直给人看照片,可嘚瑟了。说真的,感觉有点儿瘆得慌。”我边听着鸟井的嘲笑,边看了看那张照片。

是巡游时拍的照片。加长型豪华轿车的后座上坐着一男一女,其中那男的是山田。

“这是什么?”

“这是总统巡游的场面哦。”山田的鼻孔张得更大了,“我把我和她的照片合成上去了。”他挺胸说道。

这么说来我想起来了,好久之前,那次联谊会的时候,山田说过他的兴趣是用电脑鼓捣照片。

“这是很常见的合成照片,不过原本的那张,这之后总统就被暗杀了吧?多不吉利,你说你这是什么兴趣?”

“坐在旁边的这个女生是山田的女朋友?”感觉好像见过,又好像没见过,“但那次联谊会之后,你是怎么跟她好起来的?”

“那之后过了一段时间,在图书馆刚巧碰上了而已。”山田不知是不是想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露出无比痛苦的表情。

“那你们在图书馆说了什么,又是怎么开始交往的,然后又是怎么让你变成这副尊容的,不过这些你是不会告诉我们的,对吧?”鸟井边笑边拿出钱包,准备清账。

“你能不能不说‘这副尊容’啊?什么叫‘这副’啊。”山田不高兴了,但又马上眯起眼睛,“今天啊,我们要去约会。”

“约会,去哪儿?”西岛问。

山田答道:“去打保龄球。保龄球很不错,可有意思了。”

“这么一说,鸟井最近保龄球也打得好多了呢。”南边在座位上坐下边说。

“因为慢慢掌握了单手投球的技巧啊。”鸟井用右手挠挠头,“脚下用力、保持平衡,现在已经能打出不错的分数了。西岛,下次要不要比比?”

“不了,我就算了。”

“但不管怎么说啊,麻将就是好。就算只有一只手,来什么牌也都是公平的,没有不利影响。”鸟井的口气极为自然,接着他露出略严肃的表情,把嘴凑近我耳边说,“一只手跟南亲热的时候不能随心所欲,这让人烦躁。做爱的学问也很深啊,我要透彻研究出只有单手才能做到的技巧。”

突然跟我说这种事……我有些畏怯,恰好南问我:“你们在说什么?”我只能答着“没什么”,赶紧移开了视线。

鸟井轻松地笑着准备往外走,走之前他走近我说:“北村,你也差不多得了,该有部手机啦,有急事的时候真的很不方便。”

“我没什么急事。”

“跟你说,有手机很方便的。”

剩下的我们重新组成四人一桌开始打麻将。西岛按下按钮,码好的牌山就从下方缓缓升上来,我深感自动麻将桌真是方便。

“鸟井真了不起。”古贺说,“肯定有太多不容易,可他一句苦也没诉。”

“嗯,很了不起。”南如同为儿子自豪的母亲一样自豪地说,“一开始总是诉苦,不过他想方设法去克服,最近终于能用一只手弄出他那个发型了,他可高兴了。”

“这么说来,他原本确实是冠鱼狗来着。”

“鸟井说经过这次意外,他有了很多新发现。”南继续说。

“很多新发现?”

“虽然都是格外平常的事情,比如说一只手洗头发很难,一只手做炸鸡块很难,他说他发现这个世上困难重重。”

边听我边想象只用一只右手洗头,还有拿倒好油的炒锅做饭的情景,觉得那可是相当不容易啊。“鸟井真了不起。”

“我看到他肩膀上好像还有瘀青。”古贺稍带顾虑地说。

“那个是……”南似乎难以启齿,没再说下去。

丢出骰子,西岛是庄家,我们按顺序抓牌、砌牌,开始打麻将。

“而且他还说,是自己乐意,半是当玩一样跑到别人家门前去打埋伏,这才遭遇意外,所以是自作自受。跟自己相比,什么坏事都没做过但更不容易的大有人在。”

“鸟井真了不起。”我不禁又念叨了一次。

“那北村怎么办?想到什么好主意没有?”进入第十局的时候,坐我上家的西岛说。

“去吓唬人的主意?”

“咦?你们在说的是什么事?”古贺兴趣盎然地问道。

“其实吧……”

于是西岛开始侃侃而谈麻生这个人和“麻生晃一郎的实况”。说是实况,其实就是西岛主观编出来的实况。比如西岛曰:那个人说着有条有理的话小瞧人,可其实什么都不懂。比如西岛又曰:他是典型的傻子,以为知道了真相就会幸福。

“知道了真相就会幸福,说得不对吗?”南先提出疑问,然后摸了一张牌,她把那张牌留下来,打出一张

“我跟你说,真相什么的其实怎样都无所谓。”西岛唾沫横飞。那唾沫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噗”地落在了南在开局的时候打出的上。南说我可不想再碰这张了,我和古贺当然也赞同。但西岛才不理会这些呢,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科学进步,我们的生活的的确确变得方便了,只是啊,因为是真相就趾高气扬地说出来,这样到底好不好呢?这就又是另一回事了。我认为反过来考虑,正因为说出来会坏了大家的兴致,所以才应该说得更心怀歉意才对。”

“嗯,说得对。”南“嗯嗯”地点着头表示明白了明白了,之后又说道,“那么,立直。”

“‘那么’是什么意思啊,连词用得不对啊。”西岛怒道。

不管怎么说,南打麻将很厉害。要说在大学生活中我最大的收获是什么,那可能就是学到了“厉害的人就是厉害,毫无道理地厉害”这个事实。

以前我问过南,她麻将为什么会打得这么厉害,那时南回答得很含糊:“我老爸特别喜欢打麻将,我小学的时候就被逼着学会了。”

“哦,是因为有这个经历?”

“不过其实吧,比如麻将理论啦,怎么看舍牌啦,要拆哪张牌啦,这些我全都不懂。”

“那你还这么厉害?”

“不知什么时候就变成这样了,想要什么牌就会来什么牌。”

“变成这样了?”

“舍牌的时候也不会点炮。”南眯起眼睛,表情安稳得像在走廊边缘睡觉的猫咪。

“你说的这个感觉跟你想让勺子‘变弯’就弯了的那种相似吗?”

“让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像。嗯,可能是一样的。”南缩了缩下巴。听她这么说的时候,说实在的,我感到有些泄气的同时也感到了一阵轻松:想赢这样的对手,这想法本身就是错误的。

那看看南的舍牌吧,可是怎么也看不出什么牌才是安全的。“唔……”我沉吟着,古贺就建议说:“或者应该没问题吧。”本来像这样公然说出自己的推测或给人出主意是违规的,可是在面对实在过于强大的敌人时,也需要凝结大家的智慧。“能行吗?”我看着自己手牌里的

“理论啊,理论。小南最开始的三张舍牌不是吗?如果在刚开局没多久,比如说像现在这样,第三巡就舍掉,那比它更小的,也就是就没问题。这是常识。”

“依据是什么?”

“假设会点炮,那就是说小南有。或者她在等单骑,那她就有。也就是说啊,在第三巡舍掉的时候,她原本的牌是,或者。然后从中舍掉。”

“正常想来是这样的。”

“但是很少有人这么快就从中舍掉。”

“什么意思?”

“一般很难做到这么快就决定把做成。”

“就是说很难下决心的意思?”

“对、对。你想啊,也有可能再拿到一张是不是?也就是说,她在第三巡舍掉,就能推测出她原本的牌不是。”古贺平时给人一种退休后安享晚年,很悠闲自在的感觉。可他时不时也会像现在这样,眼里闪着妖异的光芒,用很有说服力的口气发言,这让人摸不清他的底细。

“那也可能只是单纯因为手牌已成型,没有别的牌可舍,这才决定留下的。”

“有这个可能。所以对方立直特别快的时候,这个理论就不适用了,但这次立直也没那么快。”

“确实。”我点点头,把手里的“砰”地放到桌上。是啊、是啊,像这样对各种可能性一一验证,说不定就算对上南也会有胜算。正如古贺所说,只要好好分析,麻将也不可怕,我心感佩服。

——咳,压根儿没这回事儿。

几乎就在我打出牌的同时,南大声说“碰”,然后“啪”地推倒了牌。“不好意思,你点炮了。立直一发对对三暗刻。”

“古贺,你饶了我吧。”

“哎哟?怪了诶。”古贺苦笑。

“手上有,我想暂时不需要,就舍了。”南说,“我没多想,真对不住啊。”她低下头。

“理论什么的,就是那么回事。还有说理论靠不住的理论呢。”既没受害也没获利的西岛显得很轻松。

我叹着气,但爽快地支付了点棒。为了转换一下心情,我公布了前一天鸠麦提出的偷听的主意。“说到让麻生震惊的办法嘛……”

“这倒挺有意思的。”“有意思。”西岛和古贺同时说道。

在我看来,这两个人都给人一种跟现实脱节的印象,所以被这两个人积极地评价“有意思”,我的心情变得很复杂——就像被味觉紊乱的人称赞“好吃”一样。

“跟踪这个办法非常可行。”西岛说。

“可那不是超能力啊。”南笑道。

“无所谓,管他呢。我啊,只是想看看那个男人脸色发白的样子。跟他说现在要透视你的记忆了,然后猜中他的行动,想必他会大吃一惊。”

“就这样他会吃惊吗?”南半信半疑,“不会马上露馅吗?就算猜中了他前一天的行动,他也可能认为只是被人偶然看到了。”

“那样的话……”这时古贺眼里放光,“我们彻底调查麻生这个小子来仙台之前一个星期左右的行动怎么样?”居然对著名学者以“小子”来称呼,“可以委托侦探社来查。”

“太过了吧?而且花销太大了。”我实在难以认同。

而西岛正相反,已经充满了要大干一场的热情。“不,这点事是该做的。麻生肯定会被吓到。”

“侦探社应该非常贵的哦。”

“我把打工赚的钱都投进去,我打工的钱。需要一万?两万?三万?要是能吓到那个男人,这点钱我出了。”西岛说着,不知怎的又突然给出一个零头,“还是要三万五千左右?”

“大概位数都不一样。”南同情地指出。

“不会吧?那么多?”

“是的。”

“我来替你们做也可以哦。”就在这时古贺开了口。

“啊?”

“我啊,这方面很拿手的。”古贺说,“要不我帮你们调查?收费格外低哦。”

“呃……”我歪着头,勉力把已经涌到嗓子眼儿的“你到底是干什么的”这个问题咽了下去。

“好,就这么定了!”西岛用力拍手,“古贺,那就拜托你了。”

而几乎与此同时,南说了声“自摸”,并推倒了牌。“立直平和断幺三色宝牌一,是跳满吧?”

我觉得吧,干脆叫麻生来打麻将,让他感受一下强大的南有多可怕,这说不定更有效果呢。

11

下午三点多,对我们的突然来访,东堂表示了欢迎。当然了,她不可能笑容满面地说“欢迎”,那张宛若瓷器般白皙的脸上毫无表情,只说了一句“请进”而已,和迎到门口的东堂母亲欢快的“欢迎欢迎”形成鲜明对比。但即使这样,也可以判断出东堂是欢迎我们的。

“怎么了?这么突然。”进了客厅,东堂问我们。

“我们刚才一直在麻将馆。”我说起事情经过,“回去的路上,南突然说想看牧羊犬。”

“对不起。”南缩了缩头。牧羊犬在院子里,根本不可能听到我们说话,可南一说完就听到它叫了一声。透过窗帘,看到一个黑影安静地坐着。南打开窗帘,牧羊犬正望着这边。

“这只狗可聪明了。”东堂母亲微笑着说。

我问:“叔叔没反对吗?”

“完全没有。”东堂立即回答,“我妈说我决定养条狗,我爸就回答:‘很好。我正想着要是这样就好了。’就完了。”

“那个人总是那么一句话。”东堂母亲愉快地说,摸了摸牧羊犬的脖子。

然后我们关上玻璃门,重新回到客厅,坐到沙发上。客厅很宽敞,奢华的L形沙发即便大家都坐在上面还绰绰有余。我们就在沙发上闲聊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比如刚才在麻将馆碰到的那个山田奇怪的爱好啦,南和鸟井是同一个初中的啦。

聊了一会儿,东堂的母亲问道:“在麻将馆打麻将的时候,谁赢了?”她怎么会对这个感兴趣呢?稍一问才知道,原来她特别喜欢打麻将,还自豪地表示“我以前也很厉害的哦”。

“南可能比阿姨想象的还要厉害得多。”

“那不如来打一圈吧。”

我们刚才一直在麻将馆,现在还要打?我不禁愕然,可也没有反对的理由。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坐在日式房间的被炉前,哗啦啦地洗着有些年头的麻将牌了。

东堂母亲、我、西岛,还有南,我们四个人决定打半庄。麻将馆的自动麻将桌确实方便,用得也很舒坦,可像这样用手洗牌的旧式打法更有参与感,我比较喜欢。

东堂母亲不知是不是也有相同感觉。“现在都是自动的了吧?我那个年代啊,都是像这样用手洗牌的。”她起了话头,“你们不觉得麻将真是个不明所以的东西吗?”

“不明所以?”

“不是有运气或者手气这种说法吗?要是畏首畏尾的,运气就会‘嗖’地跑掉,要乘势而上,才会好运不断。我也经历过好多次,觉得赢得太多了不好意思,就故意错过别人打的点炮的牌,结果接下来眼看着手牌变差,手气也变了。”

“谁说不是呢,是有运气的。”西岛大为赞同,“阿姨,我也这么觉得。麻将啊,就像毒虫一样,是散发着恐怖气息的生物。”反正下面就是要批判我了,我做好了思想准备。果不其然。“这位北村同学……”来了,“说哪儿有什么运气,全都是概率的问题,什么走运或者不走运,都是看本人怎么去理解而已。这怎么可能嘛。”

“不过实际上麻将就是选择和可能性的问题,所以我实在不相信什么手气和运气。”我说。

“我觉得有。”东堂母亲兴头上来了,话语铿锵有力,“而且我觉得这牌上有种恐怖的力量。”

“牌?是指麻将牌这个物体上吗?”

“我觉得啊,大家的期待啦、希望啦、祈祷啦,要不就是咒骂啦、懊恼啦,这些都会通过手指进入牌里。所以洗牌的时候,受那种怪异力量的影响,好牌会都到一个人手上。”

“这跟作弊的意思不一样吗?”南问。

“当然不一样,这是自然发生的。所以啊,我觉得最近流行的电脑麻将又不一样。当然用的麻将牌张数是一样的,规则也一样,就连概率也不会变,只是麻将独有的运气和恐怖,如果不用真正的麻将牌,就没有了。”

“看吧,怎么样?”西岛粗声粗气的,像砍下了鬼的首级砍下鬼的首级是日本俗语,形容兴高采烈、得意扬扬的样子。源自日本酒吞童子的传说。似的,“麻将里有一种东西,是北村口里那种无色无味、乏味的概率论解释不了的。”

“好了,知道了。”我坦率地认同。一是因为西岛太吵了,但更多是因为见识过了南具有绝对优势的厉害和西岛毫无道理的输牌,不得不承认确实有种不可思议的力量。

不愧是敢说自己很厉害的东堂母亲,她打得很好。确切地说,她不是厉害,而是巧妙,大概是善于根据配牌决定怎么打,她总是很快听牌。东二局和三局连着和了满贯。

只是,该说遗憾吗?第一名还是南。她和平常一样,像在找大家的漏洞般,零零星星地自摸和牌,但和的都是高分(比如自摸平和一气通贯宝牌宝牌,对对东白宝牌宝牌宝牌),因而稳居第一。

“唔……”东堂母亲露出略带不解的笑容,流露出如同高手之间惺惺相惜的佩服之情,“厉害得不可思议啊。”

“信了吧。”东堂说。她站在她妈妈的身后,一直在观战。

等最后一局进入尾声,西岛开始絮絮叨叨地说些不明其意的话。他保持着他的固定位置——最后一名——一直专注地做牌,然后一脸严肃地把舍牌摆到旁边,鼻孔张大,宣告“立直”。

他这么激动可能是高分牌,我戒备起来。这时他开始搓着手,像在祈愿般嘴里念念有词“赐予我力量吧”,把我吓了一跳。“汤姆、特次、德利、小赤、风连、纹别、贝斯、小黑,”他又开始低声念着听起来像是小动物的名字的词语,表情认真地恳求,“赐予我力量吧。”那之后他又说了什么贝克,什么杰克,大家来帮帮我吧。

我们纷纷露出苦笑,这人又开始说怪话了。只有东堂的母亲像是听到了与众不同的诵经词一样,眨着眼睛笑道:“到底说什么呢?”

“没什么。”西岛边说边眼神认真地盯着大家的舍牌,“总之啊,只要这次能和牌,我就能大翻身啦。”

“好害怕啊。”南胆怯地说。

“我倒没那么害怕。”

“北村,你说这种话会吃苦头的。”

“你说的那些。”就在这时,背靠着墙壁观战的东堂冒出一句,“刚才你说的那些,是被留在南极的狗的名字对不对?”

“诶?”我看向她,“是《南极物语》里的?”

“对、对,小黑还有小白什么的。刚才西岛说的就是那些,都是狗的名字吧?”

“哼。”西岛嘴上这么应着,但脸上显露出慌张的神色。

“也就是说,你在等,对不对?”东堂干脆地指出。

原来如此!我和南用力点头。

“不能说啊。”西岛一脸快要哭了的表情。我下定决心,绝不能把其实不要的打出去。

12

“我走了你别觉得孤单哦。”

要离开东堂家的时候,西岛对牧羊犬这样说。而牧羊犬只是一脸冷漠,像是在说“我为什么要觉得孤单”。我们搭公交车到了电车站前,西岛说了句“到打工的时间啦”,就先走了。

“北村,你待会儿干什么?”南问我。

我看了一眼表,七点。

“鸠麦可能下班了,大概会去哪儿吃饭吧。”

“哦,这样啊。”

“南呢?”

“我正在想干什么好呢。”总觉得她有些吞吞吐吐的。

“你和鸟井吵架了?”我诱导着提问,南大幅度摆着手,笨拙地回答:“没有、没有。”

“如果你有话要说,要不要一起?就是鸠麦也会在场。”

“嗯?”

“没什么,只是我觉得你好像有什么想说的。”

“前几天,我在车站前遇到抢劫的了。”

我联系上鸠麦,约定三个人去“贤犬轩”,却发现关门了。门上贴着一张纸,写着“因店主住院,暂不营业”,看了让人担心。我们只好继续往东走,进了一家比萨店,选了一张靠里边的桌子坐下,点完菜后,南起了话头。

“抢劫!”鸠麦瞪圆了眼睛,“你没事吧?”

“嗯,幸好没什么大事。是上个星期的一天傍晚,刚好路上没什么人。”南跟我们解释现场的位置,她用杯子里的水代替颜料,手指蘸水在桌子上画出房子和道路,“这里是车站,这里有一家格斗俱乐部。”

“这可是闹市区啊。抢劫犯是一个人?”

“是的。他突然从旁边的小路冒出来,拿着一把小刀,说把钱交出来。我跑掉了。”

“报警了吗?”

“觉得害怕。”南缩起肩,似乎在自责“果然不报警是不对的啊”,像是她自己犯了什么罪似的。

“跟鸟井说了吗?”

“没。”南红了脸,摇了摇头。

“没说啊。”我和鸠麦同时应道。她不希望鸟井再跟危险的事情扯上关系,这样的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

“真的没什么大事,就当是暴躁的初中生出来勒索吧,没有什么稀奇的。”

“不,很稀奇。”我说。

“不过,今天想跟北村说的不是这些,我是想说,我不想再靠近那一带了。”

“不想靠近?”

“我害怕再靠近车站前那一带,因为会想起被抢劫了。所以,以后就算大家一起的时候,也想尽量别走那条路。”

我点点头,跟她约定那以后就不走那条路了。“你特意要跟我说的就是这个事?”

被抢劫了不是该更惊慌失措吗?我感到有些不对劲。但想到南能用意念折弯勺子,她跟我们的感觉到底是有些不同的吧,就觉得也能接受了。

“还有,我觉得北村你们也最好尽量别往那边去了,挺危险的。刚才我就想说来着,可如果跟西岛说这些,他反而会产生兴趣,说什么要去抓住抢劫犯,没准儿更会跑到现场去。”

“有可能。”我同意,“可能还会叫嚷着说那是终极特工。啊,那个抢劫犯,不会是终极特工吧?”

“应该不是吧。”南微弱地笑了,“他也没问我是不是总统,而且终极特工不是针对男人下手的吗?总之,我想先跟北村说,然后北村若能装作不经意地告诉西岛,就最好了。”

“告诉他别靠近那一带?”我嘴上答着知道了,可心想不管用什么方法说,应该都会把西岛的好奇心勾起来。

端上来的比萨相当大,淌着大量的奶酪,很奢侈。有那么一会儿我们都专注地吃着比萨,用手指擦拭奶酪,舔着番茄酱汁,一口一口吃下去。薄底的比萨脆脆的,咬着也是一种乐趣。之后话题转到了学园祭,说到有没有办法吓唬到麻生上来。

“不过,为什么那个麻生会讨厌超能力呢?”南歪着头说。

如果是极为普通的朋友或者不熟识的人这么问,我就会解释说“因为超能力什么的很不现实,值得怀疑啊”。可现在坐在我面前的是南,她拥有的能力只能承认是超能力。她实实在在地存在于现实中,也没有值得怀疑的地方,我为难了。

“他一定是厌恶那种拿怪异的能力恶意欺骗大众的做法。”鸠麦说,虽然她没亲眼见过南用意念折弯勺子,但对南的能力有所了解,“假冒有超能力的才会去骗人。”

“那是把超能力当成了可疑的新兴宗教了吧。”南半是遗憾又半是理解地说,我觉得她还想说“在练马就没这种事”。

“可疑的宗教啊。”我从盘子里拿起比萨,放入口中,“我真的无法理解,为什么正正经经的成年人会一头栽进恐怖的新兴宗教里去。”

“是吗?我能理解哦。”鸠麦马上说。

“哎?你怎么理解的?”我没想到鸠麦会这么满怀自信地回答,有点诧异。

“我们一天一天拼命活着,可都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不是吗?”

“呃,什么意思?”

“要做什么才能得到幸福,这谁也不知道,是不是?”

“嗯,是啊。”南点头。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被‘砰’地丢进沙漠里,然后说‘以后随便你’那样。”

“随便你?”

“对,没人教你该怎么活下去,只告诉你随你喜欢,我觉得反而很痛苦。”

“什么意思?”

“大家都想知道正确答案。就算不能直接知道答案,至少也想得到些提示。比如说买独栋房子时要注意什么,不会失败的育儿经验多少条这种,大家都想有个标准可依赖,保证只要做到这些就没问题的标准。”

“确实有这种情况。”

“但是人生不是全都是这样的吧?没有要注意的多少点多少条什么的,都是即兴发挥的表演。所以这时如果有人对你说‘只要完成这个修行就能得到幸福’‘只要忍耐这些就能变得幸福’,我想心情就会轻松许多。不管多苦,就算需要忍耐,只要有个路标指向‘只要做到这个就能通往幸福’,那还是比较轻松的,不是吗?我们从孩童时代就被定下了要做的事情,出生几个月后要体检,六岁要上小学,要参加升学考试什么的,不必自己思考也会有人给出指示。每年都是一样的安排,我想就算是不良少年也会安排他参加毕业典礼。可在某一时刻,这些都没了,突然被告知‘请随便吧’,不就会感到错愕吗?”

“你说的这是宗教?”

“我是说有这种宗教。”鸠麦把杯子拿到嘴边,“可疑的宗教不是都会划分等级吗?凭借修行不断提升地位那种。我觉得这种方式真的很不错,做到这个就可以上一个层次,越往上就越幸福,听人这么说了,情绪就会变轻松对不对?”

“会轻松吗……”

“尽管痛苦,然而轻松。因为知道要做什么,而且还能看到结果。可我觉得,人生最终靠的不是这些,而是要抓耳挠腮地烦恼‘让我即兴表演,我该怎么办呢’这样活下去,只有这一条路。”

“鸠麦说得好一针见血。”南发自内心地说。

这时我想到好久之前西岛曾主张说:“结束之后闷闷不乐的才是麻将不是吗?分析概率什么的那不是麻将,仅仅是计算而已。”确实,也许活下去不是计算或者确认要注意哪几点哪几条,而是要苦闷地抓乱头发说“搞不懂了,到底怎么回事”,并继续前进。

13

十月的第三个星期一,听说鹫尾要来仙台开会,我们决定去见见他。因为必须赶在他跟学园祭的执行委员见面之前先见到他,所以我们采取了强硬手段:等在新干线的出口,把他带到附近的咖啡馆。

“咦?不是说叫我去大学的教室吗?”一开始鹫尾显得很诧异。他的鹰钩鼻很惹人注目——应该不会是因为他名字里有个“鹫”字吧日语中鹰钩鼻写为“鹫鼻”。——可他本人完全没有鹫的风采,身形瘦小,给人一种很强烈的小心翼翼且软弱的印象。

他头发有些稀疏,夹杂着白发,脸颊瘦削。认真熨烫过的白衬衫倒是很整洁,可我首先想象到的是到了晚上,鹫尾独自一人从柜橱里拿出熨斗的寂寞身影,就觉得悲切。

“而且约的应该是两点。”

“我们希望您能先听听我们说的。”我快速而有礼地说道。我从莞尔那儿打听到鹫尾到达的时间,知道接下来他要跟执行委员会合,于是我们先他们一步拦下了鹫尾。情况就是这样。

“你们不是大学的执行委员?”他拧起粗粗的眉毛,像是有所戒备。

据莞尔说,鹫尾是在售楼处做销售工作的。他一定……我想象着:这位鹫尾一定负责许多公寓或独栋房子,或许曾无数次被人抱怨说“采光不好”,或者“这里天花板低一块的地方跟之前说的不一样”之类的,而他也许每次都重复着辩解和让步。也就是说,他一定是个一直吃亏的老实人,因为总觉得他畏畏缩缩的。

“其实吧,”西岛既没有闲谈也没有套话,直接切入正题,“跟我们一起让那个伪善的浑蛋出丑吧。”

鹫尾正用吸管喝着橙汁,听到西岛的话停下了吮吸,看着我们问:“伪善的浑蛋?”

“就是麻生啊,麻生。”西岛嚷嚷着,开始讲述“麻生晃一郎的实况”。跟上次一样,说是实况,其实是由他主观编出来的实况,而且比起上次在南她们面前说的时候又润色了不少。

比如“说到底麻生不是要追寻真实,而是想通过贬低别人来夸耀自己的伟大”,比如“他迟早会回头跟被称作超能力者的人合伙,就算是搞噱头也要让自己受到关注”。西岛把仅仅是臆测的内容说得煞有介事,像真有这样的传闻一样。

“伪善的浑蛋,我倒是经常被这么叫。”鹫尾苦笑。他一笑眼角就出现皱纹,脸颊微微抽动。

“鹫尾先生,您会用意念折弯勺子,对吧?”我问道。

鹫尾的黑眼珠忙碌地来回转着。“会啊。”

“怎么觉得您没什么底气呢。”

“唉,因为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成功。”

“第一次成功是什么时候?”

“小学二年级。”大概这个问题已经被问过好多遍了,鹫尾立即答道,“是在学校吃饭的时候,因为前一天的电视上播了有人用意念折弯勺子的节目,大家就都想尝试,而我居然成功了。”

“大家被吓到了吗?”

“是啊,都被吓到了啊。”鹫尾看向远方。

“你们学校应该不在练马区吧?”我想也没想就说了出来,可鹫尾没怎么在意。

“同年级的同学都拿着勺子来叫我把这个也折弯、把那个也折弯。我摸着勺子专心地想,勺子就弯了,每根都弯了。我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很痛快。”

“然后呢?”

“班主任被我们搞出来的动静惊动了,然后我们就跟他说了事情经过。那位老师呢,就把自己的勺子让我拿着,叫我做来看看。我抓着勺子专心一想,果然那根勺子也弯了。”

“老师说了什么?”

“他说‘最好瞒着’。”

“最好瞒着?”

“那位老师相当敏锐啊。他应该很快就判断出,我能做这么奇怪的事,肯定会遭人白眼、受到攻击,所以让我瞒着,别让人知道我有这个能力。”

“因为这位老师不懂。”我没深想就说道。

“不,他很明白。”鹫尾又一次无力而客气地笑了笑,“我想你们应该也有过这种经历。小的时候,要是有跟别的小朋友不一样的地方,大抵就会被人当成缺陷嘲笑,不是吗?一引人注目就会被人指指点点,枪打出头鸟。”

“你说得对。”西岛的声音铿锵有力,他“噌”地把脸凑近鹫尾,说道,“出色的能力总会遭人嫉妒,被人排挤。你说得对。”恐怕他是想起了自己受迫害的高中时代了,“义经和伽利略。”他又说。

“如果那时我不再继续就好了。”鹫尾缩起肩膀,把吸管放到嘴里,“要是我没去上电视就好了。”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和鹫尾同校的一位女同学的父亲是电视台的编导。那位女同学比他高一年级,可鹫尾能用意念折弯勺子的事很快就在学校里传开了,她也知道了,然后这位平常总想讨爸爸高兴的女同学马上就把鹫尾的事情告诉了爸爸。

“我也没推辞,要做的就是折弯勺子而已。而且,对在那之前一直默默无闻的我而言,那可是绝无仅有的披上光环的机会。”

“你父母对你的能力怎么看?”

“应该觉得很恶心吧。”鹫尾苦笑道,“不过最后还是同意我去上电视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家很穷——这么说可不是自夸哦。一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叫我超能力者,我成了英雄般的人物。现在想来,那是我的黄金时代啊。”

“然后没多久就进入了伪善的浑蛋时代?”我不客气地说。不知是对这种不客气的态度习惯了,还是这种不客气反而让他觉得自在,鹫尾并没示弱。

“撺掇别人爬上屋顶,看腻了之后就挪走梯子,这是人类的普遍喜好。”他用看开了的语调说道,“媒体和爱看热闹的人都喜欢笑眯眯地看着那家伙一脸困窘地从屋顶上掉下来,从中获得乐趣。”

他开始讲述他黄金时代之后的事情。第一次参与的电视节目播放之后,鹫尾便时不时地在电视上亮相,还有杂志来采访他。但不久后话题就达到了饱和状态,接下来人们转而对他投以怀疑的目光。怀疑的内容就是:那个少年真的有超能力吗?为什么只能折弯勺子,叉子就不行?表演的时候那汗流得不像话又是怎么回事?鹫尾的双亲都没有稳定工作,是不是靠着他的收入度日?这些怀疑的念头及妒忌一开始只是零零星星的,后来渐渐多了起来。

“其实叉子我也能折弯的,只是电视台非要用勺子。流汗是当然的啊,电视台摄影的灯光可热了。我父母是没工作,他们这么说我能怎么办?”

“啊,对了,你还能透视他人的记忆,对吧?”西岛问,“我听说了,这不是很厉害嘛。”

最开始跟他说鹫尾的时候,他明明还嘲笑说“什么超能力啊,我看是超劳力还差不多”,可现在十足像在对全心信任的伙伴说话一样。义经和伽利略,我和鹫尾,这大概是他此刻的心情写照。

“啊,对啊,算是能吧。”

“算是?”我追问,“是假的吗?”

“不是、不是。”他否认的样子也不见焦急,果然是习惯了,“不是假的。只是……用意念折弯勺子也是这样,能行的时候就行,不行的时候就不行。至于什么情况下能行,我也不知道规则或者道理。以前我曾拼命想找出需要什么条件,现在已经放弃了。所以要我一口咬定说能行,叫我做来看看,真是痛苦。”然后他说起高中时上电视特辑节目时的回忆,“那是现场直播啊。”

鹫尾说他总是尽量避开直播,因为时间上的限制会给他压力。果不其然,那次他既没能折弯勺子,也没能透视出嘉宾的记忆。

“那你怎么办?”

“那位嘉宾的近况我正好在杂志上读到过,所以就装得像是透视到了的样子说出来。一开始顺利瞒过去了,可不久就露馅了。”鹫尾像是在同情自己,也像是在嘲笑自己,“但就算这样,还是只要有活动我就接,比如这次这种,因为我想赚钱。就算是干不动产销售,超能力者这个身份也有一定好处的。”

“但这次的活动不会如你所愿的。”西岛又一脸严肃地凑过去,“麻生他啊,做了各种陷阱,要揭穿你的超能力。”

“麻生他是一名学者,或者说他很现实,确实不会喜欢我这种人吧。我从小学开始就被这一类人欺辱,所以没事的。”

“你不觉得委屈吗?”西岛的控诉掷地有声,“你沉默地咽下委屈这样好吗?所以我们啊,我们来准备,你就用我们准备好的让麻生翻白眼吧。”

“准备?”

“我们会调查好麻生到当天为止的行动——雇侦探来做,我们已经找好侦探了,你不用担心,也不用出钱。”西岛豪气且干脆地说,“之后你只用装作在透视记忆,直接唰唰唰地说出来给他听就好了。”

“这样对麻生很不公平,这是作弊。”鹫尾依然没有同意的意思。没办法,我们决定告诉他。

“麻生想的是,就算作弊也要把鹫尾你弄臭哦。执行委员应该会装作不小心把麻生在仙台的行程说给你听,比如说他好像要去青叶城,但那些都是假的,他们希望你被那些信息误导,顺着他们说的复述,请别被骗了。”

鹫尾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们。不知道他是在诧异麻生居然私下做了这么多工作,还是想说这种事早有了,不是现在才出现的。总之,他一时露出一脸深思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如果是这样的,我可不乐意。”

14

跟鹫尾分开后,我们没什么事做,也想不到要去哪儿,就并排在路上随便走走。绕过仙台车站前的大巴站,走进一条窄窄的单行道。南北延伸的昏暗小路上稀稀落落有几家卡拉OK店和居酒屋,都关着铁闸门。

“西岛,”我先开口问道,“东堂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什……”西岛吃了一惊,“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字面意思。”

“北村你是觉得那什么吧,觉得我干的事实在太可惜了。”

“嗯。”

“你居然秒答。”

“西岛你也不是不想交女朋友吧?”尽管是好久之前的事了,可他也会参加联谊会,而且那时还为了赢得女生好感专门去买了衣服。

窄窄的小路上基本没有车,但有红绿灯,而且它还变成了红灯,我们乖乖地停了下来。

“我在这方面挺别扭的。”西岛不情愿地承认,“东堂她是美女,这我也知道。认识的时间也不算短了,也知道她人挺不错的。只是啊,正因为如此,她跟我是两个极端啊,完全相反的两个人。她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会得到周围人的关注,总是被肯定。相比之下我呢,否定的矛头总是对着我。现在突然有像东堂这种全是正电荷的人接近我,我觉得肯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我能说几点吗?”

“少点的话行。”

“首先呢,美女一直活在肯定中,这有一定的道理,但我觉得烦恼应该也很多。”

“总比我好。”

“就算真是这样,那一正一负不是正好吗?”

“北村,你这是在安慰我。”

“只要你别说什么负负得正的大道理就好了。”

“不过啊。”西岛的脸颊微微颤抖,“东堂的话有多少认真的成分呢?”

那可是相当认真的吧,我差点儿用上教训的口吻,但放弃了。“西岛,有这么一句话。”我选择这样说。

“什么话?”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马蓼再苦也有虫子爱吃这后一句是日本谚语,意同“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这个我好奇很久了。”

“什么?”

“马蓼是什么?”

“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不知不觉我们走到了踢拳馆所在的路上,要是这样一直前行,就会走到南说的持刀抢劫犯出现的地方了。我正想着不好办啊,就听西岛指着前方说:“啊,那不是那个谁吗?”

前方有一个穿着黑色T恤和运动裤,肩膀宽阔的男人。已经是秋天了,他却穿得格外单薄,然而他结实的身体毫无畏寒的感觉——那是阿部熏。拳馆就在前边,他是从那边走过来的吧。

擦肩而过的时候我正想着这人依然充满魄力啊,他突然“喂”了一声叫住我们,我和西岛都一惊,停下了脚步。阿部熏看看西岛,又看看我。

“什么事?”我们只能僵直地站着应道。

“你们俩。”

“嗯。”

“要不要来我们拳馆学踢拳?”

一时间我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也就未能马上回答。

“之前你们在我们拳馆前面看我们练习来着,对吧?”阿部熏咧开嘴笑了。

他说的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感到诧异的同时也很佩服他居然还记得我们的脸。

“来吧。练练的话,你们俩会变强的。”阿部熏的话铿锵有力,带着只有在这条路上钻研到底的人才会散发出的说服力。所以我们——至少我——尽管对格斗技完完全全没有经验,却还是想象出自己踢着沙包、不断练习、上拳击台、作为格斗家成长的身影,于是下了决心,说着“好吧,那就试试看”,向踢拳之路迈出第一步。

——咳,压根儿没那回事儿。

“不可能。”我和西岛略显慌张、异口同声地答道。这当然不是在谦虚或者客气,那种事是真真正正绝对不可能的。“你开玩笑呢吧?”

“你们觉得我会开玩笑吗?”阿部熏严厉的眼神射向我们。被射穿的我们举起双手答道:“不觉得。”

“下次再见到你们,我肯定会让你们来我们拳馆的。”他挺了挺胸——这是在劝诱还是在威胁啊?

目送阿部熏走进旁边的小路之后,西岛说:“我们以后别到这附近来了。”

正好南害怕抢劫犯,真是一石二鸟。

15

大学学园祭的三天前,我们在居酒屋碰头,等着古贺来告诉我们调查结果。在一间有坑式被炉下方挖空可将腿伸下去的被炉。的包间里,古贺坐在最靠里的位置,我和西岛坐在他对面。“查到了吗?”

古贺正往桌子底下看,又把坐垫翻过来,闻言猛地抬起头。“很顺利。”他露出亲切的表情,“这就是麻生大概一个星期内的行动。”说着他打开信封,拿出一沓A4纸。

我和西岛像争着看相亲的照片一样,探头看过去。纸上写着横排的文字,像日程表一样,左边是日期和时间段,右边记录着麻生这一个星期的行动。一张纸是一天,共有六张。

“这些是照片,还有录音转成的文字。”古贺又从信封里拽出一沓冲洗好的照片和另一沓纸张。

西岛一把抢过来,粗粗读着上面的内容,我也花了点时间看手里的报告书。我还是学生,所以只有凭直觉的感想:纸上记录着的麻生的每一天似乎比普通人更丰富,而且特别忙。去大学上课,去参加某杂志主办的谈话活动,晚上和朋友吃饭,星期六就和家人去看适合儿童的电影。

“有这些信息,能吓唬到他了吧。”古贺指着报告书说。

的确能吧。鹫尾只要在正式上场的时候按资料上的说“麻生先生,你上个星期去看电影了吧”,或是“去参加杂志主办的谈话活动了吧”,他肯定会感到震惊的。

“这可不行。”

“你说……不行?”

“说得这么具体会让人起疑的。谈话活动这类工作要查也能查到,麻生会猜到是去杂志社问过了。但比如这里写的‘在公交车站有老妇人来问他时间’‘坐出租车时发现车上有其他客人遗落的毛巾’,含糊地提及这些细节才好。让他想起自己都无意间忘了的事情,他应该会觉得不可思议:你是怎么知道的?特别是出租车上除了自己应该没别人,不可能有人跟踪。”

“这些是怎么调查到的呢?”

“这儿写着呢,应该是窃听来的。”西岛翻着另一份报告书。

“感觉有种侵犯了他人隐私的负罪感。”我挠着太阳穴。

“是啊。”古贺说。“是呢。”西岛也应道。可这两个人的口吻听起来全然没有负罪感。

“古贺,是你帮我们调查的吗?”

“我请在东京的一个熟人做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我又涌起追问到底的冲动。“可这个,不会特别贵吗?”之前南也说过,我也听说过侦探社的调查价格真的高得离谱。

“没事、没事,又不是不认识,那家伙明白的。”

“不过好意外啊。”西岛像是有感而发。

“什么好意外?”

“我以为麻生外边肯定有女人,居然猜错了,什么都没有诶。”

“是啊。”古贺也说,“我本来也这么以为。那种男人多吃香啊,绝对出轨了吧,我盯着这点来着。不过嘛,这只是一个星期的调查,要是长期跟下去,结果说不定会不一样。”

“要是我们的鹫尾能把出轨事实一句道破,那就有意思了。”

什么时候成我们的鹫尾了?

16

鹫尾再次来仙台是第二天,也就是大学学园祭的大前天。那档超能力节目安排在学园祭的最后一天,也就是第三天,他这么早亮相倒是预留出了相当宽松的时间。

“上次说的事儿,我想做的话,是不是要准备一下?”

我们又聚在上次那家咖啡馆,面对面坐着。

“你为什么改变主意了?”

“上次跟执行委员他们开会的时候,他们说了。”鹫尾一脸落寞地动了动嘴唇。

“说了什么?”

“说节目当天麻生会在车站前的牛舌店吃午饭,然后顺道去参观青叶城。这不就是那个,之前你们说的那个?”

“陷阱。”

看了古贺给我们的那份“麻生调查结果”里的内容,鹫尾睁圆了眼睛。“这费了不少事,也花了不少钱吧。你们就这么想吓唬麻生啊。”他彻底惊呆了,“那我要怎么做?”

“当天的节目流程是怎样的?”

据鹫尾说,节目流程如下:纪念讲堂下午两点可以入场,节目是从两点半开始。舞台上会摆好椅子,从观众席看过去右边是鹫尾,左边是麻生。“应该会先介绍一下我的生平,就是我之前跟你们说过的,关于用意念折弯勺子的前因后果。之后我会实际表演用意念折弯勺子,麻生看着。”

“看着?然后好揭穿吗?”西岛很不高兴。

“负责主持的学生会用小型摄像机拍摄我的手,投映到舞台中间的大屏幕上,这样观众也能看到。”

“那之后是要表演透视记忆吗?”

“是。他们会把麻生的手表或者平时带在身上的物件拿给我,我用手拿着进行透视。”鹫尾做出双手覆盖咖啡杯的姿势,这就是他透视时的习惯动作吧。

“这样就能看到别人的记忆了?”西岛伸出食指。

“顺利的时候能。”

之后我们继续讨论当天的安排。按前几天古贺教我们的,我们劝他避开“你去看电影了吧”“去参加对谈活动了吧”这种具体事项,而应该提一些模糊但有特征的事情,比如“有位老妇人问你时间”“在出租车上发现了别人遗落的东西”。

“我明白了。”

“顺便问一句,最近一次成功是在什么时候?”走出茶馆的时候我问,“透视成功是什么时候?”

鹫尾站住了,看着我沉默了一会儿,说:“很久之前,是很久之前了。”

目送鹫尾在酒店办理完入住后,我和西岛并排走在拱廊街上,谁都没说话。我不知道西岛在想什么,但我在想鹫尾的事情。从派发快餐店广告的女生手里接过一张传单后,我说:“西岛,我觉得鹫尾可能没有超能力。以前也许有,但现在可能没有了。”

我并没有什么根据,但有这种感觉。鹫尾既不自信,也没有真实感。

“可能是吧。”西岛也没生气,“但他不是骗子,他那样也是很拼的。”

“是啊。”

我不禁想象:社会中是不是布满了尚未涉足沙漠的我们连想都无法想象的苦难。也许有太多难处,不装成有超能力就坚持不下去。那些难处或许可以概括为“生活的艰辛”。

“不过没事的。”西岛说,“就算没有超能力了,只要有那些信息,也足够让麻生震惊的了。”

“是啊,你说得对。”我应道。然而那天晚上,我们得知鹫尾岂止没有超能力,他还是个间谍。

“麻生和鹫尾认识?”东堂打电话来问道。深夜十二点多,我坐在公寓的地板上,背靠着墙,正在看一本文库书。“我今天去打工了。”

“还是那个超短裙的?”闻言我脑海中浮现出东堂裸露着长腿,飒爽地走在昏暗的店内的情景。

“对,麻生和鹫尾来了。”

“啊?”

“是来消费的。我在电视上看到过麻生,一开始有点吃惊,等我到他们桌上开始聊——”

“这么说东堂你在店里会八面玲珑地取悦客人?”我突然想知道,就插嘴问了。她不冷不热地回答:“那当然了。”又加了一句,“和平常一样。”

和平常一样啊……我的心情变得复杂。“然后呢?另一个人是鹫尾?”

“他们彼此这么称呼的,像是很早就认识。我装着不经意问了一下。”说着东堂口头描绘了一下鹫尾的容貌。那不正是无精打采的销售员,缺乏自信的鹫尾本人嘛。

“他们竟会在一起,这是学园祭之前的前哨战,互相打气?棒球比赛前后为对方队伍打气的一项仪式。

“不如说是相熟万岁的感觉。”东堂的声音没什么精神。

“相熟万岁?”

“那两个人,交换了所有信息哦。那个叫鹫尾的可能只是被麻生牵着鼻子走,但总之,麻生知道了北村你们的全部作战计划。”

我换成正坐的姿势,挺直了背。“什么意思?”

“你们委托侦探社去调查麻生了吧?这些鹫尾全说了。说学生们弄到了这些信息,还笑着说现在的学生也挺有办法的。说的是北村你们吧?”

“应该是。”没错,被笑话的就是我们,“鹫尾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也大概问了一下是什么事。”麻生和鹫尾可能是根本没想到东堂居然是国立大学在读的学生,两人喋喋不休地道出自己的事情。说有一个超能力节目,但实际上是鹫尾进行类似魔术的表演,麻生再去揭穿他,就是这样一个策划罢了。“学生们看了觉得开心就好啦。就是作秀而已,作秀。现在连政治啦、格斗啦都是作秀。”

“他们觉得把这种事告诉东堂也没关系吗?”且不说鹫尾,我不觉得麻生会在那种地方轻率地发言。

“谁知道呢。”东堂说,“可能是酒精让他心情舒畅,也可能是把事情看得太简单,觉得跟我这种年轻女生说说也没什么大问题,又或者……我特妩媚地逼问来着,估计这招奏效了。可能男人容易看轻卖弄风情的女人。”

“肯定是这样的。”这解释太肤浅,但也只能这么想了。

“那怎么办?”

“不怎么办。”我已意兴阑珊,对这件事失去了热情和关注。本来我想回答说随便怎样啦,话到嘴边又换了一句,问:“跟西岛说了吗?”

“怎么可能。”东堂说,“北村你去跟他说,反正西岛肯定要生气。”

17

西岛果然生气了。“我们的鹫尾怎么会和麻生搞在一起?”

第二天中午,也就是学园祭的前一天,我们坐在学生食堂的餐桌边,西岛边吃着他的套餐边口吐怒火,顺便还喷出几颗饭粒。

“这也不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昨晚我在电话里把事情说给鸠麦听后她也这么说:“这种事也不奇怪啊。肯定呀,那个鹫尾也感到不安,担心之后要怎么活下去。”

“因为怎么活没有正确答案?”

“大概销售的工作也不是那么好做的吧。而麻生就在这个时候在他耳边花言巧语。”

“说‘要不要和我联手’?”

“对、对,说这样就能来钱。”鸠麦说得理所当然。

“那西岛,怎么办?想个替代方案?”

“替代方案?”西岛像是闹起了脾气,他塞了满满一口煎鱼,鼓着腮帮子吧唧吧唧地反复咀嚼。我为了等他的回话,只好一直望着他咀嚼的样子。“算了吧。不管了。这种早定下胜负的比赛,谁参加谁倒霉。那是对想看超能力的观众的背叛。”

“可是我们也用窃听的方法假冒超能力来着,那不也是对观众的背叛吗?”

“北村,你这叫诡辩。”

“西岛,你这才叫诡辩呢。”

不管谁在诡辩,总之我和西岛一下子没了干劲儿。幸好下一节的英语课停课,我们就坐在教学楼旁边的长凳上发呆。

“鱼鳞云,这名字起得真好啊。”西岛指着头上的天空,简直就像勤勤恳恳的工薪族退休后放松下来,忽然变得一腔牧歌情怀一样,这跟他很不搭调。但确实如他所说,浅蓝色的天空上,如同用毛笔零散描出的点点白色云朵像极了鱼鳞,很美。

“啊,东堂。”我无意中瞥向右边时发现东堂坐在前方的长凳上。

“啊,真是她。”西岛答道。

有个男生向东堂走去。那个男生我没见过,大概是别的系的。他个子很高,穿着发红的夹克。西岛在旁边碎碎念说能把红色穿得这么好看的人真不多见哦。那个男生在跟东堂说话,每次开口洁白的牙齿都惹人注目。我不由得小声说“那么健康的牙齿也真不多见哦”。

东堂面无表情,摘下一边的耳机,听站着的男生说话,也应了几句。过了一会儿,男生的表情“啪”地亮了,同时牙齿也更加耀眼。他脚步轻快地离开了,东堂再次把耳机塞进了耳朵。

我们走过去叫了东堂一声,她抬起精致的脸,张嘴“哦”了一声,摘下耳机。跟刚才不同的是,她把两个耳机都摘了下来,我觉得这表明亲疏的不同,让人安心。

“你在干什么?”

她展开手上拿着的传单。“选美?”我读出上面的文字,歪了歪头,“学园祭要搞选美?”

“好像是。”

“像这种选美比赛之类的很容易遭到批判,说是歧视。”

“我在想要不要参加呢……”

“东堂,你要参加?”西岛吃了一惊。

“在想要不要。”

“刚才有人跟你说话?”

“好像是文学系大四的。”

“你认识?”

“不认识。”东堂闷闷地摇了摇头,“问我下次要不要一起去美术馆。”

“美术馆。”这个不常听到的词汇让我诧异,“是美的艺术的馆的美术馆?”我确认道。

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大学校园的北边紧挨着县立美术馆。东堂不以为意地说:“他说那个美术馆的常设展览很有意思。”

“你要去?”

“不好吗?”

“没有不好。”我立即答道,“完全没有不好。”

西岛哼了一声。接着不知是想换个话题,还是单纯有兴趣,他指着东堂的耳机问:“你在听什么?”

闻言,东堂很轻地微笑了一下,罕见地浮现出不好意思的神色。“雷蒙斯。”她答道,又说了一句英语,听上去应该是专辑的名称:《Too Tough to Die》。

“哦。”西岛扶着眼镜框说,“我也喜欢这张专辑。雷蒙斯的专辑里最喜欢这张。”

“我在听《Wart Hog》(《疣猪》),这歌不错。”东堂开口说。

“Dee Dee RamoneDee Dee Ramone是Ramones(雷蒙斯)的贝斯手,并参与乐队组建,是个有才华的传奇人物。上文提到的专辑《Too Tough to Die》共收录十三首歌,其中九首是Dee Dee创作或主导创作的。的曲子真是太棒了。”西岛跟着积极回应。我在旁边看着他们俩交谈,偷偷想,美术馆的话题和疣猪的话题之间,似乎美术馆更有胜算。

过了一会儿东堂问:“北村和西岛要怎么办?”太阳照在她身上,在她身后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不知为何我觉得她的影子比我们的成熟好几倍,说不定在人生路上,她已走在了我们前方,比我们快了一两步。

“什么怎么办?我才不去什么美术馆呢。”

“不是问这个,我是说学园祭,不是说要去吓唬麻生吗?”

“那个已经无所谓了。”对西岛的话我也点头同意。

18

第二天,学园祭开始了,我和西岛连大学那边都不想去,像被大人戏弄而闹起别扭的孩子——或者不是“像”,其实就是。鹫尾只打来过一次留言电话,大意是“也许会被麻生看穿,但我会按你们给我的信息试试看”。

“真敢说。”鸠麦在我旁边听完,脸色就像吃了一大口咸菜似的。

又过了一天,鸟井打来电话,那是学园祭的第二天。“最后一天一起去看看吧。”

我表露出完全提不起兴致去看的意思,鸟井像是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把年纪的成年人要讨论超能力和耍猴戏是不是?那不是很有意思吗?”他说,“而且啊,那个什么,东堂要参加选美,听说了吗?”

“哦,听说了。”

“那还不去看?听说还有别的学校的人来看哦。虽然没有泳装环节,但这种机会可不多哦。”

“什么机会?”

“死死盯着女生看也不会被人厌恶的机会。”鸟井说着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但不知南是不是就在他旁边,我又听见他小声说:“嗯,是嘛、是嘛,会被人厌恶啊。”“不过,东堂应该能得第一吧?”

“你和南两个人甜甜蜜蜜地去不就挺好。”

电话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诶?鸟井怎么了?我正想着就听见南的声音插了进来。“北村,就这样,大家一起去吧,这也是学生生活的一个节目。”她的声音很欢快,让人想到可爱小喇叭的音色。

“看吧,南都这么说了,就来吧。下午一点,学校食堂见。”

挂了鸟井的电话,我看向身后,跟正在看杂志的鸠麦说了刚才电话的内容。听完,鸠麦强烈表示赞同。“去吧、去吧。”

第二天,我们到了大学,发现大门处装有拱门装饰,平时空荡悠闲的校园里竖起了许多帐篷伞和招牌。

“真热闹啊。”鸟井说。

“也没想的那么热闹嘛。”西岛闷闷地回应。

教学楼群的西侧搭起了舞台,现在上面有乐队在表演,鸟井说再过十分钟选美就要开始了。

“啊,选美还有男生组哦。男生选美比赛,北村,你要不要去参加?”鸠麦看着节目单对我说。

“怎么可能。”我苦笑着把问题丢给西岛,“西岛要不你去?”

“选美啊,我去参加一下?”西岛露出犹豫的神色,我们齐声笑了。

“你们干吗笑?”西岛闹起了情绪。

“不过,东堂居然真会去参加。”我说出心里单纯的疑问。

“不是莞尔邀她参加的?”鸟井说了一句。

“莞尔?”

“莞尔不是什么执行委员吗?前几天我看到东堂和莞尔一起逛街了。话说回来,他们俩在交往吗?”

鸟井不知道东堂对西岛的单恋,应该压根儿想都没想到过,所以他说这话一定没什么别的意思。“对吧,南也看见了,看起来关系很好的样子。”

“不过也可能只是站在那儿说说话而已。”南含糊其词。看她这样,估计已经知道了东堂和西岛之间发生的事情。

我和鸠麦不知该作何反应,身体多少有些僵硬。转头看西岛,他仍和平常一样板着脸,只说了声“哦”。

人群渐渐聚集起来,鸟井笑着说:“果然,大家都想死死盯着女生看。”

主持人穿着夸张的服装出现在舞台上。一身挂着烦琐装饰的白色衣裤,脚上是一双鞋跟很高的鞋子,这装扮显然是在模仿猫王,但非常廉价。

“嗨,各位,让你们久等了!”

那不是莞尔嘛!鸟井最先注意到。尽管脸藏在用毛线做的络腮胡和大大的眼镜后面,但那确实是莞尔。他抱着话筒,姿势像扶着一位晕倒的女士,说:“我是干事莞尔。”说完自己先乐了起来。

“这家伙,是要把这句话说到毕业吗?”鸟井笑道。

我忽然看到鸟井身后的中年夫妇正指着鸟井的左臂——没有小臂,衬衫袖子空荡荡地晃着——窃窃私语。可能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鸟井和南也向后瞄了一眼。中年夫妇尴尬地闭了嘴。鸟井和南什么都没说,给了我一个“没事的”的眼神。

舞台前,有十名评审员坐在金属折叠椅上。有教授、助教,还有小卖部的阿姨和橄榄球部的学生。莞尔首先介绍这些评审员,然后介绍参赛人员,被介绍到的参赛人员就会走上舞台。

说是“选美”,但毕竟是学生活动,也没太大的规模,甚至有些寒酸。不过上场时的音乐,还有参赛人员的服装,都是下了功夫的。不至于冷场,也有那么值得一看的地方——这大概是执行委员们悉心准备的成果。

其中莞尔对着话筒读出的参赛人员介绍,很像好莱坞电影预告片或者职业拳击赛中夸张的选手介绍,很有趣。比如,“下一位参赛的美女是从最适合戴眼镜国来的最适合戴眼镜的美女。刚满二十岁,醉心弓箭运动的×××”,以及“下一位参赛的美女是在我们大学图书馆上班的大家都知道的收银台淑女。有人问她喜欢哪个小说家?她回答说我没那么容易喜欢上一个人,因而出名的×××”。类似这种风格。

雄壮的音乐响起,参赛选手害羞地现身,接着观众鼓掌。莞尔会把话筒伸向参赛选手,抛出几个问题,和评审之间也有互动。

莞尔表现得轻松自在,主持得很有水平。被要求“展现一下自己”时参赛人员因为紧张而做出的出乎意料的举动也令人会心一笑,总之,比预想的要有意思。

“下一位参赛的美女是面无表情的女神。”莞尔开始介绍东堂,“冰冷如风,美貌如林这两句引自日本战国时代名将武田信玄所用旗帜上的字。。”他用了个无聊的排比,“自她入学以来,无论大学内外,只要是个男生就曾向她表白,然后一个接一个被击沉,校园里是尸体累累啊。山外有山,来吧,那就向着那座山,为我报仇!男生们已经开始抱成一团向她进军了!”他带着比之前多出五成的热情念着介绍词。

伴着有些神秘且不可思议的萨克斯音乐,东堂慢慢走上舞台。她穿着黑色紧身连衣裙,并不华丽,但我知道观众们瞬间都倒吸了一口气。

“真是别具一格的美女啊。”鸠麦开心地凑到我耳边说。

东堂毫无博人好感的意思,这对知道东堂平时是怎样的我们而言很自然,可对别的人来说,肯定以为她是被谁强迫上场而在生气。对莞尔提出的问题,她也只最低限度地动了动嘴唇。

“要是再稍微有点亲和力就好了。”鸟井愉快地说,“是吧,西岛,你不觉得吗?”

“嗯,是吧。”西岛大大吐出一口气,“我先走了啊,反正也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搞什么啊,下面才是重点啊,看下去啦。”

“我不看了。刚才我看到有个牌子上写着有环大学校园一周的超级猜谜活动,我要去参加那个。”西岛话音未落,已经扒开人群消失在后方了。

“喂,那待会儿大讲堂的超能力秀你要过来啊。”鸟井对着西岛的背影叫。

我和鸠麦互看了一眼,都没说话,只是扬了扬一边的眉毛,又再次看向舞台。

“喂,北村,西岛有点怪诶。”

“有吗?”我答道,“对了,鸟井,你长个子了?”

“你这算什么转移话题的方法啊。”鸟井睁大眼睛。他看看自己的腿,嘀嘀咕咕地回答说:“不过最近腿上是有了些肌肉,大概身体壮了些吧。”

那之后我们继续守望着莞尔活跃的样子和比赛的发展。所有人都介绍完了,接下来全体参赛人员再次上场,一字排开。接着评审员提出一些一听就知道是临时想出来的要求,比如“请走十步左右”“请背对大家,回头看”“请大声喊出你喜欢的名言”等,她们就一一照做。东堂也生硬地照做了,有些搞笑。而且居然没一个人要求她“多笑一下”,这一点很值得探究。会不会是她太冷漠了,让人觉得要求她笑本身就是一个忌讳呢?

一系列很难说有什么意义的互动结束,在故作声势的小号短奏和莞尔的说明后,公布了获胜选手。不同于我们的预想,获胜的不是东堂,然而也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诶?怎么会?!”南显得很不服气。

“黑哨!”鸠麦也抗议,“到底东堂有什么问题?”

我和鸟井安慰她们二人。“她一丝笑容都没有,那冷冰冰的态度就是失败的原因。”

“蒙娜丽莎要是爆笑的话像什么话!”鸠麦依然在生气,但不管怎么说,比赛结束了。之后就要开始男生选美了,我们慌忙离开了。

19

从教学楼往南走几分钟就是纪念讲堂,那儿竖着块牌子,上面写着:“麻生晃一郎与超能力者之战!”

“已经开始了。”我看了看表,有些着急。下午两点半开始,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十分钟了。

在购票处买票的时候西岛从后面跑了过来。他哼哧哼哧喘着气跑上台阶,一边调整着呼吸说“赶上了”一边买票。

“猜谜大赛怎么样?”

“在采购部的判断对错题那儿失败了。不过,《星球大战》里的达斯·维达的造型是参考了伊达政宗的头盔这种事你们听说过吗?”西岛翻了翻下唇,看来他是在这个问题上失败的。

能容下约五百人的小礼堂基本坐满了。我们在黑暗中凝神找空座,可就是找不到。看向前方,只有舞台那儿孤零零地亮着,像一块被切出来的长方形。台上桌子摆得像审判现场的被告席和检察官的座席一样。鹫尾从右边的座位站起来,坐到了舞台中间的位子上。

舞台背后挂着正方形的大屏幕,鹫尾的侧脸就映在大屏幕上。仔细一看,发现舞台上有一名学生举着小型摄像机,大屏幕上放的就是那台摄像机拍下的影像。

鸟井在最后一排的右端找到了空座,跑来叫我们。我们猫着腰、蹑手蹑脚地溜过去,坐到了靠边的座位上。鸟井、南和西岛三个人在前面,我和鸠麦坐在他们后边。

“鹫尾先生,请等一下。”麻生的声音在场内响起,他的声音尽管大,但并不显得激动。他从位于左边的桌边站起来,走向舞台中间的鹫尾。

“非常抱歉,您能用我准备的勺子吗?”

看来正赶上鹫尾要表演用意念折弯勺子的时候。

“这是从学生食堂借来的非常普通的勺子。”麻生解释道,“我不是怀疑您,但这次算是我来检验超能力的节目,所以请允许我尽量做到最好。当然了,我跟食堂的人解释过了才借过来的,之后会还给他们。”他微笑着。

负责主持的学生是那个梳着雷鬼头的执行委员长,他接过麻生的话,推波助澜道:“可要是鹫尾先生用超能力把勺子弄弯了,就没法还了吧。”会场里响起笑声。鹫尾悲哀地垂下眉毛,从麻生手里接过勺子,双手拿着,慢慢触摸勺子。

“用南的眼光看怎么样?”鸟井对南说,“像真的吗?”

“你问我……”南微微地笑了,“我又不是专家。”

“什么专家,你就是真的啊。”鸟井小声说。

先说结论,那就是鹫尾没能折弯勺子。他映在屏幕上的脸因挂满汗水而反光——大概不光是灯光太热的缘故吧。鹫尾垂着头回答说“今天做不到”,这时的鹫尾看着很弱小,如果不知道这是他和麻生合谋好演的戏,就算我再怎么是鸟瞰型,大概也会对鹫尾产生同情。只是,如今我已经知道了他们“成年人之间的暗中勾结关系”,所以对这两个人可媲美专业演员的演技几乎感到佩服:演得真好啊。他们的这些互动全都是商量好的,这是作秀。反而是不知道这两个人彼此有多熟悉、继续不讨喜地发问“鹫尾先生,为什么呢?为什么做不到呢?”的主持人看着有些可怜。

“鹫尾先生,说什么今天做不到,这是不科学的。”麻生在台上踱步,然后开始批判用意念折弯勺子等被称为超能力的行为。

“那家伙给人感觉好讨厌。”鸟井回过头对我说。

事先听我说过事情始末的鸠麦也是,一旦亲耳听到麻生充满自信的演说,马上就感到不快。她对南咬耳朵:“喂,小南,把那个勺子弄弯吧。”

“是啊,南,来吧。”鸟井也说。

“啊?”南不知如何是好。

接下来鹫尾要开始表演透视记忆了。那么结果会如何呢?我重新坐好,看向台上。

鹫尾借来麻生的手表,用双手拢着,闭上了眼睛,一副正在冥想的样子。他脸上的表情被放大了映在屏幕上,一把年纪的成年人像个心无杂念正祈祷着的少年一样的模样看着很滑稽,那种不搭调的感觉让全场观众都在憋笑。

接着鹫尾睁开了眼睛。“虽然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但我看到了你上个星期的行动。”

“我很期待。”麻生说。

“他那从容不迫的样子真让人讨厌。”鸟井撇了撇嘴。

“真想把他的从容不迫搞成惊慌失措。”鸠麦缩了缩下巴。

“星期三,您去和人谈工作了吧?类似谈话节目之类的工作。”鹫尾开始说。

“诶?”西岛诧异地低呼,“他倒是用了那些资料啊。”

鹫尾继续说:“然后是不是和家人一起去电影院了?”

我想我明白了。场内的气氛莫名有些紧张起来。听到鹫尾的发言,观众们似乎也绷紧了神经:超能力者开始反击了。委员长兼主持人的那位雷鬼头也在舞台上不安地看着麻生,像是在问:老师,没问题吗?请别败给超能力者啊。

过了一会儿,传来麻生冷静的声音。“鹫尾先生,这些事情……比如谈话节目什么的,只要问我的事务所或者出版社,马上就能知道。”那声音通过话筒融于空气,他似乎正忍着笑意,不慌不忙地说,“去看电影这件事,恐怕是问过我的邻居吧。我外出的时候会拜托邻居替我收快递。这些事都过于具体了,不是超能力,是调查得到的结果。”

场内响起笑声,气氛轻松起来。太好了、太好了,只是通过调查啊,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这时我的脑中闪过一个小小的疑问:有这种超能力存在于人世间,是格外令人恐惧的事吗?是格外无法容忍的事吗?

麻生再次说起古今有关预言能力以及透视能力的骗术。

“感觉那个叫鹫尾的成了诱饵,帮麻生炒热演讲的气氛。”鸠麦说。

“说不定他们两个人合作,想把超能力从这个世界上消灭。”

“不过……鹫尾他是超能力者吧?”鸟井歪着头悄声说。

“曾经是。”我答道。以前他确实有过那种能力,可现在变得软弱无力,大概只能搞一些魔术性质的表演。而自少年时期起扭曲了他的人生的,正是超能力。就算他一直在后悔“要是没有超能力的话就好了”,也不出奇。所以他才会这样吗?为了报仇雪恨,他宁可当麻生的小丑,也要对超能力本身进行报复吗?

我想跟他说:鹫尾,要是这样,那可太悲凉了。

“自以为是,觉得好讨厌。”鸟井依然很不愉快,“南,弄点什么让他看看。”

“弄点什么?”

“干脆就把麻生抛到空中。车子能的话,人也应该可以吧?”

“应该不行的。”南说。她拒绝的方式跟之前那种客气的感觉似乎不一样了,有种生活在一起后妻子对待丈夫的强硬,“车子也一直不行,我想太大的物体都不行。”

“那小的呢?比如那张桌子?”鸟井不死心地问。

“那个也太大了。”南答道。在否定超能力的节目现场,却坐着一位极其自然地谈论着超能力的女大学生,这感觉也很奇妙。

“好了,此处有插播!”就在这时,有个新的声音响起。

20

出现在舞台上的是莞尔。他从后台走出来,大幅度地挥着手登上舞台,还是刚才那副模仿猫王但十分廉价的装扮。像刚才那种露天活动也就算了,可在这静谧的有着研讨会氛围的讲堂里,那闹腾劲儿就有些格格不入了。麻生和主持人都呆住了,可见他的登场是不在程序内的预料之外的情况。

“突然插播真抱歉。我是干事莞尔。”他又说出一向的开场白,“总之,现在,在这里,有样东西想请大家一定要看一看。”他拿着话筒说。

“这是什么情况?”就连西岛都诧异了。

“那么,请看这个。”莞尔挥挥手,向舞台前的工作人员示意,于是屏幕上马上映出一张照片。乍一看不知是什么,但很快我们就看清楚了整张照片。

“好像是张照片。”南眯起眼睛。

“右边的不是麻生吗?”鸟井眼尖。

“左边的是鹫尾吧。”鸠麦说。

“中间的是东堂?”我出声道。

“嗯,那个是我。”有人在身后突然开口,吓了我一跳。我连忙回头,看到东堂就站在后面的过道上,靠着背后的扶手。

“什么情况?”我代表大家问道。场内嘈杂起来,我们之间简短的交谈声都被那嘈杂淹没了。

我再次看向屏幕。应该是拍立得的快照,东堂穿着迷你裙坐在沙发正中,两边分别坐着麻生和鹫尾。

“我从某处得到了这张照片。”莞尔乐在其中,“这位超能力者,和抨击他的这位美男子学者,关系似乎很好,还是酒友。他们在美女面前是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莞尔高声说,“在‘不要相信超能力’之前,我觉得应该不要相信这两个人!”

“这是东堂打工那儿的照片吗?”我问东堂。

“这种照片是搞错了吧。是动了手脚做出来的。”舞台上麻生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尽管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多少有些慌张,但他依旧试图保持冷静。“是合成的。”

“不见棺材不掉泪。”鸠麦说。

“那确实是合成的。”东堂坦白道。

“啊?”我们又吃了一惊。

“他们两个人来过我打工的店是真的,不过没拍照。”

“那那张照片是?”

“所以说,是假的。找人帮忙用和别的客人照的照片合成的,以假乱真。”

“找谁帮忙的?”我开口问,而鸟井马上说:“是山田?”

“山田?”我反问。

“那家伙不是说过他擅长搞什么合成照片吗?”

“他什么时候……”我哑然。

“听说莞尔是学园祭的执行委员,就请他帮了个小忙。”东堂的态度很冷淡。

“莞尔干得漂亮啊。”鸟井露齿笑道,摸了摸他直直竖着的头发。

“我去参加选美,作为交换条件,让他帮着弄的。”东堂说。

原来如此。她和莞尔两个人一起逛街,可能是在商量具体怎么安排。

场内开始骚动起来,莞尔趁机煽动气氛。那也是一种才能啊,让参加者兴奋起来的莞尔之力。

再次将视线投到舞台上。只见麻生面部抽搐,正在摆弄机器想关掉屏幕上的照片。一开始,鹫尾显得茫然失措,但面对过于突然的发展,不知他是不是反而看开了,反正他清爽地笑了。

“鹫尾,你在笑什么?”麻生厉声问。

“麻生,是我们输了。”鹫尾笑着说。

“没有什么输不输的!”

“在无法预料的现象这层意义上,就当这是超能力不是挺好的吗?”鹫尾边说边继续笑着。我看清了他的表情,尽管我坐在观众席的最后一排,跟他之间有一段相当的距离,可他满脸皱纹、眯起眼睛的样子,让人不禁想象少年时的他:第一次成功用意念折弯勺子,顿时在班里成为英雄,被尊敬和憧憬的目光包围,充满幸福,自豪地挺起胸膛的样子。

无论主持人还是整个活动,都变得稀里糊涂的了,雷鬼头主持人和莞尔都丢开话筒,开始争执。

“喂,南。”鸟井说,“你能移动小件物品不?比如放在麻生面前的油性笔。”

“油性笔?”南伸长脖子看向舞台。我和鸠麦,还有西岛也做出和她相同的动作。麻生的手边放着一只油性笔。“那么小的话……”南喃喃道,“稍微移动一下的话也许行。”

“给我们的麻生见识一下真正的超能力吧。”

南闻言重新在椅子上坐好,摆正姿势,面向舞台。鸟井压低声音说出物品的名称:“油性笔。”

观众们大概没人注意到。不到三十秒,就看到坐在椅子上的麻生突然向后仰去。油性笔从桌子上浮起来,飘到了他眼睛的高度,晃晃悠悠地浮在空中,自然得像是突然回过神来说“引力是什么来着”。我们看到麻生张大嘴巴,然后笔无声地落了下来,可马上又一次跳了起来。我们看到麻生使劲儿眨着眼睛,都笑了。

“差不多到极限了。”南长出一口气。

“西岛,有什么感想没有?”仍站在后面的东堂问。

西岛的嘴唇顿时抿成“一”字,不过又马上张开口说:“话说回来,话说回来,东堂,你赢了没有?”

“西岛,你想知道吗?”鸠麦笑话他说。

花费时间准备一场,却没收到预期效果的学园祭;还有在广濑川岸边跟西岛还有鸠麦一起做豚汁日本的一道家常菜,放入猪肉、蔬菜等煮的浓汤。的时候看到一条蛇,闹出挺大动静;还有西岛在录像带出租店里要租成人电影的时候,因为没有恶意的店员念出了电影名字而暴怒。总之秋天的事情就说这么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