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伊坂幸太郎全集(全14册)
- (日)伊坂幸太郎
- 43258字
- 2021-03-25 03:21:06
冬
1
进入十二月,仙台市内的商业区渐渐被红、白、绿三种颜色覆盖——是圣诞节的装饰。十二月上旬还有一个商店街举办的传统庆典,所以拱廊街上还摆着巨大的红色花车,给人一种日西结合,不伦不类的感觉。
“已经冬天了啊。”西岛露出失望的神情,“大学生活转眼就要结束了。”
我们在商业区拱廊街上的一家开放式咖啡厅里,虽然是工作日,人却不少。
“大学里的一年那就是一转眼的事。”我心想你到现在才知道啊,但还是说,“西岛,你好像瘦了点儿?”
“瘦了吗?我自己没感觉。我的肉跑哪儿去了?”他“啪啪”地拍着自己的脸。
“你那个工还在打吗?”
“在打啊。我都想干脆就去那个大楼的警卫员室工作好了。”
“总觉得你不像在开玩笑呢。古贺挺好的?”
“那个人打算在那里一直干到死为止。”
“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啊?”我问出了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疑问。
“不知道,但很可疑。”西岛眼里放光,“对了。”他从钱包里取出一张类似卡片的东西。应该是名片,上面写着古贺的名字,头衔一栏写着各种各样的协会啦、工会啦的名称。“这好像是古贺以前的名片。”
“整体之友会?麻将馆标准化以及规定设立委员?这些真的存在吗?”
“谁知道。”
“要是不存在的话,那可不妙啊。”
“这玩意儿看着就让人犯怵,北村,给你了。”西岛把名片推给了我,那动作就像远远丢开来历不明的护身符一样。
“没人教过你,自己收到会高兴的东西才能给人吗?”
“北村,我啊,很惆怅。”他根本没听我说话,直接开始说起别的,而且边说还边用吸管吸着甜甜的饮料,“你们一个两个在我面前逼着我考虑将来的事,我的学生生活明明还没过完啊,干吗那么心急火燎的,我真是搞不明白。”
“西岛你最好考虑一下将来,稍不留神,大学生活就结束了。”
“对我而言,我的黄金时代就是现在啊,只有现在。什么过去的事情、以后的事情,爱怎样就怎样,我要做现在能做的事情。大家到底都怎么回事啊?毕业,在一流企业工作,当公务员,要考过司法考试什么的,想那些都是为了什么啊?然后偏偏最近个个都很闲的样子。”
“因为大家都写完论文了。”
“我们大学为什么净让人写论文啊。入学论文,毕业论文,迟早会搞出一个周末论文的,还有三点钟论文。我这人啊,未来全是未知数,是自由的。除了明年继续上大学之外,其他都没决定。”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最近见到东堂了吗?”我试探着问。
“东堂?”西岛像在英语会话教室练习单词的发音一样重复着我的话,“差不多吧,见过几次。不过那什么啊,是为了见牧羊犬,牧羊犬。”
“听说东堂交男朋友了。”
“感觉你这话说得不怀好意啊北村。”
“没那回事。”我边说边别有深意地看向他。
“你的眼神也不怀好意。”
“不过本来就是西岛你把东堂甩了的,也没办法。”
“是啊、是啊,就是我西岛把东堂耍了的。”
“甩和耍不是一个意思。不过我听南说,跟东堂交往的人好像不少哦。”我以更不怀好意的心思说道。
那次大学学园祭的选美之后,东堂开始和几个男生交往。在居酒屋跟我坦言被西岛甩了之后,她曾宣称“可能要和各种不同的男生交往”。虽说事实正如她所宣布的,可我还是有些惊讶。这件事在大学内也成了话题,就像找到了被封印住的门的钥匙:门开了!见到光明了!我也有机会了!——校园里充满这样的氛围。
“好像是。”西岛苦着脸点点头。
“你知道啊?”
“南她一个不落都会来跟我说。一个不落。”西岛装出轻松的语调,“听说东堂在跟打工店里的男店员交往。她跟那个男店员分了,这次好像在跟一个当税务师的客人交往。那个税务师又年轻又帅,好像是他主动接近东堂的。东堂和税务师分了,听说这次是跟我们大学橄榄球部的部长交往哦,西岛。”他模仿着南的口吻说。
“真厉害。”
“厉害吧?果然跟我不是一个世界的。就像那个阿部熏,说什么得了膀胱炎、什么落枕了,还被评价为已经过了全盛期,可他要是想,还是能回归日本王者的地位继续闪耀的。东堂也一样,她只要想,交一两个男朋友,没什么难的。”
我觉得厉害的是西岛能把南对他说的话句句都记得清楚,但我嫌麻烦就没再解释,只是说道:“阿部熏不会又成了日本冠军吧?”
“鸟井之前是这么说的。说那个不良肌肉男在该干一把的时候是真不含糊。”
我脑中浮现出阿部熏的样子:吊儿郎当,但脸上隐隐有禁欲苦行僧的影子。想起入学没多久的时候,和鸟井、西岛一起看到在那个夕阳直射的拳馆里,半裸的男人们挥洒汗水舞动身体,肌肉颤动的场景。不知是不是记忆被美化了,感觉那个场景极美,而看入迷了的我们当时还格外年轻。
“上次他让我们去拳馆的时候我真是吓了一跳。”西岛说。
“那次确实吓人一跳啊。”
西岛把杯子里的果汁喝完,以“不管怎么说”起头,又说起时事问题。
“美国又开始乱伸手了。那个总统又在选举中当选,他们在想什么啊?!”
成功连任的总统不知是不是感觉良好,或是想不到其他该做的事,总之再一次决定进攻中东国家。也不管之前进攻过的国家治安还没恢复,就又打算把闲事管到其邻国,一个国土形状细长的产油国头上。“你们藏有核武器吧?”“现在马上放弃,否则将诉诸武力。”“跟石油没关系,只是碰巧中东发生问题我们才来的。”“我们美国心无杂念,考虑的只有地球的和平。”他们打着一贯的旗号,胆小又贪婪的孩子王体质暴露无遗。
“真是够乱来的。”
“不过,如果真的偷藏有核武器,危险倒是的确危险。”
“北村,你不能被骗啊。美国自己岂止偷藏,他们是光明正大地持有核武器啊。”
“这倒确实。”我笑道,“西岛总在生气。”
“我啊,是在做准备。为了在真遇到紧急情况的时候不至于狼狈不堪,就先把气生了再说,提前愤怒,因为过后再抱怨也没意义啊。像北村你这样的,平时对社会漠不关心,等世道真的大乱,立马就会崩溃,叫着怎么办、怎么办,找遍全身,从口袋里掏出来的只有狼狈不堪。”
西岛说了好几次狼狈不堪,不知道是不是特别喜欢这个成语的发音。
“不说这些了。”我亮出主题,“今天,就当为了我,一会儿能陪我去买点东西不?”我指着窗外的商店,“我想买圣诞礼物。”
“叫我陪你买圣诞礼物?想什么呢?自己去买不就好了。”
“买圣诞礼物也会成为一份回忆的。”
西岛不加掩饰地露出不乐意的表情。“你太着急了,距离学生生活结束还早着呢。”
尽管嘴上抱怨,可西岛表现出的态度其实并不是那么反感。
2
我遭到了袭击。那是在我们逛了几家专卖店,惊愕于手提包的价格之昂贵和店员态度之高傲,进而放弃买手提包,去快餐店吃了晚饭,然后西岛要去打工就与我分开,我顺道进CD店逛了一下之后回去的路上。时间大概是晚上八点半刚过,我从CD店出来,走到一条小路上。这条小路通往铁轨下面的地下通道,路灯稀稀疏疏的,周围很昏暗。
一开始听到后面有追上来的脚步声时,我还以为是CD店的店员来找茬说“你逛了老半天,居然什么都没买,什么意思啊”,所以当右肩被狠狠抓住时,我生出抱歉的心情。只是,这时在我耳边响起的声音让我一怔。
“你是不是总统?”
我的肩膀被用力抓着,紧接着双臂被箍住。我正要放声叫喊,却被对方的左手捂住了嘴,身子被向后拖去。事发太突然,我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脚下试图用力踩住地面,可鞋子离地,从地上拖了过去。眼角余光看到一只男人的手臂,尽管是冬天,但不知他是不是挽起了袖子,从手肘到小臂都裸露在外,在仰面朝天被拖着的我的眼里,他皮肤上的体毛被灯光映得闪着光。
“你就是总统吧?”对方又问了一遍。冲鼻传来一股淡淡的腥臭,不知是不是他的口臭味。我试着左右挣扎,但被按住了。脑中蹦出“终极特工”这个词。这个男人是终极特工?荒谬的是,我居然在意起“我长得像总统吗”。西岛,这个男人就是终极特工吗?
我被拖到巷子里,很快我就分辨出这是在一幢旧公寓的后边,应该是一栋无人居住的废楼。现在所在的地方大概本来是自行车棚,有些脏,很黑。
“你是不是总统?是不是总统?”声音不算大,但一直在我耳边叫着,我慌了。
对方比我高一个头,从二头肌隆起的样子看体格应该不错,胸膛也很厚实。因为嘴被捂住,呼吸很困难,我左右甩着头。靠近砖墙后,男人跟我调了个位置,依然从后面抓着我,把我的脸按到墙上。我的侧脸贴着墙,右臂被拧到背部,对方从后面施压,我感觉脸都要被墙蹭破了。可比起疼痛,更强烈的感觉是混乱。
背后又传来一次逼问。“你是不是总统?”被反拧的右臂关节处传来一阵疼痛。我想说你自己不会看吗?我不是总统。
脸贴着冰冷的墙,觉得凉凉的,视野昏暗,闻得到前几天下过雨留下的水锈味道,这些都加重了我的不安。
“你是不是总统?是不是总统?”
脸在墙上蹭得很疼。该怎么办呢?我开动脑筋,可回过神时我已经开口说:“是的,我就是总统。”我被自己的回答惊呆了,不由得“呃”了一声。
这对对方而言似乎也是个出乎意料的回答。“是吗?”他声音发紧,把我的身体转过来按在墙上,现在换我的背抵着墙。他压向我,弯起左臂压到我的脖子上。
我的鼻尖对着一张男人的脸。我想调节呼吸,拼命吸一口气,呼出,又吸进。胸腔在颤抖。
“终于找到你了,总统。”男人说。当然了,这个男人我没见过。他鼻子很大,眼角下垂,嘴唇很厚,体格健壮,年龄大概四十岁吧。他盯着我,留着薄薄胡须的嘴巴动了动。“万恶之源。”
我无言以对,可马上点点头,说:“是的。你找总统有什么事?”
“都是你的错。”男人说。他圆滚滚的眼睛充着血,那股认真劲儿已然超出常理。
“你不在现场,却偏要自以为了不起地下决定。你要干就自己去干,看看这个世界,你的眼睛就是两个洞吗?你把这个世界毁得漆黑一片。”
他像痛骂上司一样骂着美国总统,我被这样的他吓到了,吞了口口水。
“要想打仗就自己去打!”
我小心地不让对方察觉,把右手移到腰间。其实脑中也没有明确的想法或者战术,只是突然想起几个小时前西岛说的那句“从口袋里拿出来的只有狼狈不堪”,可能在脑中,“狼狈”和“口袋”这两个词没头没脑地连在了一起。我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口袋,指尖碰到了一张小纸片。我也顾不上去想这是什么了,反而毫无依据地相信这一定是能救自己的武器,所以马上就把那张纸片掏了出来,对着面前的男人挥过去。挥起来、划下去。好像听到“刺”的一声,我随手挥出的卡片在终极特工的左臂上划了一下。
“啊。”我和终极特工顿时都呆住了。
我看向自己手里的纸片——是一张名片。古贺的名片一直放在我的口袋里。那张名片大概是用很结实的材料制成的,竟在终极特工的左臂上留下一道划伤。终极特工低头查看伤口,爆发出更大的怒火,瞪着我。糟了,我感受到了危机。可出乎意料的是,终极特工也显得很狼狈。他总不会就因为被名片划伤了而觉得总统不好对付吧?我听见他咂舌的声音,然后他就转过身,背对着我跑掉了。
3
“真是祸从天降啊,北村。”鸟井同情地皱起眉。
“也算不上什么祸,就是脸在墙上蹭了一下。”
“可是很害怕吧?”南在鸟井旁边说。
球滚动时四下寂静,过后就响起球瓶被弹开的声音。我抬头看向球道,只见球瓶一个不剩。西岛揉着右手回到这边,鸟井对他说:“西岛,你行啊。”我们迟了一拍,开始拍手称赞他打出全中。
我们在保龄球馆,是我把大家叫出来的。这是在国道边上新开的一家保龄球馆,大概因为是工作日的傍晚,场内人不多。我们五个人占了两条球道,分成鸟井和南,我、西岛和东堂两组,各自投球。刚开始我们聊着论文的内容和进度,话题告一段落后,我说出了最近发生的事情。
“我说什么也无法理解的是,北村跟美国总统根本不像啊。”西岛坐在椅子上,鼓着嘴。
“不过,本来……”东堂开口,“那个暴徒的目标是跟总统相像的男人,这只是西岛的推测而已。”
“袭击北村的那家伙,不是问北村‘是不是总统?是不是总统?’了吗。”这话是鸟井说的。
“嗯,是问了。”
“明明之前的目标都是中年男人,他这是怎么了呢?”
“我猜呀,最近不是有传言说那个总统做了除皱手术吗?所以他就稍微改变了一下标准。”西岛说得像真有那么回事儿似的。
“那个人,北村不认识吧?”南问我。
“要是认识的人到现在才来问我是不是总统,那我可真要受打击了。”
鸟井站起来,走到球道前的回球机边,抓起一个十二磅的蓝色球。他身体前倾,举起球保持平衡,看来已经很习惯用一只手投球了。第一局才刚开始,可鸟井只用一只手投球的动作已明显相当熟练。“这是训练的成果哦,北村,平均分已经比有左手的时候高了哦。”他自豪地说,“在异性面前就更高了。”
他抡起右臂,左脚用力踏地,把球推到球道上。连撞击地面的动静都没有,球就顺畅地在球道上滚出去,接着在就要到达球瓶的地方,仿佛昂起头般向左微微一拐,撞到一号瓶和二号瓶中间。球瓶被撞得四下散开,剩下了两只。“哎呀。”鸟井遗憾地用右手摸着后脑勺。
“厉害啊。”东堂也脱口感叹了一声。
“我觉得他体格也壮了。”我指着鸟井的右臂说,鸟井微微红了红脸。
“是吗。”他不太好意思地说,摆了一个炫耀二头肌的姿势,“怎么样,西岛,我是不是也挺能耐的?”
“鸟井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
“总之,北村没事比什么都强。”南对我说,“那个终极特工是会施暴的,对吧?”
“照西岛说的,那是为了这个世界。”鸟井笑道。
“事实上,那名劫匪好像确实对美国总统充满愤怒。”
“看吧,跟我预测的一样。终极特工啊,是为了世界才要讨伐总统的。”
“能这么长时间保持对总统的愤怒,这点比什么都了不起。”东堂喃喃道。
实际上确实如此。从我们几个人第一次见面开始,这位终极特工就一直活跃着,或者说暗地里活跃着。他不断犯事,真的很坚持不懈。
“不过北村居然会说‘是的,我就是总统’,够强悍。”东堂对我表示佩服。
“北村,教你件重要的事。”西岛盯着我,“北村,你不是总统。”
“都说我知道了。”
“那之后怎样了?”鸟井兴致勃勃地问。
“报了警,马上就有警车来了,然后问了我一大堆问题。负责的是个冷漠的中年警察,他似乎也觉得是终极特工干的,不过警察当然不叫他终极特工。”他们说的是:连续抢劫犯。
“然后呢?还有下文吧?”西岛抱起胳膊直直地盯着我,一脸“你肯定还没说完”的表情。没错,确实还有下文。确切地说,下面才是正题。
“第二天早上,我被警察叫了过去。”
“警察总喜欢叫人马上过去。”
西岛和我都还对狱内家的案子耿耿于怀——就是鸟井被撞时发生的事。明明是被匪徒袭击的受害人,警方却首先怀疑我们,等嫌疑洗清了,又把我们当作顺手好用的目击证人叫去好多次,搞得我们很不耐烦。“没办法,这是工作。”刑警们仅仅吐出这么一句生硬的场面话,没一丝抱歉的意思。
“反正说来说去也抓不到罪犯。”
“不过,这次找我是说抓到了一名疑犯,让我去确认一下。”
话一出口,大家都齐齐看向我。
“抓到了?”鸟井睁圆了眼睛。“抓到了终极特工?”南开口。“我的终极特工。”西岛说。
“那个是叫暗中指认吧?就是透过单向玻璃指认审讯室里的人。”
“我在电影里看过。”东堂喃喃地说。
“有的、有的。”西岛也发出兴奋的声音,“几个看着就不像好人的男人站成一排那种对吧?最边上的,最边上的那个就是凶手。”
“不,不是那种。”我摆摆手否认,“不是那种在几个人中选一个的,房间里只有一个人。他们让我进了一个房间,墙上有玻璃,然后问我:‘旁边屋里那个,是不是袭击你的家伙?’”
跟在电视剧上看过的场景几乎一模一样。猛然看到一个年轻人坐在椅子上的身影,我的第一反应是想躲起来。就算接待我的刑警冷漠地告诉我:“没事的,对面看不到这边。”我还是感到不自在。
“然后,审讯室里有一个年轻男人,据说前天晚上他曾在那一带闲晃。”
“闲晃也会被怀疑?”
“好像面对警察的例行盘问他态度抗拒,就引来警察的怀疑了。”
“警察怀疑那个男人是终极特工?”东堂的态度还是很冷淡。远处传来球瓶被撞飞的声音以及夸张的回响,接着是一阵欢呼声。
“嗯,所以才叫我过去。”
“结果呢?”
“不是那个人。袭击我的男人年龄要大得多,而且肩部很宽,明显不是同一个人。”
“怎么这样……”南有些丧气,但又流露出安心的神情,像是知道了鬼故事不是真的。
“终极特工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被抓到。”西岛自豪地说。
“然后我就跟刑警说‘不是这个人’。”本来刑警好像也没真的认为那个年轻人就是连续抢劫犯,只是因为年轻人的态度实在恶劣,才期望着“要是这个嚣张的小子就是抢劫犯,就是活该了”。
“然后呢?”鸟井歪着头,“还有下文吧?北村会把我们叫出来,肯定是因为还有下文吧?”
“是有下文。”我点点头,“我透过单向玻璃看到的人,不是袭击我的终极特工。”
“但是?”东堂很敏锐,猜到了我的下一句话。
“但是,我认识那个人。”
“哦?”西岛扶正鼻梁上的眼镜,“是谁?是我也认识的人吗?”
“嗯。”我点点头,太摆谱了也对不起大家,所以马上接着说道,“是牛郎纯。”
我看着他们四个人的脸,念叨着:“真怀念啊。”
4
“是巧合吗?”鸟井的脸色凝重起来。可不是嘛,虽说牛郎纯跟狱内家发生的入室盗窃案没有直接关系,但他是牛郎礼一的朋友,所以跟那件令人悔恨的事情有连带关系也不是不可能。
鸟井的视线落到了自己的左肩上。
“我觉得是巧合。”我答道,“他碰巧在那附近晃荡,态度又不好,拒绝配合,就被警察找麻烦了而已。”
抱着胳膊的西岛投来严厉的眼神。“然后呢,那又怎样?你是说要顺着牛郎纯这条线把牛郎礼一找出来吗?”
我站起来,走到回球机前,把右手放到吹风口吹干,拿起一个十三磅的球。“你说对了,西岛。”
“怎么找?”鸟井问。
我背对着鸟井,准备投球。左手在空中虚抓一下,右臂抡起,左脚踏住地面,把球推向前方。球轻巧地滚出去,沿着球道滚向球瓶,最后滑出一道不错的弧线,撞上了球瓶。我一动不动地看着球瓶互相碰撞、倒下。最左边的球瓶没打倒,我回到座位上。
“怎么办?”东堂说。
“没事,打下那个位置的球瓶我很拿手。”
“不是说这个,我是说那个牛郎。就像西岛说的,你打算通过他找到另一个牛郎?”
“其实吧,警察局前面有一家咖啡馆,一家很大的开放式咖啡馆。我在那儿耗了一会儿。虽然不确定,但我想警察也许会放了牛郎纯,那他就会从警察局出来。”
“嗯,不是罪犯,没干什么坏事,会放他走的。”
“对。正如我所料,我看到了他。”
牛郎纯从警察局正门走出来了。他穿着贴身的西装,一脸不耐烦。我马上站了起来,把事先准备好的零钱交给收银台的店员,奔出了店门。我跑过人行横道,估摸着跟牛郎纯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结果牛郎纯用手机联系了什么人。”
“是那家伙?”鸟井说的自然是牛郎礼一。
“大概不是。过了十分钟左右,一个年轻女人开着辆小轿车来了,我想是他叫这个女人过来的。”
“你肯定追上去了吧?”西岛的眼睛发着光,盯着我。
“肯定啦。”幸亏就在主干道附近,路边排队待客的出租车多如牛毛,“出租车司机是个很上道的大叔,我一说‘追上前面的车’,他就眼里发光,说‘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追得很卖力。”
牛郎纯坐的那辆车当然不会对我这边有什么防备,所以跟在后面很简单。要说有什么问题,那就是我钱包里的钱总额有限,太远的话我可能会付不起车钱。总不能指望我说钱不够时,司机还高兴地表示“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我唯一担心的只有这一点。
车开了十五分钟左右就停下了。那地方说起来算市外了,但也是挨着仙台市北部的住宅区。轿车在一栋时尚的公寓楼前放慢了速度。我在稍隔了一点距离的地方下了车,走到公寓入口附近。牛郎纯和女人把车开进了小区后停下,正要进楼。
“是自动锁吗?”西岛问我。
“是自动锁。”我点头道,“牛郎纯按下对讲机,跟什么人说了句话,门打开了。”
“也就是说,牛郎纯住在那栋公寓里。”
“那就不知道了。但房间里有人,那个人给他开了门。可能牛郎纯只是去找人,也可能是几个人跟牛郎纯一起住。”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去投第二颗球。我拿起球,对着球道,瞄向最左边的球瓶,以球能在球道上滚出一条对角线的方式投出了球。但可能是精神不够集中,最终球滚在中间时落到了左侧的边沟中。
“然后呢,北村打算怎么办?”我刚回到座位上,东堂就开口问。然后也不等我回答,她就去投球了。她穿着黑色连衣裙,身姿挺拔飒爽。她步子迈得很小,却以行云流水的姿势把红色的球投了出去。抡球的幅度也不大,是女生的投球方式。球直线前进,撞倒了八只球瓶。
“要干就干吧。”等东堂投完第二次球,未能补中,回到座位后,鸟井说,“不干也不行了。”
“等等,你要干什么?”南明显很不安。
“那伙人可能就在那栋公寓里。”
“那伙人是指?”
“那个罪犯啊。”鸟井回答。他既不激动也不亢奋,用他惯有的戏谑口吻笑道:“就是从我的左臂上轧过去的那伙人。”
南露出悲伤的表情,然后向我投来严厉的眼神,她应该是在责怪我说都是北村你说了不该说的话。倒也不是说那视线刺痛了我,可我还是辩解道:“不,也不能肯定罪犯就在那栋公寓里,只是牛郎纯进去了而已。”
“那北村你为什么把我们叫出来?”
说到这个我就吃不消了,大概我的确“想干一场”来着。
“去调查一下吧。”西岛摘下眼镜,拿眼镜布擦起来,“去蹲点确认。”
“确认了又能怎样?”南的声音已半是生气了。
“报警啊,南。”鸟井理所当然地微笑着说,“不然还能怎么样?没事的,我们不会掺和进去的。”
“我可不觉得你能不掺和。”南不安地喃喃道。
5
“居然挺衬你的。”鸠麦指了指我戴的平光眼镜。经过在保龄球馆的一番商议,两天后的下午两点,我们来到了那栋公寓楼前面的小公园。说是公园,其实就是摆着一些儿童游乐设施的小小休息空地。这个公园在我看到牛郎纯进去的那个公寓小区内。
鸠麦开车,带着我和东堂还有东堂的牧羊犬一起。鸠麦最近换了辆车,车身高且空间大,所以牧羊犬也很顺利地上了车。它待在车里实在太乖了,那样子让我和鸠麦都发自心底感到佩服。“这只狗可聪明了。”东堂随口说道。
“为什么我不能去?”两天前,西岛极为不满地抗议。
“都说了啊,如果那个叫礼一的出现,可能会认出你,你们见过面。”南解释道。一开始不赞成去公寓蹲点的她,本着要干就尽可能用安全的方法这一宗旨,反而想要掌控全局。
“那为什么让北村去?就连东堂也在保龄球馆和那个牛郎见过,被认出来就糟了。”
“因为北村知道那个公寓在哪儿,所以没办法不去。”南温和地说,“而且呢,一个人待在公寓附近会惹人怀疑,带着狗的话应该比较能让人放心。”话里的意思就是在提议带上牧羊犬去,“更重要的是,西岛给人的印象太深刻了,肯定会留在记忆里的。”
“为什么我给人的印象就深刻了?”
“哎?北村,你怎么了?”可能因为我一直看着南的脸,她问道。
“没什么,就是觉得南也变了啊,干脆利落的,刚认识的那时候,你更……怎么说呢……”
新生聚会的时候,在那个居酒屋,旁边关西口音的女生说南“这位同学可不爱说话了”,现在的南跟那时相比变了很多。这么说来,最近没见到那个关西口音的女生呢。
“更……磨磨叽叽的?”南红了脸,略带顾虑地说,“我也稍微长大了一些吧。”
我觉得是。我给了个肯定的答复。
“南变得可大牌了。”鸟井搅和道,“蹲点的事我就帮不上忙了,北村,交给你啦。”
“帮忙?”
“我不能跟你们一起去蹲点。”
“那是肯定的。”我们丝毫没有让鸟井和那伙罪犯碰面的想法。
“为什么我不能参加啊?北村也会马上暴露身份的吧。”西岛又抗议。
“我会戴上眼镜之类的,尽量努力不暴露。”我安慰他,可西岛还是不服,没办法,我只好劝说道,“好吧,那这样,这次我和东堂去蹲点,下次就让西岛你也一起来。”不这么说的话没法消除他的不满,而且我毫无依据地觉得不会有“下次”的。
“工作日的白天还能像这样白白浪费时间,当学生真是好啊。”坐在儿童游乐设施边的长凳上,鸠麦说,“我不是说风凉话,是真的羡慕你们啊。”
“鸠麦你自己不也是工作日的这个时间陪我们一起来蹲点了吗?”
“但我今天休息啊。珍贵的休息日就奉献给北村你们这个侦探行动了哦。”
“不是你自己跟来的吗?”
东堂在不远处摸着牧羊犬。白天的公园里,只有几个孩子在沙池里玩。其中一个畏畏缩缩地靠近牧羊犬,小脸一抽一抽的,一副做好了笑和哭双重准备的模样。
“那什么……”过了一会儿,东堂走到这边来,牧羊犬还坐在原地,任由小孩摸着它的肚子,“如果知道了那伙罪犯在哪儿,你打算怎么办?”
“当然是报警啦。”和在保龄球馆时鸟井的回答一样。
“就这样?”
就这样?我脑中也响起同样的问题。“不然还能怎样?”
“我想着要不要报复,或者说报仇呢?”东堂依然面无表情地说着带血腥味的话。
“怎么会!”我立即反对,“我们仅仅是来确认一下牛郎礼一在不在这里,一旦知道了结果,马上就跟警察联系。之前鸟井不也说了吗,不报警那是自作自受。”
结果那天我们在那儿一直待到下午五点也没有任何进展。既没看到牛郎礼一或者任何一个像罪犯的身影,就连牛郎纯也没出现。倒是让幼儿有了一个接触真的牧羊犬的机会,但除此之外一无所获。我们抬头看着公寓,想着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进到楼里去,往里面望了望还是放弃了。回去时开车顺路去了“贤犬轩”,三个人吃了套餐,就分开了。
“白忙一场啊。”鸠麦说。
“我开始觉得这件事一点意义都没有了。”
“可以再稍微多调查一下啊。”
“也就是说,还有下次。”
该轮到西岛出场了。直到鸠麦提醒我说差不多可以把平光眼镜摘下来了吧,我才发现我忘了还戴着眼镜。
下一次的蹲点是在两天后。大学那边也没有要上的课,下午之后就没事了。西岛出现在学生食堂,他晃着我的肩说:“走吧,北村,我不去果然成不了事啊。”
“知道了、知道了。”我一边答应着,一边做出判断:把东堂叫上比较好。还是跟狗在一起比较不惹人起疑,而且那一带的居民似乎也接受了牧羊犬。给东堂家打电话,她在家。
“那我开车去接你们。”
“诶?东堂,你有车?”我之前倒是听她说过拿到驾照了,但她应该没车啊。
“别人给我买的。”
“谁给你买的?”
“店里的客人。”
我发出分不清是“哦”还是“嗯”的声音。“这样啊。”接着说出一句傻话,“这样啊,厉害啊,没想到真有这种客人。”
“发愁不知道钱该怎么用的男人居然挺多的。”东堂说得事不关己似的。
“真的吗?真的是客人给买的吗?”
“我基本不说谎的。”
“那要做什么才会给你买车?”
“什么都不用做。就坐在他旁边,听他说话。”“温柔贴心地?”
“用我自己表达温柔贴心的方式。”
“我下次也想坐在那个人旁边听他说话。”
到达公寓楼前的时候是下午三点。东堂把车停在和两天前相同的地方,我们三个带着牧羊犬在小公园的长凳上坐下。
“是这里吗?”西岛如同在眺望万恶之源的宗本山般抬头打量公寓的外观。东堂靠在秋千旁的栏杆上,牧羊犬依偎在她脚边,这幅画面看着有点像恶魔向冰山美女效忠。
“今天小朋友们好像不在。”东堂向四周扫视了一圈,耸了耸肩。
“他们在那边走路呢。”西岛指着公寓前面的路。我仍坐在长凳上,定睛一看,幼儿园的小朋友们正排着队,从左往右走去。他们摇摇晃晃摆动着小小的身子,还注意着不要走到队伍外边去,看着很可爱。
“我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西岛开口道。
“了不得的事?”他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大部分都很无聊,我基本没打算好好听,就是出于礼貌问了一句。
“我刚才想了一下,发现数算得不对。”
“什么数?”我和东堂不由得齐声问道。
“看到刚才那群小朋友时突然想到的。我发现了一件特别奇怪的事情。听好了,比如说啊,我有父母对吧?北村你也有。”
“是啊。”
“不管什么人,都有生物学上的父亲和母亲,是不是?然后那个父亲当然也有父亲和母亲。”
“那可不是嘛。”
“这么一想啊,要是画张图的话,按时代追溯上去,父亲母亲增多,感觉就是不断分叉下去的对不对?”
“嗯,是。”我也在脑中描画出一幅呈扇形扩大的图来:父亲的父母,父亲的父母的父母,父亲的父母的父母的父母。
“可是呢,”西岛把脸凑到我面前说,“以前的人口比较少,对吧?这是不是很奇怪?东堂,怎么样,像江户时代什么的,人口肯定比现在少很多的。”
“是应该比现在少。”
“对吧、对吧,不奇怪吗?”
“奇怪吗?”东堂看看我。
“肯定奇怪啊。父母的父母的父母,越到以前应该越多,那为什么人口会减少?”
确实,单纯算下来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北村,这不对劲哦,我们都被骗了。”西岛从旁边戳我。
“被骗?被谁?”东堂说。
“那大概是……”我说出我的猜想,“跟以前生孩子多有关吧。”
“什么意思?”
“比如说。”我捡起掉在脚边的树枝,正要在地上画图说比如这里有一个人。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一个妇女的声音。“这是你们的狗吗?”于是我的话就这样消散了。
东堂转过头答“是的”。牧羊犬的身边不知何时蹲着一位妇女,摸着它如同刚修剪过的草坪般的毛。牧羊犬眯着眼睛,看来觉得很舒服。“最近这种狗不多见了。”妇女又说。这是一位小个子的中年妇女,都冬天了却只穿着一件大红色的短袖T恤和黑色的棉布裤。她的脸圆圆的,头发染成褐色——应该是追求时尚的一环,可总觉得不太适合她。我差点儿想问“你穿这么少不冷吗”?可对初次见面的人第一句话就说这个不太合适,我就放弃了。
“它是牧羊犬雷蒙,是我救下来的狗。”西岛从长凳上站起来,走到妇女旁边。牧羊犬瞥了西岛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说,你别老把过去的恩情挂在嘴边。
“雷蒙?”妇女用怀疑的眼神看向西岛。
我摆摆手道:“是这狗的名字。”
不料妇女马上接过话。“雷蒙是雷蒙斯的雷蒙?”
我惊讶了。“阿姨,你知道雷蒙斯?”
“我可喜欢了!”她快活地笑着,“我的青春时代,青春时代啊!十几岁时去美国的时候听的。Gabba Gabba Hey!Gabba Gabba Hey!”
“Gabba Gabba?”我很疑惑。
“北村你不知道吗?这是《Pinhead》那首歌里的歌词啊,也是雷蒙斯的代名词。Gabba Gabba Hey!Gabba Gabba Hey!”他一脸认真地回了我一句。
“Gabba Gabba Hey!”没想到连东堂也跟着说。
“说来说去啊,我还是最喜欢第二张专辑。”妇女打开了话匣子,和西岛聊起喜欢的歌曲,“真不敢相信乔伊·雷蒙死了,约翰尼·雷蒙也死了。”两个人越说越投机。艾迪什么什么的,理查德什么什么的,他们说出一串专有名词,聊得十分起劲。说着说着妇女摸着牧羊犬对它说:“你也是雷蒙斯的一员啊。”转而问,“你们应该不是住这里的吧?”
“嗯,不是。”我答道,“这个公园不是住户就不能随便进吗?”分明在人家小区里,我却装作无辜地问。
“原则上是小区住户专用的。要这么说的话,狗也是不能带进来的哦。”
“是这样吗?”东堂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所以不管问什么问题听起来都像是在抗议。
“不过嘛,没人对这种小事指手画脚的。”
这时,一辆车在公寓前的单行道上粗鲁地停了下来,响起一阵刺耳的刹车声。车门打开的同时,充斥车内的吵闹音乐也涌了出来。两个男人从这辆黑色小轿车上下来。车门关上,听不到车里的音乐了,车子猛地开了出去。下来的两个男人朝着公寓大门懒洋洋地走去。
我看了东堂一眼,之后又看了看西岛。两个人都回以锐利的眼神。
“真犯愁啊。”妇女冒出来一句。
“犯愁?”
“那些小年轻,总在我们公寓出出进进,人还不少呢。”
“给你们惹什么麻烦了吗?”
“倒也不算惹麻烦。但好多小年轻聚在一个房间里,大家都觉得不安。”她神神秘秘地说完,又马上松缓了表情,“不过嘛,我年轻的时候也总赖在朋友家,放着雷蒙斯啦,冲撞啦,也让周围上了年纪的人不信任地看着来着。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也不能对那帮年轻人说三道四的。不过,到底还是不安啊。”
“因为年轻人目光短浅,又不按常理出牌吗?”东堂问。
“对、对。”妇女眼角的笑纹变深了,“明明自己曾经也是那样的。”
我用目光追随着那两个男人,直到他们消失在入口的大门中。没错,那就是牛郎纯。
“跟保龄球对决的时候比完全没变嘛。”西岛眼睛盯着入口,嘟囔着,“完全没成长嘛。”
“确实,是那时候那个男的。”东堂似乎也看出来那人是牛郎纯了。
“你们认识他们?”
“我们跟那些不在正常轨道上的家伙可不是一条道上的。”西岛不情愿地解释,“正相反,我们是踏踏实实走在轨道上的学生。”
我想:明年以后的轨道都还不明确的西岛,居然能把话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那些人住在几号房?”
“你们要找那帮小年轻打架吗?”妇女口中冒出来的暴力词语让我们一时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过了一会儿,我们总算回过神来回答。
“其实,”东堂说,“我们在找一个人,刚才那个男人认识他。”
嗯,我想,嗯,这倒不是假话。牛郎礼一是牛郎纯认识的人,我们在找牛郎礼一。
“哎呀呀——”妇女拉长了音调,也不知道是在表示同情,还是在发出感慨,“为什么要找那个人?”
如果说他是入室盗窃犯,她大概会担心,更不可能说那个人撞断了我们朋友的左手。可如果只说是单纯的熟人,又可能会被追问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他呢。干脆就说是在暗中寻找离家出走的朋友好了。可在话说出口之前,妇女就说:“六〇三号房哦。”
“啊?”
“本来是个看着挺懦弱的老头子的房子,现在好像租出去了。然后就有好多小年轻进进出出。”妇女抬头看着公寓,还伸手指给我们看,“看,从最边上数过来第三间就是。”
“是六〇三号房吗?”西岛也抬头看着公寓楼。
“你们总不会闯到屋里,打群架闹事吧?你们看起来不像那种人。”
“唉,是啊。”我摆摆手,“我们不是那种人。”
“去六〇三号房看看不?”西岛意气风发,使命感膨胀,居然这么说。
“喂,西岛。”
“只是确认一下那伙人在不在而已啦。”那伙人,他说的是那个夏天的晚上,闯入狱内家的盗贼们吧。
“不如去看看?”妇女说,“虽然有自动锁,但你们跟着我一起进公寓楼就没问题哦。然后去六〇三号房看看,如何?”
“可以吗?”
“遇到喜欢雷蒙斯的年轻人,就会愿意相信嘛。”妇女高兴地露齿而笑。对我们而言,她会有这种想法很值得感激,可正常来想,这相信人的方针也太危险了。而且她又咧嘴一笑说道:“雷蒙斯的歌词里不也有这么一句嘛:We accept you,we accept you,我们接受你,我们接受你。”
我不由得想问她:阿姨,要是雷蒙斯唱“把钱丢掉吧”,你会丢吗?
6
妇女在四楼下了电梯,留下一句“我家在四〇一号房,有事就来找我哦”,就回家去了。那之后,坐着电梯从四楼到六楼这短短的时间里,我姑且问了一句:“去了六〇三号房,又该怎么办?”我们事先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把牧羊犬拴到了大门口的栏杆上,绝对说不上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前进啊,总之要前进。”
“可如果正好碰上牛郎纯,那不就糟了?”
“那就糟了。”东堂用淡淡的口吻回答。几乎与此同时,电梯响了一声,打开了门。我立即伸出手,要去按关门的按钮,但被西岛拦住了。
“为什么要关?”
“不是没准备好吗?”
“到了他们的房间,总会有办法的。”
“到了他们的房间后你打算怎么办?”
“比如说装作是送比萨的按门铃,不就好了。”电梯门一直开着,饶是西岛也压低了声音。
“可我们手上没有比萨啊。”我也小声地,但带着责怪的口吻指出问题。不知为什么东堂罕见地轻笑了一下。
“确实,我们没有比萨。”
“我们脑子一热就跑上来了。还是先下去吧,商量一下。”
“闯进屋里,逼那个牛郎说出另一个牛郎在哪儿不就好了。让牧羊犬去咬他也行。”
“我们也没带牧羊犬来。”东堂耸耸肩。
走廊的右边,电梯里的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传来开门又关门的声音。我们都闭了嘴,吞下口水,憋着气,竖起耳朵。接着就听见有人说话。“一郎,等一下,我现在出去。嗯,嗯,屋里吵得要死,大家都在,闹着呢。”
一郎,听见这个词,我们三个人互望了一眼。脑中浮现出一个算式:佐藤一郎=牛郎礼一。说话的人毫无疑问是牛郎纯,他正对着手机讲话,大概因为屋里太吵所以到外边来了。我生怕他会走过来坐电梯,幸好脚步声走远了。
走廊尽头沉重的门被打开,然后“咣当”一声被大力关上,我吐出一口气。
“他去走消防楼梯了。”东堂第一个反应过来。
“那好,我们也去。”
“这么出去会正面对上,不好,我们往下一楼,再去消防楼梯。”我提议,“从楼下偷偷出去,或许能听到电话的内容。”
“我就是这个意思。”西岛的手指终于松开了,我按下五楼的按钮。
电梯门打开,我们出了电梯,往右,沿走廊小跑着来到尽头,停在挂着“紧急出口”牌子的门前。我把食指放在嘴上,冲西岛做了一个别出声的动作,然后轻轻地抓住门把手,小心转动以防弄出声响。直到这时我才想到,万一牛郎纯就在门外可就麻烦了,但门已经打开了。我听到头顶有鞋子踏地的声音,同时还有对着电话应答的牛郎纯的声音。
7
下一个周末,坐在我和东堂面前的长谷川听我们说完之后表示她对他们的近况一无所知。
“第一次听说。”
之前我和东堂来见长谷川也是在这间家庭餐厅。但不知什么时候店名变了,店里的装潢也比那时大气了。
“那真的是礼一吗?”她问。
“没实际面对面地见到人,但我们听见牛郎纯打电话了。虽然没有证据,但对方应该就是礼一。”
“他在仙台吗?”
“应该在。”我旁边的东堂答道。
我紧紧盯着长谷川,观察她的反应。本来以为绝不会再跟长谷川见面的,这次特地把她叫出来,只是期待她会不会知道牛郎礼一在哪儿。
“我们也想知道他在哪儿。”
我想起我们躲在消防楼梯间,憋着气偷听牛郎纯打电话。牛郎纯对着电话说:“久违的仙台感觉怎么样?”接着又嘲弄似的说,“你不是要等风头过去才回来的吗?”也就是说,电话另一边的牛郎礼一,他在仙台。
“你们叫我出来是想着我会不会和礼一有联系?”长谷川终究露出了不快。
“是的。”我坦率地说,“如果牛郎礼一在仙台的话,我想你可能会知道。”
“万一我真的知道,你打算怎么样?”
“那就请你告诉我们他在哪儿。然后我们会报警,告诉警察他们在找的罪犯在仙台。”
“可你们都不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而且你还有前科。”东堂的声音冷冰冰的,说的话也毫不留情面。她翻出旧账说到狱内家的事件。“那时候你也说跟那个牛郎已经断了,结果还有联系。”
“托你的福,我们跟盗贼不巧撞了个正着,后果很严重。”鸟井甚至落得将身体的某一部分切除的下场。
店员拿着装热咖啡的容器过来,询问要不要续杯。我应了声“好的,谢谢”。
“可我确实不知道礼一在哪儿。”长谷川跟我们上次见她时相比似乎胖了一些。之前她太瘦了,现在不知是不是错觉,脸看起来圆了点。
“我跟纯也没再见过面,说实话,他们那种人,我已经不在乎了。”她说完微微低下头,又补充了一句,“虽然你们可能不会相信我。”她的态度不卑不亢,仿佛已心如死灰。
“我选择相信你。”我答道。
“我选择相信你。”东堂也说。
“呃?”长谷川似乎措手不及,脸上混着戒备和迷茫的神色,“为什么?”
“都过了那么长时间了。”我摆出一副嫌麻烦、懒得解释的样子。
“而且你也不像那么恶劣的人。”东堂说,“一直计较下去感觉很不好。”
说心里话,我现在依然很计较。尽管就法律上而言因果关系薄弱,但我觉得鸟井会失去一只手,就是长谷川的错。只是鸟井本人都说不介意了,所以也没办法。
“我一直没跟北村你们说,其实长谷川定期会送花来。”前几天在保龄球馆商量完蹲点的事,回去的时候鸟井在车上跟我说。车里除了开车的南之外,只有鸟井和我。
“花?”
“她说骗了鸟井你们,还害得鸟井受了重伤,正在反省。”南握着方向盘,声音里带刺。
“她再怎么反省鸟井的手也回不来了。”我说。
“唉,她大概也觉得愧疚吧!”鸟井只有声音听起来轻松,“之前我也说过,那是我自己的责任。她拿找到了终极特工的家这个假消息来忽悠我,我信了不说,还叫北村你们一起去,这是不对的。记得那时候我说过什么吗?”
“忘了。”
“‘不是挺有趣的’,我是这么说的。哈哈哈,”鸟井笑了,“遇事也不想深一层,就天真地觉得说不定会是个好消遣。结果失去了一只手,自作自受。”
“鸟井真了不起。”我纯粹地感到佩服。
“哎呀。”他又高声笑起来,“只是嘛,我能这么想,但也不是说我已经看开了。看到晚霞忍不住哭是常有的事。”
“为什么是晚霞?”
“我不知道啊,反正看到漂亮的晚霞之类的,就会特别深刻地感受到我的手已经没有了。”
“我不太明白晚霞跟你那感慨之间的关联,不过鸟井的确是很了不起。”
“那让了不起的我来说一句吧。”鸟井回到之前的话题,“我想长谷川应该也相当不好受,她几乎每个月都送花来,送了好多次。”
“她以为送送花就能被原谅。”南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是很有攻击性的了。
“南是在提防呢吧。”鸟井坐在副驾驶座上打趣地说,“我太受欢迎了,她担心长谷川会不会找借口来接近我。”然后他像平常那样笑了,又和平常一样用右手摸着头上乱竖着的发尖,秀起恩爱来,“放心吧,我眼里只有南。”
我从后车座瞄了一眼,发现南在暗自害羞,脸已经通红。快打住吧,她一害羞搞得我也害羞起来了。
“总之,如果你们要是去见长谷川,别太责怪她了。”
“我没打算去责怪她。”我回答,这是真心话,“不过我会提防她,也没打算原谅她。”
“我的心情和你一样。不过每个月都送花写信也挺不容易的。而且本来我也不觉得是她的责任。”
“你太天真了,鸟井。”南说道。
“放心吧,我最喜欢南了。”
“我不是说这个,都说了,我真的是在担心。”
鸟井愉快地看着害羞的南,最后还说:“不管怎么说,长谷川选手明年是不是就要退役了啊。”还有心思操心专业棒球选手,他果然很了不起。
大概是听到我们说出“相信”这个词太过出乎意料了吧,长谷川的身子猛地一震,缩回了手,结果胳膊碰倒了桌上的水杯,水洒了出来。“啊!”她慌慌张张地扶起水杯,洒出来的水汇成了一团不知该何去何从的大水滴,泛着波纹浸湿了我和长谷川面前的纸垫。我嘴巴先于脑子低声说了句:“任往事东流水。”
“总之,”东堂把话接了下去,“你不知道那个男人在哪儿,是吧?”
“纯和礼一在电话里说了。”我仔细说明,“听电话的内容,好像二十八日有什么事。”
“二十八日?”
“十二月二十八日,东海林家。”
“东海林?”
“东、海、林。”东堂说完,喝光了杯子里的水。
我们在消防楼梯间里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见上面的牛郎纯说:“东海林(Toukairin)?你说的是那个吧,写成东海林,其实是读Syouji吧?这是常识啊,常识。那家伙怎么了?真是有钱人?”“从二十八日开始去国外啊,知道了,我去查查,藤间町的哪儿啊?”接着他听对方说了一会儿,之后回答:“说实在的,我不想扯进去。一郎你最好也早点脱身出来。那伙人不好惹啊。不过能查的我尽量帮你查就是了。”
“也就是说……”长谷川的脸上多多少少失去了一些血色,“礼一又要干入室盗窃的事了?”
“你在意?”东堂直直地盯着长谷川。
“在……”说出一个字之后,长谷川花了几秒钟寻找措辞。很明显她在犹豫二选一的路要走上哪一条。“我不在意。”她说。
“我在意。”
“我也在意。”
听到我和东堂的回应,长谷川下意识地用手指摸着刚才洒在桌面上的水。接着她缓缓抬起头,带着歉意改口:“我也还是在意。”
“这只是我们的直觉,或者说推测。他们应该是有组织的盗窃团伙,肯定是。之前盯上狱内家的时候,狱内本人正在国外旅游。这次的东海林也是,从二十八日开始去国外。他们肯定是查到这些信息后,专盯着豪宅下手。所以这次他们也是打算入室盗窃,东海林家,二十八日。”
“冒着回到仙台的危险?他会干这么危险的事情吗?”
“应该会。”东堂冷冷地直言道,“不管在哪里藏身,都需要钱,要想搞一大笔钱的话,我想他还是会重操旧业去入室盗窃。人在陷入困境的时候都会选择最快、最直接的方法。”
我接着对长谷川说:“不过你不知道牛郎礼一在哪儿,就没办法了。”
“你们打算怎么办?”
“去查一下那个东海林的家是不是在藤间町,如果他家真在那儿的话,就跟警察说,让警察当天去埋伏。我想这是最好的办法。”
她吃了一惊,但只说了一句“如果我知道了什么,也会联系你们的。虽然你们可能不会相信我”。
“相信的。”我又说了一次,并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告诉了她。说起来,虽然晚了点,但我最近也有了手机。
临别之际我对长谷川说:“不管怎么说,牛郎礼一的本名是佐藤一郎,这是个很有冲击力的事实。”说完我看见她的脸上第一次绽放出笑意——一个浅浅的微笑。
8
“肯定是这里。”“就是这里,肯定是。”
我和西岛在这栋房子前面说着。见过长谷川数日后,我们拿着电话号码簿把姓东海林的名字从头到尾查了一遍。等搞清楚藤间町姓东海林的只有这一户之后,我们就马上奔这个地址来了。这世上也有很多没在电话号码簿里登记的住户,去了也没法马上判断那是不是盗贼要下手的对象,所以一开始我们并不抱什么希望。可来到这处大宅子的门前,我们顿时确信“是这里”。
这是一处老式住宅区,从市区走路过来要二十来分钟。从大马路转到小路,然后一直走,尽头的丁字路口边上就是我们要找的东海林家。
这是能与狱内家匹敌,搞不好比狱内家档次还要高的豪宅,一开始我还以为这里有一间诊所或者公司,很难想到是处私人住宅。高高的围墙和宽大的铁闸门,铁闸门应该是进出车库的,还有一扇大门,但完全看不到里面。不过就算看不见,眼前也能浮现出门内的景象:肯定有一个富饶的院子,院子后面建着结实的房子。
“真是气势恢宏啊。”我说。西岛则指着门上挂的门牌——“东海林”。
“这气势,不如别挂东海林了,挂个‘风林火山’都不觉得奇怪。”他又开始说些无聊的话了。
这豪宅的气势太威严了,感觉在门前晃荡的话,围墙的另一边会立即冲出一群不好惹的人,逼问我们“你们是什么人,来干什么”。因此我们没敢在门前停留,只能不自然地四下张望着走了过去。
“装了监控摄像头。”拐到另一条路上的时候西岛说。
“嗯,是有。”我也看见了,“大门上有,铁门上也有。”
“那伙人是不是还打算把车当踏板跳过围墙呢?”
他一说,我脑海里马上浮现出在狱内家门前目击的那一幕。牛郎礼一开着RV缓缓靠近围墙,停下车,从车里下来三个人,他们脚踩车胎,飞身翻过围墙,消失在院内。
“十二月二十八日,那伙人会来这里吗?”
“先说好了,我们要把这件事告诉警察,如此而已。”
“警察会信我们吗?”
那帮盗贼如今又要故技重施了,地点是藤间町的东海林家,日期是十二月二十八日,时间不知道,但应该是晚上,等等。把这些说给警察听,我不认为他们会感谢我们说:“这真是重要的消息,谢谢你们。”相反,他们肯定会追问“你们怎么知道的?”“你们从哪儿得到的消息?”,最后肯定会把之前好不容易摘掉的“你们是同伙吧”这顶“共犯”的帽子又给我们戴上。
“不过不跟警察说,单靠我们自己也解决不了。”
“北村,盲目相信警察可不行。那天我们还是应该来守着。”
我想,要是这么说的话,西岛你才是呢,盲目相信自己的力量可不行。直到现在,每当我一不小心想起那个夏日的夜晚,在狱内家门前被盗贼撞倒、倒在路上爬不起来的恐惧和焦虑,那硬邦邦的地面,还有手撑在地上、小石子嵌进手掌的疼痛,都能清晰地记起每一个细节。每每想起来都感觉背上汗毛直竖,胆战心惊。西岛难道不会这样吗?
倒不是说什么兵贵神速,但我和西岛直接去了警察局。迈进警察局大门的时候,不知怎的,心情有点像是来自首的。
“话说回来,北村,那个刑警的名字你还记得吗?”
“三七刑警?”
“那个调查我们,不讨人喜欢的家伙。”
“刻板认真的仲村刑警,搜查三课的。”
“对了、对了,就是那个刑警,不知道还在不在这里。”西岛拍着手,嘴里哼哼着“刻板认真、刻板认真”。进了警察局,边上是类似接待处的地方,我们和一位女警官对上了视线,就请她帮我们把仲村刑警叫出来。
“然后呢?感觉怎么样?”鸠麦一边开车一边问。已经是傍晚了,太阳西沉,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我,还有坐在后座的西岛都筋疲力尽了。“那位刑警相信你们了吗?”
“好不容易啊。”如我所想,仲村说什么也不相信我们说的话。尽管时隔许久,但他似乎还认得我们,并用一贯的生硬语气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等我们跟他讲了一遍,他在笔记本上写下“藤间町”“东海林”“十二月二十八日”后,就追问我们“你们怎么得到这些消息的”。
说我们进了公寓楼偷听?这实在很难直言,不过我和西岛事先串好了词。
“我们在一家快餐店偶遇了纯,然后偷听了他打电话。”仲村刑警一直到最后的最后都是一副不能释怀的表情。西岛给他丢下一句“你要是不相信的话就不要信好了”。
“总之他相信你们了?”
“不知道,只说会当作参考。他也只能这么说了,不过刻板认真的仲村刑警当天至少会过去巡视一下吧。”
“可他要是不设防地开警车去,那伙盗贼会跑掉的。结果又会和上次我们对决的时候一样。”西岛不满地说。
“那北村你们二十八日怎么打算的?”我们的车堵在等红灯的队列中,鸠麦踩着刹车看向副驾驶座上的我。她皮肤很白,衬得黑眼睛很醒目。她饶有兴趣地缓缓眨了眨眼,也不知道在期待什么。
“什么打算也没有,在家待着。”
“当然要去现场守着。”
我和西岛同时给出了截然相反的回答,鸠麦感觉有趣,笑了。她看了一眼前方,确认前面的车还没动,就看看我,然后扭头看看西岛。“快统一一下意见。”
“正常来想啊,我们去现场也没什么意义。虽然不知道警察会怎么行动,但剩下的应该交给他们。”
坐在后面的西岛抓着副驾驶座的椅背,探过身子。“北村,要是又让他们逃走了可怎么办?”
听到这句话,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鸟井倒在路上的身影,并想起了从他手臂上轧过去的RV。我用力握拳道:“可真不想让他们逃走。”
“看,没错吧。”西岛加重了语气,“明明有机会抓住他们,可交给警察后却让他们逃了。那可是最坏的结果,愤怒会达到巅峰的。”然后可能因为“巅峰”的英文单词是“Summit”,又从“Summit”想到“八国峰会”,他又开始叫唤“愤怒的八国峰会啊,愤怒的八国峰会”。
“愤怒的八国峰会,哈哈哈哈哈。”鸠麦笑了。
“不过,惩戒罪犯这种事不是我们做得到的。”
绿灯了,前面的车开始移动,鸠麦也放下手刹,向前开去。过了一会儿,西岛自豪地说:“其实吧,我昨天偶然看了电视上放的一部电影,是史蒂芬·西格尔主演的。”
“那是谁?”鸠麦问。
“演员啊。经常演动作片的,很强,绝不会败的那种。”我告诉她。
“这个西格尔呢,他在教堂的忏悔室里说啊……”
“说什么了?”
“他反省说:‘我觉得自己去战斗比审判什么的更快更直接。’”
鸠麦一听,猛地笑出来。“这算哪门子的道理?”
“可不是快不快直不直接的问题啊。”我也怔住了,“虽然很有西格尔的风格。”
“说得多好啊,我是被感动了。他说得对啊,自己去战斗,最快最直接了。”
“这种事情,不是快不快直不直接的问题。”我又一次婉转地纠正,可西岛没在听。
总之,我和西岛的想法不同,这沟通的鸿沟也不像能填得平的,所以我提议:“好了,我知道了,十二月二十八日的事,过两天再商量一下吧。”
“哼。”西岛不满地加重了鼻息。
“那今天接下来怎么办?”鸠麦说,“已经傍晚了,要不我们三个一起吃晚饭?”
“西岛今天不是要打工吗?”
“今天不用。”西岛答道。不觉间气氛变得有些僵,就像大牙里塞了东西似的。
“是有什么事吗?你要想干什么就说出来,这反应真不像你。”
“对,不像我。”
“怎么了?”鸠麦也边开车边问西岛。
这么一来西岛像是下定了决心。“其实,我想弄一套成熟点的衣服。”
什么意思?我和鸠麦一时间无法理解。
“这和那伙盗贼有关系吗?”
“怎么可能有啊。”
“那……”鸠麦接过话头,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为什么这么说的,“就是跟东堂有关系了?”
西岛显得心神不宁。“你怎么知道的?”
9
去服装店选衣服是鸠麦的专长,她驾轻就熟地大显身手。
把车停到停车场之后,我们来到拱廊街地下的男装品牌店。店不大,四周的墙壁都涂成白色,挂在衣架上的西装成列排开,显得格外时尚。不仅时尚,而且每件衣服看着都很高档。
“你的预算大概是多少?”在车里,鸠麦换上一副店员的口吻问西岛时,西岛沉默着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双手,之后小声说:“十万怎么样?”
“这么多?!”我很诧异。
“好嘞。”鸠麦士气高涨。
“你那十万是上个月打工的工资?”
“不是,是打麻将输给古贺的钱。”
“输的?不是赢的?”
“那钱与其给古贺,还不如自己用掉比较好不是吗?”所以要买衣服?这作为理由站不住脚啊。
“要去哪里约会?”西岛进了试衣间,在里面窸窸窣窣地换衣服,我在门帘这边问他。我很感兴趣他特意穿西装去的会是什么地方,还半是认真地问他是不是要去听歌剧。“西岛,你约东堂的时候说了什么?”
而站在我前面的鸠麦睁大了眼睛,一副想起了什么重要事情的表情,对着我用口型问“东堂”“有”“男朋友吧”。
啊,对啊,我慢了一拍也想了起来。最近东堂男友换得勤,身边总不乏男生的影子,哦不,不仅是影子,也有实体的,而且还有一送就送辆车的客人。门帘被“唰”地打开,“我没约她。”西岛现身了。
“哇哦。”我和鸠麦不禁倒吸一口气,“很合适啊。”
西装穿在西岛身上有模有样的。肉乎乎的西岛穿上这件三粒纽扣的深灰色西装上衣,很显瘦。“很好啊、很好啊。”鸠麦开心地说。
“嗯,不错。”我也赞同。
“不会像大叔吗?”西岛把身子左扭扭、右扭扭,瞄了试衣间里的全身镜好多次。
“怎么会呢。”鸠麦说,“真出乎意料。”她偷偷又加了一句。
“不会,太出乎意料了。”我坦率地说,“很适合你。”说着还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吗?这套挺好的?领带有点老派啊。”
“你觉得老派就对了。”鸠麦一锤定音。这颜色是她提议的,说干脆衬衫领带都统一成灰色,也许会很气派。
“不会太素了吧?”
“行动和思想够出奇,所以外表素点正好。”我说。
再选一双鞋子也没超出西岛的预算。而且那位女店员好像是鸠麦的熟人的熟人,还稍微给算便宜了一点。以熟人的熟人这层关系来说,这折扣打得算是狠的了。
“好怀念啊,想起第一次见到鸠麦的时候了。”等西岛去付款的时候,我对身边的鸠麦说。
“是啊。”她似乎听懂了我话里的意思,“那时候西岛把模特身上的整套都买了下来。”
“印象深刻?”
“那时候我也说了,把模特身上的衣服全套买下,这本身不是什么怪事,也不稀奇。只是会问店员‘买模特身上的衣服是不是挺丢脸的’这种人,我还是第一次见,所以觉得挺新鲜的。而且还是那样一点不心虚,大大方方的。”
“西岛不会心虚的。”我想那正是西岛的根基。他不会以自己为耻,行动时从不心虚。
“结果他穿那时买的衣服了吗?”
“联谊会的时候穿了,那之后就没穿过。”我说完,一股脑儿想起那时牛郎礼一还有长谷川的事,在保龄球馆对决的事,西岛被东堂激得出手补投的事,衷心地觉得怀念。然后又想到我们怎么现在还在跟那个牛郎礼一纠缠,就郁闷了。
“各位久等了。”西岛走过来,不知何故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我们出了店门,三个人走在拱廊街上,途中进了一条窄窄的小巷。过了一会儿我问道:“话说回来,不约会的话你为什么要买西装?”又不可能是要找工作。
“我想去那儿一趟。”
“去哪儿?”
西岛有刹那的踌躇,之后“嘶”地吸了一口气说:“东堂打工的店,是叫夜总会吗?还是陪酒女?陪酒俱乐部?我想去那儿一趟。”
我当场停下了脚步,西岛也站住了。“去东堂打工的那家店?”
“很早之前听北村说过那家店在哪儿,没变吧?”
“应该没变。”我态度生硬地点点头,“她应该一直在同一家店打工。但你去做什么?”
“肯定是要去追回人家啊。”鸠麦不知受到了什么启发,神气地说。
追回?我歪了歪头,又转回脸看向西岛。他含含糊糊地说了句“那个什么……”,这真不像他的性格,然后他又说:“我挺在乎东堂的。”
我一开始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愣住了。可很快,我感觉到眼睛和脸颊处的皮肤舒展,胸腔里充满了温暖的空气。我“哦”地叫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欢呼还是在呐喊,转头看向鸠麦,她的脸上也绽放出了笑容。
“你这算什么啊,现在才后悔当时拒绝了东堂?”
“悔是早就悔了,不是到现在才悔的,是之前就悔了,前悔哦,是前悔。”不知是不是太难为情了,他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
“但是啊,我来说有点那个,但是你的行动实在太慢了。”
“已经迟了?”
“太迟了。”“你以为过去多少时间了?”我和鸠麦一个劲儿地训着西岛。
“是说已经来不及了吗?”
“我问你啊,你是看东堂跟各种男人交往,觉得可惜了?”
“不是那样的。我就是觉得,我不想东堂笑的时候在她旁边的人不是我。”
我和鸠麦听着他霸道的宣言,至少我是感动了,从旁看看鸠麦,她的眼睛也湿了。
“不过,”但无论如何,我要把该纠正的先纠正一下,“东堂不怎么笑的。”
“不过,为什么要买西装?”鸠麦问。
“我没去过陪酒俱乐部那类店,可一般是成年人才去的吧?”
“不管是正面意思还是负面意思,都是成年人才去的吧。”
“我还是学生,去了不想让人瞧不起。哈哈,来了个不谙世事的大学生,我不想让人这么看我。所以,哪怕只是装扮一下,也想弄得像样点。”
我试着想象了一下西岛一个人闯进陪酒俱乐部,黑着脸坐下的情形。“你要点东堂的名吗?”我不太了解,但那种店,让哪个女人来陪应该是能点名的吧?
“他们会以一个叫点名费的神秘名目收钱。”西岛好像事先查过了。
“但你就算不特意去那种店,平时也随时能见到东堂啊。”鸠麦说得很有道理。
“快到平安夜了啊。”西岛彻底流露出不情愿的神态,把视线从我们身上移开了。本来他是看不起什么平安夜,会嗤之以鼻的。
“东堂平安夜那天也要打工?”
“之前聊天的时候她说了。”
“她不用去见她现在的男朋友吗?”难得的圣诞节啊。我边说边想:可她现在的男朋友是谁啊?
“所以才说啊。”西岛强调道,“我也没打算去东堂和她男朋友之间插一脚,那也太自私了。说真的,如果是那样,东堂也会很厌烦吧,对她而言肯定是个麻烦。不过要是作为客人的话,总可以吧?没问题吧?”
也就是说,西岛根本没打算追求东堂,也没打算跟东堂提出交往,仅仅单纯地想在平安夜那天以客人的身份去见东堂。
“什么嘛,你不是去把东堂抢回来啊。”
“这样啊,就是当普通客人去见她啊。”
“我要制造一段回忆。”西岛破罐子破摔地吐出这么一句。
“回忆不是制造出来的,是自然而然留下的。应该是不知不觉间发现成了回忆。”鸠麦说。
“不过西岛啊,这个时候还是应该发起进攻吧。”
“发起什么进攻?”
“就是跟她说我悔过了,你占据了我的脑海,跟你现在的男朋友分开,跟我在一起吧。”
“是啊,这样相对来说更快更直接。”鸠麦也微笑着说,“那位什么西格尔肯定也会这么做的。”
“西格尔才不会去什么陪酒俱乐部呢。”西岛痛苦地答道。
10
“谁也不许告诉啊。”西岛再三叮嘱我们,“买了西装,平安夜那天要去东堂打工的地方,这太丢脸了,所以不许跟人说。”
“知道了,知道了。”我嘴上答应了,可到底还是告诉了鸟井他们。
“西岛会生气吧。”南笑着对我说。
“北村也是个大嘴巴诶。”鸟井在南旁边指着我说。
“我基本上是说话算话的。”这不是借口,我确实觉得自己嘴挺严的,“只是觉得这件事应该跟大家分享一下。”
坐在旁边的鸠麦摆出一个说得对的表情。
“这对我们大家来说都是件大事啊。”南伸出她小小的拳头。
“西岛和东堂的事就是我们的事。”鸟井用力点头,伸手去拿咖啡杯,喝了一口咖啡之后他又说,“不过,东堂看上了西岛这事是真的吗?我前几天听南说的,超级吃惊啊。喂,北村,你也知道?”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我解释说其实刚上大学没多久就知道了。
“从那么久之前?”鸟井露出惊愕的表情,那神情甚至有点像在纵情想象自己出生前就已存在的摇滚歌星。然后他估计有点得意忘形了,脱口说“我那时候也盯上了东堂呢”,被南在背上拍了一下。
“鸟井能遇到南真是太好了。”鸠麦的口气像催眠大师在念咒一样。
“是啊,我能遇见南真的太好了。”鸟井也故意像吟诵咒语一样说。
“不过,鸟井,难得今天是平安夜,没事吗?”
我们在仙台闹市区的一家咖啡馆里——南北走向的马路一角,一栋内有风俗店和小酒吧的小楼的二楼。这家店不知是不太出名,还是人们都觉得在这里度过平安夜不太适合,店里几乎没什么客人。我们占据了窗边的一张四人桌,从窗口能看到下面窄窄的车道,隔着车道,正对面有一栋楼,挂着醒目的招牌。东堂打工的店——陪酒俱乐部——就在那栋楼里。
“没事。”鸟井答道,“我和南对这种习俗啦、节日啦什么的本来就不看重。反而是北村你们没事吗?为这种事浪费一个平安夜。”
“我们很开心浪费在这种事上。”
“对。这就是我们盼望的节目。”
“彼此都是怪胎。”鸟井哈哈哈地笑了,“不过,从这里其实看不到陪酒俱乐部里面。”
“但也是在守望在那栋楼里战斗的西岛。”我说完才强烈地感觉到:是啊,西岛应该正在战斗呢。
看看手表,已经十点多了。我们下午六点碰头,在附近的家庭餐厅简单地解决了晚餐,一个半小时之前就准备充分地坐进了这家咖啡馆。我们想着至少要亲眼看到西岛走进楼里,可是来往的人实在太多,可能就连这个也错过了。
“西岛是待会儿才来呢,还是已经来了呢?”鸠麦说。
“我觉得他已经来了。”我嘴上说着,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依据。但西岛是想到什么立即就行动的性格,所以晚来的可能性不大。
“店里现在是什么情况呢?”南舒展身体,提议说我们来想象一下吧。
“西岛应该没多紧张,进了店,直接说我是来找东堂的。”
“那种店里用的应该不是真名吧。”鸠麦指着外边的楼说。
“他事先有没有好好去打听一下东堂打工时候用的名字啊。”
“不过,你们不觉得东堂在店里应该也很受欢迎吗?是美女,又那么神秘。”
鸠麦的话让我和鸟井苦恼地支吾起来。“去那种店的客人,能多大程度善意地接纳东堂硬邦邦的态度呢,这是个问号。”
“东堂是不是吓了一跳呢?”又过了二十分钟左右,鸠麦愉悦地小声说,“西岛以客人的身份光顾。”
“东堂大概根本料想不到,所以不管往好了说还是往坏了说,她应该都会吓一跳吧。”我看向对面的楼说。
“往坏了说是指什么呢?”南问我。
“就是她会想‘明明把我甩了,现在算怎么回事?放走了的鱼又觉得可惜了?’之类的。”鸟井答道。
“不过毕竟是东堂啊,她肯定面不改色,面无表情地坐在旁边给他调酒。”
“然后西岛大概会用他一贯的语气说,我是来找你的。”我说。
“真是戏剧性的瞬间啊。”鸟井笑眯眯的。
我们无所事事,各自晃晃吸管,或者舔舔见底的咖啡杯上的水滴。街上的灯光装饰已经超出酝酿圣诞气氛的需要了,华丽得刺目。
“东堂其实怎么样呢?”我提出一个疑问。
“什么怎么样?”
“她和不同的男人交往,觉得幸福吗?开心吗?”
“她不怎么跟我说这方面的事,所以我也不知道。只是时不时会告诉我跟谁谁交往了而已。”南说。
“如果现在东堂挺幸福的。”我介怀起来,“那今天西岛跑去他们店里,是相当打扰东堂的。”
“应该是吧。”鸠麦说。
“不,我估计没问题。”鸟井此时充满了自信,他竖起手指说,“我不知道东堂现在在跟谁交往,但她不可能觉得满意。”
“为什么说得这么绝对?”南看着他。
“本来就是嘛,东堂喜欢西岛吧?虽然这让我超级吃惊,但就是这样吧?”
“从一开始就喜欢了。”我点点头。
“看吧,能满足东堂这种眼光的男人应该没几个。轻易可找不到比西岛更有冲击力的男人。”
说得是啊……我们三个人都深深点头,确实如此。
“那你们觉得现在是什么情况?”南眼里又放着光,望向对面的楼。楼下有穿着暴露的女人,还有穿着一身黑的男人在招揽客人。
“西岛不仅不机灵,简直就是一根筋,会不会格外不踏实啊。”我担心。
“成笑柄或者成焦点,他肯定占其中一项。不过如果别的桌也有冲着东堂来的客人的话就有趣了。”鸟井真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大。不过话说回来,我们全都看热闹似的想象着陪酒俱乐部内发生的事情,还在议论——都是同类。
“冲着东堂来的客人?”
“大概那个人是挺有身份的社会精英,比如挺着肚子的年轻实业家。”鸠麦都开始编纂西岛对手的生平了。
“那位实业家余光扫到东堂在和西岛说话,心里冒出火来。”我也顺着话头接了下去,“然后他可能动了气,跑到西岛的桌上出言不逊。他不把年轻人放在眼里,说了些瞧不起人的话。”
“越来越有意思了诶。”鸟井对这虚构的店里发生的虚构的事情一下子来了精神,“估计这么一来西岛会生气吧。他会拿出他擅长的莫名其妙的大道理跟对方纠缠,反唇相讥说‘社会精英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为这个世界做了什么?’之类的。”
“店里变得静悄悄的。”南接下去。
“西岛站起来说‘算了,我走了’,然后结账,跟东堂打声招呼说‘那再见了东堂’,就离开了。”
“这结局好惆怅啊。”鸠麦垂下眉毛。
“这时要是东堂生气了就有意思了。”鸟井继续发挥想象力,“她对着实业家喝了一声‘不许侮辱西岛’,然后追上正往外走的西岛。”
“如果是这样的话,东堂会被炒掉的。”我冷静地说。
“但这也有戏剧性的感觉呢。”南笑道。
差不多五分钟后,西岛的身影出现了。“啊。”鸠麦最先发现,她连连敲着窗户,我们都把脸凑到窗户边。西岛应该是从那栋楼的电梯里出来的,他从一楼里边走出来,走到了人行道上。
“那件西装。”我立即指着西岛,他穿的就是前几天和我们一起去买的那件三粒纽扣的贴身灰色西装。
“很合身呢。”南说。
紧接着,从西岛身后跟出来一个穿着黑色迷你裙的性感女人——那是东堂。包括我在内,大家都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东堂摆动着长腿,在后面追赶西岛,她可能还叫了西岛的名字。在人行道上正要向右走去的西岛站住,回头。人行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可我的眼里只有东堂和西岛的身影是清晰的。
“还有一个人。”鸟井脱口说道。
东堂后边还有一个穿着两件套西装、体形富态的男人,他脸色极差,小跑着靠近东堂。这人烫卷的头发和略挺的肚子很引人注目。看来这次是这个男人叫住了东堂,东堂迅速转向后方,认出是这个微胖的男人,表情僵硬起来。
“啊,东堂在生气。”南悄声说。
“真的。”向来面无表情的东堂几乎从不把感情的起伏表露在外,但我们就是能看出来。
“这是什么情况啊?”鸟井显得疑惑,但明显很乐在其中。
东堂转过身子,向微胖的两件套西装男走了过去。她步子很大,发出的脚步声仿佛也很大。她缓缓拿起人行道边上其他俱乐部招牌上挂着的驯鹿毛绒玩偶,毫不犹豫地像过肩摔一样抡起那毛绒玩偶,打在男人身上。
从咖啡馆往下看的我们吓成了一团。
男人被毛绒玩偶打中脸,踉跄了一下。
东堂边抡着毛绒玩偶边退向右边,跑到呆站着的西岛身边,抓起他的手跑掉了。
两个人消失在我们的视野。
“喂,南,那个。”鸟井此时手疾眼快地指向下边。一看,那个两件套西装男脸色大变,鼻孔张大,他丢开趴在他肩上的毛绒玩偶,正要向东堂离去的方向跑——他还打算追下去。
“喂,南,那个毛绒玩偶。”鸟井指着玻璃对面。
“嗯。”就在南点头的时候,本应掉在地上的驯鹿毛绒玩偶“啪”地跳起来,再次撞在男人脸上。男人怔住了,脚下一滑,当场一屁股坐在地上。
“刚才是南让那个飞起来的?”鸠麦很震惊。
“这个程度的话还可以。”
“到底东堂和西岛之间发生了什么呢?”我耸耸肩,又往下面的人行道看了看,脑中升起这样的念头:莫非店里真的上演了跟我们刚才说的那些幻想相似的情节?然而又觉得应该不会吧。
过了一会儿,我们也没互相示意,就都小声鼓起掌来。平和的掌声不知是在祝福还是在打气,却有着令人心情舒坦的回响。
“真是一个不错的平安夜,对吧,北村?”鸟井说。
“花了好长时间呢。”南颇有感慨地看向西岛他们跑走的方向,“那两个人走到一起花的时间。”
我也从心底感到赞同。“真的是花了不少时间。”
11
圣诞节后的十二月二十七日,我们聚在东堂家附近的河边。以前就是在这个河堤,西岛跟我们坦白了他高中时候偷东西的罪行。我们碰头是为了商量第二天东海林家的事。我和西岛,东堂和南,共四个人,鸟井没来。
“都跟警察说过了,已经没我们什么事了吧。”南语气很重。
“是啊,已经告诉警察了,我想他们大概能当回事吧。”
我想起听我们说这件事的时候仲村刑警那刻板认真的脸,心里期待着他至少会去巡视一下。
“所以我们只是去看看,以防万一而已。”西岛坚持说,“万一警察不相信我们的话,而那伙盗贼真来了,不是太糟了嘛。”
“发现了盗贼又能怎样?”
“马上给警察打电话。”
“北村你也听西岛的?”
“我是想亲眼看到那伙人的下场。”我解释说,“上次的意外怎么说都让我很受打击,也很后悔,可那伙窃贼一直没被抓到,还逍遥法外,这让我放不下。一想到那次意外如果就这样不了了之,我就很不甘心。事情是因为我之前在警察局偶然看到了牛郎纯才会变成这样的。我们,我,还是必须要对那件事做个了断。”
“北村果然变得不讲逻辑了。”
“本来就是。”我耸耸肩,“不过当然了,我们不会做危险的事,就在那儿看着而已。”
“不会被误当成盗贼吗?”南更加担心了。我也觉得有这个可能。
右边稍远处,有三个男孩子在堤坝上打着滚玩闹。他们躺在地上,侧身往下滚,根本不在意衣服会弄脏或者草会划伤身体,就那么大胆地往下滚。“好怕啊、好怕啊。”他们嘴里叫着又爬上了堤坝,每个人脸上都表情明朗。
“东堂也去吗?”
“嗯。”东堂立即说,“我去看着北村,不让他做出危险的行动。”
“要说危险的行动,做也不是我做,是西岛。”
“嗯,也是。”西岛自己也这么说,省事了。
“鸟井还是反对?”我犹豫过该不该问,结果还是问了。
“他表示很遗憾。”
“是嘛……”我生出一丝歉意。
“不是那个意思,是说他自己也想去。真不敢相信,都遇到那种事了还……”
滚着滑下堤坝的三个孩子还在继续他们的游戏,不知是不是很享受眼前天旋地转的感觉。他们晃晃悠悠地走在堤坝上。“那我们来打分吧,看谁滚得最漂亮。”一个孩子说,“分成指定动作和自由表演。”明明是个孩子,可有的孩子就是能说出这种话。他们的年龄都在十岁左右吧,说话方式却透着大人的口气,挺傲慢的。
“对了,我跟你们说了我把打工的工作辞了吗?”过了一会儿,东堂突然小声说。
“因为上次圣诞节那件事?”我想也没想就答道。
“圣诞节那件事?”东堂把我的话重复了一遍,和边上的西岛直直对望,一脸“他们怎么知道的”的表情。
“啊不,没什么。”我含糊地带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时西岛的脸红了,他不太好意思,却骄傲地挺了挺胸。“我和东堂决定在一起了。托你们的福,现在我被幸福包围着。”他笑道,“眼前流淌的河水,还有照在河面上跳跃的阳光,这些现在的我都看不见。要说为什么,因为我眼里只有东堂。”
面对他的表白,东堂也猛点头,红着脸说:“终于等到了这个时候。”
——咳,压根儿没这回事儿。
两个人都在装傻。西岛像是不耐烦地嘟囔:“哎呀,反正发生了一些事。”瞥了东堂一眼,东堂也面不改色接下了西岛的话:“那之后也发生了一些事。”这就完了。
我们确认了一下第二天集合的时间和地点,之后站了起来,拍拍沾在牛仔裤上的草。
走上堤坝的时候,西岛看着咕噜噜滚下去的孩子们。“滚动的石头不长青苔,但滚动的小孩却沾满了青草。”他大声说着无聊的话。我和南在后边看着他们两个人自然而然地并排走在一起的背影,轻轻地笑了。
12
十二月二十八日的晚上很快就到了。我们最终决定把车停到路边,观察东海林家。看看表,已经晚上九点多了。几十米外,左边的围墙围着的就是东海林家。
“和那时候一样呢。”西岛说。
“那时候?”驾驶座上的东堂问。
“狱内家的时候。”我回答,“那时候也是像这样,待在车里监视那栋房子来着。”
“不同的是那时是夏天,差点儿热死了。”
“因为西岛把空调关了。”我坐在车后座上,三个人脱下的外套叠起来摞在旁边,所以空间相对挺挤的。
我时不时观察坐在前面的两个人。东堂和西岛像是彼此都对对方没兴趣,只是一直看着挡风玻璃。如果他们视线一对上表情就舒展开,或者更明显一点,放在手刹上的手握在一起的话,还能判断出他们在交往。可他们完全没有这类动作,反而冷淡得像关系不好的乐队成员一样。
西岛手上拿着一台摄像机,是轻便小型的那种。他斗志昂扬地说等盗贼出现,要用这台摄像机全录下来。
“你从哪儿搞来的这种摄像机?”
“是古贺啊。我跟古贺一说,他马上借给我了。他说这个是经过改良的,晚上也能拍,还自豪地说是什么夜视装置。”
“古贺到底用这个干什么呢?”
“真可怕。”东堂用冷冷的眼神看着那台摄像机。
“可他是个好人。”西岛边说边鼓捣着摄像机。
就在这时有人敲车窗——有个人站在右侧驾驶座的车窗边敲着窗户。他大概是从后面走过来的,我们完全没注意到。东堂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按下按钮降下了车窗。
“果然是你们。”出现在车窗外的是一个梳着整整齐齐的三七分发型的男人。他皱着眉,皱纹在眉间隆起一块,特别显眼。
是仲村刑警。他穿着薄薄的长大衣,迅速往车里扫视了一圈。真是麻烦啊,我边想着边降下自己这边的车窗。伴随着迟缓拖拉的电机声,外边冰冷的空气扑了进来。
“你们在干什么?”仲村刑警出现在我这边的车窗前。
“保险起见,来守着。”我老实答道,“跟你说过的,今晚上次那伙罪犯可能会到这家来,所以……”
“所以什么?这是警察的工作。”
“你说是警察的工作,可现在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吗?”我伸手向周边指了一圈。
“我的同事在别的地方待命。”仲村刑警不高兴地拧着眉毛说。这话真不像真的啊。仲村刑警退后一步,向上看去,大概是想找有没有严禁停车的标识什么的,好用“违章停车”来威胁我们。这点我们也早就算到了——我们此时停在一家小小的正骨医院旁边,没有标识,也不会影响别人。
“会影响别的车通行,你们快离开。”
“要是有影响我们会走的。”东堂冷冷地说。
“总之,你这样站在这里会引人怀疑的。”西岛把头探到驾驶座那边,想把仲村刑警赶走。
“你们啊。”仲村刑警一边理了理他三七分的头发,一边四下看,“别捣乱。”他留下这么一句,终究离开了。
“警察也算采取行动了?”东堂很意外地说。
“我还想他们要不就彻底不理会,要不就正正经经、大规模地监视起来呢。”
“理会倒是理会了,可只有那个三七分的刑警来巡查,这事办得不彻底啊。”
“可能有别的大案,调不到人手,要不就是三七分的仲村刑警没能说服其他人。”
都过了三十分钟了,车里开始浮起“可能白跑了一趟”的气氛。距离天亮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倒是也没觉得累,只不过眼前的景致毫无变化,也没有车经过。望着这一片沉寂,就想放弃——入室盗窃犯是不会到这种地方来的。
“好吧。”过了一会儿,西岛解开了安全带,“我到那边的门口去按门铃,确认一下东海林是不是真的不在家。”
“要是东海林来应门了怎么办?”
“那就随便敷衍一下回来呗。本来前提就是那幢房子里今晚没人,如果有人的话,说明一开始就搞错了,那就要重新打算了,解散解散。”
我想起上次去狱内家也是这样发展的。西岛按着门铃大叫,窃贼逃了出来,接着悲剧降临到鸟井身上。
“我呢,说了就要行动的。”西岛把摄像机放到车座上,打开了车门。
“喂。”
“没事的,我就是去按个门铃确认家里有没有人而已。”西岛下了车,关上车门,沿路大步走了过去。
我呼出一口气,靠到椅背上。东堂透过前视镜向我这边看了看。
“西岛是不会考虑后果的。”
“是啊,他只考虑好久之后的、遥远得不得了的未来什么的。”
“那个……”我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问,“平安夜那天……”
“嗯。”东堂的口气听来无意继续这个话题。
“西岛去你们店里了,对吧?”
又是一个“嗯”。东堂的眼睛映在镜子里,看着我。“我特别吃惊。”
“西岛在店里是什么样子啊?”
“非常显眼。”她说话的口气仍然不带感情,“点了我的名字。”
“他紧张了?”
“西岛才不会紧张。”
也对,我点点头,西岛从不畏缩。
“然后聊了很多。”
“很多?”
“大学生活中开心的事啦,后悔的事啦。”
“西岛也会有后悔的事?”
东堂没回答这个问题。所以我猜西岛后悔的事恐怕是跟东堂有关的。
“喝醉了之后,西岛跟我说了好几次。”
“说什么?”
“说这套西装帅不帅?适不适合我?”
太搞笑了,我笑出了声。“是我们和他一起去买的。”
“嗯,西岛也说了,说是北村和北村女朋友帮他选的,他一直在说这可是朋友帮我选的,显得可自豪了。”
我一时间不知该做何反应。
“西岛一直说:我已经习惯了碰不上什么好事,可进了大学却交到了好朋友。”
西岛到底是出于怎样的心情才会反复说这些话,我猜不出来,而且我知道喝醉的人说的话没多大意义。但就算这样,我还是微微感动了。“是嘛。”我慢了半拍才说。
然后,我正想借着这少有的感动劲儿抛过去一个问题:东堂你和西岛正式交往了吗?还想着要不问“你们结合在一起了吗”——当然不是那种露骨的意思,而是带有命运色彩的感觉。可在这之前,东堂口齿清晰地说:“北村,刑警来了。”
13
我直起身子,伸长脖子,从副驾驶座和驾驶座之间看挡风玻璃外面。路灯正好照在前方三十米左右,西岛站在东海林家的大门边,正在按门铃。仲村刑警从西岛身后走向他。
西岛回过头,指着仲村刑警,嘴巴在动。只是按按别人家的门铃估计不至于构成犯罪,可对仲村刑警来说,西岛的行为可能让他恼火。他表情严肃地反驳着西岛。
“站在那地方争论,盗贼来了也会掉头就走的。”东堂说。
没一会儿西岛就走回这边来了。仲村刑警像逗狗一样挥着手,意思是乖乖回去吧。回来的西岛表情中透着结束了一场不完全燃烧的战斗的徒劳感和不满。路灯下,西岛的影子在水泥地面上晃动,连影子看起来都很不高兴。
“啊,还有一个人。”东堂这时开口说。
“是别的刑警吗?”我也发现了。
仲村刑警在东海林家门前瞪着西岛的背影,而另一个人影正从旁走近他。那人影个子很高,宽肩膀,厚胸膛,乍看上去像个运动员。
接着那男人的表情立即暴露在东海林家旁边的路灯下,待我隐约认出那尖下巴和高鼻梁时,不由得“啊”了一声。我条件反射般地打开右边车门,下了车。
“是终极特工。”
我对着马上就要走到车边的西岛厉声说:“是他。”
“是他?”
“终极特工!”我跑过去,听到西岛在身后问“怎么回事”,可我只管向前跑。前方十几米远的地方,终极特工已经反剪住了仲村刑警的手臂。不知是因为在奔跑,还是因为几乎要从喉咙里冲出来的恐惧和激动压住了舌头,我说不出话来,只发出喘息声。
西岛从后面追了过来。“真的吗?”他边高声问边跟着我。仲村刑警转过身体,跟终极特工缠斗上了。该说他真不愧是刑警吗?跟束手就擒被拖走的我果然截然不同,他精彩卓绝地战斗着。
只是终极特工也很强,他压制住了仲村刑警。仲村刑警伸出双手要抓住他,却被他狠狠挡开,并立即挥动右臂打在了仲村刑警脸上。一声实实在在的钝响让黑夜的空气猛地绷紧了。终极特工的眼睛熠熠生辉,仿佛视野里只有仲村刑警的存在,对跑过来的我们看也不看一眼。
“你是不是总统?”男人这时说。语气不像在怒喝,而是像没有耐性的大人在责怪孩子。
我和西岛跑到正推搡着的两个人面前,在距离他们五米远处停下了脚步。西岛喃喃着:“是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就是他?”
“不许动!”只听一声大喝,我一惊,转过头去,看见仲村刑警腰身下沉,正举着手枪,枪口直直地对着终极特工。虽说他双腿外拐,像螃蟹一样,姿势难看,但也有那么一股威严。仲村刑警三七分的头发乱了,挨了打的脸已肿了起来,他又说了一遍:“不许动,我是警察。”
终极特工在距离仲村刑警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眼里依然闪着妖异的光。“警察?”他露出讶异的表情,像是在说“我对警察没兴趣,总统在哪儿”?
仲村刑警依然举着枪,另一只手缓缓伸到腰间,拿起对讲机。他按下开关,对同事说明了情况,应该是叫人来支援了。
我左右张望,心里在意的是丁字路的三个方向会不会哪边有人过来。我们今晚专门跑来这里,不是为了终极特工,而是要抓住盗贼。终极特工会出现在这里袭击仲村刑警,恐怕只是偶然,我不认为这两件事有关联,所以担心万一盗贼这个时候来了,看到东海林家门前的这场骚动,肯定会离开。
“喂,你们两个,这是怎么回事?”仲村刑警的视线依然锁定在终极特工身上,他提高声音说,“这家伙就是你们说的盗窃犯?”
被突然现身的男人反剪了双手,还挨了揍,可仲村刑警并没有乱了阵脚。或许他心头慌乱,但仍努力保持镇静。他甚至用左手摸了摸头发,捋顺散乱的发丝。
“大概不是。”我回答,“这个人不是盗贼。”
“那是什么?是你们的同伙?”
“是终极特工。”西岛恼火地说。
“终极?”
“就是很久之前市内出现的马路恶魔。”我快速地解释道,“连续抢劫犯,就是到处问‘你是不是总统’的那个。”我以为自己很冷静,可说起话来舌头直打结。
仲村刑警没有回应,但是脸色越发严峻。“举起手来。”他对终极特工说,声音比刚才更为严厉。
仲村刑警当然也知道连续抢劫犯一事,他的神情非常坚定。“你们两个,离开这儿。”
这时警笛声响起,刺耳的声音搅乱了住宅区的寂静。转动的红色警灯把建筑物和夜空映得阴森森的。没过一会儿,就看见右侧出现一辆警车。
终极特工咂了咂舌,咬着嘴唇,明显露出苦恼的神情。他垂下眼帘,看起来有些悲戚。接着他一跺脚,拳头向前一伸,对举着枪的仲村刑警低声说:“反对战争。”
“啊?”仲村刑警一怔。还以为终极特工要说什么呢,谁料他冒出来一句反对战争,这让仲村刑警有些发蒙。
“反对战争!”终极特工又重复了一次。
我的身体禁不住猛地一颤。果然啊,我看向西岛。终极特工果然跟西岛推测的一样,是因非正义的战争忧患,他找总统是为了阻止战争。看着一脸绝望,大声说“反对战争”的终极特工,我不得不承认这点。
“果然如此。”西岛伸出紧握的拳头,咬着牙说。
鸣着刺耳的警笛前来的警车像是突然回过神来,关了警笛,停下车。红色警灯看着像用来烘托追捕剧情高潮部分的照明装置。
“我理解你。”另有警察从警车里下来控制住终极特工之后,西岛字字有力地说。终极特工被按倒在地,双手被扭到背后铐上了手铐。对着终极特工,西岛清晰地说:“我佩服你,也明白你的心情。”
一个搞不好,保不准他会被当成共犯。我感到不安,但没去阻止西岛。
“人啊。”西岛又说。在夜晚的住宅区响起的这声“人啊”,显得特别突兀,有种不协调的感觉。仲村刑警像是被这不协调吸引了似的,皱着眉看向这边。“人啊,就是会对与自己无关的不幸遭遇感到担忧。”
倒在地上的终极特工听到这句话,仰起脸看着西岛。可能他也想知道对他诉说的男生是个什么人。
“你听好了。”西岛还在继续,“远方有人触礁的时候,不可袖手旁观!我这就去救你们!要的是这种精神。我跟你的想法一样,你无论如何都想说服总统的心思,我懂得不能再懂了。”
一直趴在地上的终极特工睁圆了眼睛,呆呆地张着嘴,过了一会儿才“咕”地缩回下巴。
“只是遗憾的是,”西岛这时像在教孩子一样,“总统不在日本,不在这个仙台市。”
终极特工听到这句话,悲伤地皱起眉,又垂下了头。
我的眼前是停着的警车和不停转动的红色警灯,向上看是分不清是黑色还是灰色、平铺开去的天空,地上有一个铐着手铐的怪异男人,身边是拿着无线对讲机忙碌的刑警。这奇妙的景象让我说不出话来。
“仲村,这几个到底……”一名刑警拽起终极特工,目光投向我们。
“只是路过的。”仲村刑警一边用手整理头发,一边不耐烦地说道。不知道他是出于别把我们卷进麻烦里的考虑,还是为了凸显自己的能干而说谎,总之仲村刑警没把我们的真正身份说出来。
“喂,西岛,这么一来,不管怎样盗窃犯都不会来了吧。那么大的警车停在那儿呢。”
“至少今天应该不会来了。”
就在这时,我的视野边缘映出一辆车开走的景象。前方一百米左右,一辆车身较大的汽车发出不大的猛踩油门的声音,转过弯去了。
我顿时想,那不会是盗贼吧?可也没办法了。西岛不知是不是也想到了同样的事,看了看我,又长长呼出一口气。
趁着麻烦没找上来的时候赶紧离开这里,我们慢慢走开,可有那么一瞬,我的视线和站了起来的终极特工对上了。
“啊。”他说。仲村刑警他们也望着这边,我有些慌神,暗自警惕他到底会说出什么。结果终极特工喃喃地说“是总统”。我差点儿回答说“很荣幸你还记得我”,赶紧憋了回去,装傻道:“他在说什么呢?”
14
我们回到车上,让东堂开车。“已经好了?”“算是吧。”“去哪儿?”“今天估计不行了,计划有变。”“计划有变?我们的计划?”
“大概盗贼也不得不改变计划,所以我们也只好回去了。”我说着,把在东海林家门前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迅速地跟东堂讲了一遍。
东堂轻松地开着车,看看副驾驶座,又通过前视镜瞅瞅我。路口的红灯仿如刚才照着我们的红色警灯。
“不过,北村前段时间不是被终极特工袭击了吗?”东堂说。
“那又怎么了?”
“作为目击者或者证人,不跟着去警察局也行?”
“啊,这么说来……”我反应过来了,“仲村刑警不知道我也是终极特工的受害人。”当时给我录口供的警察跟仲村刑警不是一个部门的。
“等回头知道了不会说你一顿吗?怪你为什么当时不说什么的,又要白白被怀疑一次。”
“有可能。”但事已至此也没法补救了,“就说当时心里乱什么的,随便敷衍一下好了。”
“哦。”东堂漠然应了一声,没再说话。我把脸凑到后座的车窗边,呆呆地望着经过的住宅和楼房。
“西岛,你没事吧?”过了一小会儿,东堂把脸转向副驾驶座。
“啊?西岛,怎么了?”我的位置看不到西岛,连忙坐直了身体望向他。
“没怎么。”西岛回答得有气无力。
“因为终极特工被抓了,所以消沉了?”东堂正问到了点子上。终极特工对西岛而言既是英雄又是同志,亲眼见到他、又眼睁睁看着他被捕,搞不好西岛感到幻想破灭,也有可能觉得灰心沮丧。
“我没消沉。”
“没事的,终极特工被抓不代表西岛的精神死了。”东堂闷声说,然后打开车载音响,按下播放按钮。歌曲开头的旋律很轻快,可我马上听出来这是雷蒙斯。
“啊,这不是《Howing at the Moon》嘛。”西岛喃喃地说。我评价说这在雷蒙斯的歌里算是流行的了,西岛就笑了,说他们竭尽全力去迎合大众,但也只能到这个水平了。
“月亮出来了。”东堂说。我看向前方,确实,我们的车在一条笔直的马路上,远远的前方,漆黑的夜空中不知何时露出了圆圆的月亮。
“西岛,你没事吧?”
“我没怎么。”西岛答道,学了一嗓子狗的吠叫——他总不会是为了跟歌名呼应吧?
我要回自己的公寓,所以在仙台站西北方一条开满小钢珠店的窄路上下了车。关车门的时候我跟他们说了一声“辛苦了”,东堂和西岛就齐声说“明天见”。这两个人之后要去哪儿呢?我脑中冒出八卦的念头,可又觉得直接问他们挺失礼的。
看看手表,已经过了十点半。时间似乎就在东奔西跑中过去了。我沿着窄窄的人行道往北走,拿出手机给鸠麦打电话。
“怎么样?抓到盗贼了吗?”
“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意料。”
“盗窃犯没来?”
“没来。倒是别人来了。”
“别人?谁?”
“终极特工。”
因为跟东堂已经讲过一遍了,所以我能相对更有条理地说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听完我的话,鸠麦嘟囔道:“那可真是出乎意料。”我说我现在去你那儿,更详细、更充满临场感的报告等我到了再跟你说,说完正要挂电话的时候,她告诉我:“对了,刚才鸟井给我打电话了。”
“为什么会给你打电话?”
“北村,你还没告诉鸟井你的电话号码吧?”
这么说还真是。买了就算完了,跟认识的人都没提过,所以我现在的状态是有电话,但电话号码谁都不知道。
“他有什么事?”
“感觉他好像要宣布什么重要的事情。”
“比如要结婚了?”
挂了电话,我正想着那好吧,联系一下鸟井他们吧,电话就响了。我以为是鸠麦打来的,然而不是,而是为数不多知道这部手机的号码的人之一。
“你现在在哪儿?”长谷川的声音很急切。
“没在哪儿,在街上走路,准备回家了。”
“今天晚上,那个,礼一他们呢?”
“哦,你是惦记这个呢。”我吐出一口气。心想“什么呀,果然是这样啊”。倒不是郁闷,反而有种近似同情的情绪。“发生了不少预料不到的事。我想他们大概因此中止了入室盗窃的计划。你担心的是牛郎礼一吧?你可以放心了,他今晚没犯案,也没被抓走。”
我这样挤对她,长谷川肯定很难堪。就算她没发出声音,我隔着电话也能感觉到她难过的悲泣。
“不,不是的。”她像是在硬撑,“我刚才在纯这儿。”
“纯?”
“听你说了今天的事,我坐立不安。前段时间你不是告诉了我纯住哪儿了吗?我就去找他了。”
“找他干什么?”
“我想着能不能问出什么对大家有用的信息。”
她这里说的“大家”恐怕是指我还有东堂、鸟井、西岛和南,我听出来了。听出来了但没法照单接受。“你去找他,没事吗?”
“我骗他说‘我被家里赶出来了’,还求他让我时不时过去,他完全没起疑。纯也比较随便,还跟我说‘哎呀好久不见了啊’。”
“这挺冒险的。”
“没事的。我也想为大家做点事啊。”
又是“大家”。对我而言的“大家”是不包括长谷川在内的。
“可关于今天入室盗窃的事什么也没问到,大概纯牵扯得没那么深。不过刚才我听到纯打电话了。”
“跟牛郎礼一?”
“我想肯定是。我只能听到纯说的话,不过听他说的意思好像是今天看上的地方突然不行了。”
“跟我刚才说的一样。突然取消了。”因为终极特工跑来了,“所以我也要回家了。”我开玩笑似的说,心想好麻烦啊,要不要把电话挂了啊。
“但我知道礼一现在在哪儿。”
我停下脚步。“知道了他的落脚点?”
“好像一开始礼一跟那个团伙的人打算到纯这里来,因为他们在仙台没有地方住。不过纯不愿意,说来说去,他好像也不想加入盗窃团伙。然后他就建议他们去另外的地方。”
“哪里?”
“市内的一家医院。以前是私立医院,不过很久之前就关门了。纯说那地方没人,有停车场,也有床,去那儿休息如何?”
我顾不上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问自己:能相信她说的吗?那次联谊会打保龄球的时候也是,去狱内家蹲点的时候也是,都是因为毫无保留地相信了她的话,结果事情变得棘手。鸟井被撞倒的影子又浮现在脑海里,我握着手机的手不由得用力。事不过三,又不是说被骗三次就能成佛。
“你可能不信我,但我只想告诉你一声他们说不定在那儿。”
“要是在,那要怎么办?”
“我觉得只能报警。”
“那你去报警不就好了。”
大概我说话的方式太冷酷,她的声音变了调。“嗯,我现在也正往那儿赶。我想确认之后就报警。”她说,“就是等不到出租车,可能要花些时间。”
我不知道她说的话有多少可信度,但还是问了那家医院的名字和地址。
“知道了。”我挂了电话。这是幸还是不幸呢?那个地方就在我回家的路上。我刚才回答她“我现在过去看看情况”,看看有没有可疑的RV停在那儿,看看医院有没有遭人闯入的痕迹,如果只是确认这些,应该没多大危险,我这样判断。
15
我差不多一下子就找到了挂着“葛切医院”招牌的房子,就在我每次回家坐的公交车所经线路以北,隔了两条路。细想一下,狱内家所在的高级住宅区也在这附近,牛郎礼一真的会在离犯案现场这么近的地方吗?我的心中闪过一丝疑问。他们是打着灯下黑的算盘,还是仅仅因为考虑不周?
葛切医院夹在老旧的独栋小楼和公寓楼中间,占地很广,还有个不小的停车场。开张的时候也许有不少客人,但那肯定也是我来仙台之前的事了。不知道是打算拆除,还是在等人接手,在街灯的映照下,整栋房子跟废墟一样。
我从医院前面走过去,用余光看向停车场和停车场后面的房子。沉寂得如森林般的医院地界内停着一辆黑色的大型车,还能看见医院入口的门内亮着淡淡的灯光——有人。我先直接走了过去,之后明知很不自然,还是回身又一次从医院前面走过。
这次我走得比刚才要缓慢得多,偷瞄着打量医院里的情形。车是RV,但看起来跟撞鸟井的那辆车车型不同。医院里面亮着灯——停业之后也没断电吗?总之那灯光散发出不平静、很神秘的气息。
不知是出于亢奋还是恐惧,我的心跳快了起来,呼吸也随之加重。我决定沿着这条单行道原路返回。黑漆漆的夜晚不会把我给压垮吧?我讨厌这种压迫感,想快点离开这里走到大马路上。电线杆边停着一辆白色的大车,车的雨刷已经折断,后视镜也缺失了,如此残破不全的车身加重了我的不安。
快打电话。我对自己下达指令。医院里确实有人在,应该通知警察。就算不能马上证明他们盗窃的罪行,夜间私自闯进医院应该也会被问罪的。只要先把他们抓住,再顺藤摸瓜,也许就能把他们做的恶暴露出来。
我没想到会遇到鸟井他们。
“诶?这不是北村吗?”有人对我说话。再沿着这条窄路走十米左右就到大马路上了,鸟井和南站在路口拐角,马上走了过来。
“我们正要去你家呢。”鸟井穿着短款皮外套,优雅地来回晃着左臂的空袖子。南穿着可爱的粉色外套,她接过话:“正好碰到你了。”
“刚才我给鸠麦打了个电话。北村,你买了手机啊,可不告诉我们号码,买来有什么用。”鸟井说着哈哈哈地笑了,他的声音在黑漆漆的街区内回响。
“今天怎么样?”南圆圆的眼睛忙碌地上上下下看着我。
“盗贼没来。”我说,“反而是终极特工来了。”我正要再把情况讲一遍,可就在这时,我看到鸟井他们背后有人影从大马路拐了进来,我当即转身背对着他们,对他们俩说“这边”,走进了旁边的老式小区的空地。
“怎么了啊?”鸟井二人从后面跟了上来。我们走进小区里,离路边几米远处排放着信箱,我带着他们躲进落满尘土的楼门口。
“喂,到底怎么了?突然搞什么?”
“有人正往这边来。”
“有人?谁?”注意到我压低了声音,鸟井也压低声音问。
“怎么了?怎么回事?”南小声说,她可能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我正要说“那伙盗贼”,可与此同时听到路上传来说话的声音。我闭了嘴,竖起耳朵听着。
“你小子啊。”一个听着就很不正经的声音说,“搞点有用的消息来行不行?根本没用嘛。”
“这我也不知道啊。”另一个男人回答,这个声音我听过,“我怎么知道会有警车停在那儿。不过他们叫我去,那家应该没人的。”
我看向鸟井,之后又看了看南的脸。两个人都露出“不会吧”的表情,绷紧了面孔。
是那家伙?鸟井动着嘴唇问我。南的眉毛皱得没法再皱了。
三个男人的脚步声就从我们旁边过去了,我还听到了塑料袋摩擦的声音,大概是为了在葛切医院过夜,去买了吃的回来吧。
是他们。指着走过去的几个男人,鸟井又只动了动嘴唇,不过这次是断定了。
“仙台可真是鬼门啊,干什么都不顺。一郎是不是你小子不行啊。”一个男人的声音入耳。一郎,毫无疑问指的是牛郎礼一吧。
“这种事本来就不会总那么顺的。”牛郎礼一软弱地回答。
“你小子啊,欠了债,光靠干牛郎又还不起,你还想干什么来钱?真不好意思,你也上了年纪,当牛郎也只是三流的。”
“没有更简单的办法一口气搞一大笔钱吗?”又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入室盗窃没我想的好赚呢。”
站在面前的鸟井眼神冷峻起来。南在他旁边,抓住他的左边袖子反复说了几次:“冷静,鸟井。”
鸟井深呼吸了两三次。“北村,这是怎么回事?”他的语气很尖锐。
“那伙人入室盗窃没干成,好像躲进了这一带的医院里。刚才长谷川告诉我的,我也只是过来看看。”说起来,长谷川她怎么还没到啊?
“我受够那个人了。”南压低的声音里透着悲切,咒骂着长谷川。
“总之,给警察打电话。”我摊开手掌挡在鸟井身前阻止他——我很怕我不这么做的话,他就会从小区里扑出去攻击那伙人,“我们就在这里等着。”
然而鸟井的动作充满力量又十分敏捷,像是等的就是这个瞬间般,他毫无踌躇,身子一晃就从我边上跑了过去,跑到了马路上。接着他对就要走远的几个男人高声喊道:“你们等等。”
16
我跑到路上的时候,那三个男人已经转过身来了。对着我们最右边的是牛郎礼一,他的头发比之前短了,但大鼻子和细眉毛都没变化。只是他一副疲惫的样子,跟以前那个洋溢着自信的牛郎相比,气色是天差地别。他旁边——也就是我们看过去的左边——是个瘦高男人,再左边是个光头男人,两个人看起来都是三十岁过半的样子。
“这小子是谁啊?”中间的瘦高个儿唇角露出笑容。
“你们是那个什么吧,就是小偷嘛。”鸟井向前伸出手指,清晰地说,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在发抖。
“喂,鸟井。”我拽着他的外套衣袖。
“鸟井,会出事的。”南站在鸟井身后,同样扯着他的外套。
“北村,正好做个了断。”鸟井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说。
“了断。”我也喃喃地说了一遍。这正是前几天自我口中说出、被东堂指责说没有逻辑的那个词。可鸟井说出的“了断”的回响比我所说的沉重了好几倍。不知为何,在这个瞬间,我的脑中倏忽浮现出一片红色的沙漠绵延万里的景象。是因为鸟井的语气坚定,仿佛做好了准备要踏入眼前绵延的沙漠吧。他的话里带着“不要道理,不要解释,为了进入沙漠,首先要做个了断”的意味。好像在说不做个了断,就意味着无法前进。
“这些家伙是怎么回事?”光头瞥了瘦高个儿一眼,又看了看牛郎礼一。他的小眼睛我有一点印象——这不是在狱内家纠缠的时候,打了西岛的男人吗?
牛郎礼一呆呆地望着我们,可他大概已经不记得许久之前在保龄球上交手的事了吧。“不知道。”他摇着头说,“谁知道这几个小子是什么人。”
“别说你不知道。”鸟井硬挤出个笑容,“你们别以为当小偷就能活得轻轻松松的。”
我不觉得我们这些靠父母寄钱生活的学生有什么资格这么批评人家,但管他的呢,反正谁说谁赢。
头顶的路灯突然发出“啪嗒”一声,将熄不熄,越发让人心神不宁。看向天空,月亮和云都朦朦胧胧的,一切看起来都像是凶兆。
“一郎,你拿着这个。”瘦高个儿把手上提着的塑料袋递给牛郎礼一,然后大步走向我们,“你们到底什么意思?太嚣张可是要吃苦头的。”
我条件反射般地挡在了前面。南就不用说了,不可能把只有一只手的鸟井推上前线。我在仓促间做出判断,第一个站出来对敌的应该是自己。太好了,我又想,要是这时我退缩了,恐怕好一段时间都会陷于自我厌恶中,终日郁郁寡欢的吧。
“你他妈找死。”瘦高个儿立即抓住了我的衣襟。我无法呼吸,双脚被举离地面,狼狈地扑棱着双手。
蜥蜴眼光头男站到鸟井面前,封住了他的去路。映在我视野边缘的那个光头男人是个大块头,身上全是肌肉。
糟了。这无路可退的情况让我感到慌乱。心脏高声跳得发疼,我止不住地眨眼,双腿在发抖。
“警、我给警察打电话了。”我听见南在后面说,“他们马上就到。”
我想警察来之前,附近的住户会不会有人听到这边有动静,出来救我们呢?或者长谷川会不会出现呢?
“少废话,谁管哪门子的警察!”拎着我衣领的瘦高个儿说完迅速挥动右手。与此同时,我的眼前一黑——被打了。我反应过来,视力恢复,可比起脸上的疼痛,我更惊讶的是眼前居然直冒金星。
“你干什么!”鸟井愤怒地叫道。光头抓住了鸟井的外套,然后高声发出怪叫,嘴里嚷着:“喂,这小子缺只手!”他捏着鸟井左臂自手肘以下的袖子,笑道,“太他妈逗了。”
血冲上头。冲上来的血液泛着泡泡沸腾起来,怒气涌起,与此同时,不知为何西岛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冲撞乐队的歌词在耳边响起:你们是被支配,还是在下命令,你们是在前进还是在后退?
我被这句歌词激励着,心一横挥出右臂。不可原谅!我在内心怒喝,也很诧异自己会如此感情用事。我扭动身体,可光扭动身体并无法打破局面。我想着只要不顾一切豁出去,总能有一线转机吧,就冲着瘦高个儿的腰部挥拳,然而被他用手臂轻松挡开了。
反而是我的左脸被打了。瘦高个儿男人松开我的衣领,我摔在了地上。要快点爬起来,我用手撑地,抬起头,这时听见“唔”的一声呻吟。
我以为鸟井被打了。用力闭了一下眼睛之后再睁开,惶恐地看向前方。
在呻吟的是光头男。咦?发生了什么?光头男跌跌撞撞地从鸟井面前后退了一步。
我看向鸟井。他左脚在前,身体微微斜倾,面对着光头男。鸟井的姿势感觉很沉着,重心也很稳。他动作自然地摆出有模有样的临战姿势。我以膝盖着地,勉强直起身子。
我看到鸟井身子一晃,右腿疾速从空中划过,直直向前踢出。“啊?”这次我叫出了声。
鸟井的脚尖踢中了光头男的左大腿。一声钝响之后,光头男遭到袭击的大腿像枯萎了似的凹了下去。
我消化不了眼前的情况。
只是确确实实,光头男疼得一脸扭曲,他双手按着大腿,弓身向前倒去。
之后鸟井的右腿马上又踢了出去,踢的位置高得教人难以想象,快得看不清轨迹。他踢中了光头男的脸,光头男当场跪坐在地,我只是茫然地看着这一切。
“你他妈的!”我面前的瘦高个儿冲过去要抓住鸟井。
鸟井的反应极为迅速,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准备好的,身子一拧,右脚又一次踢出。我看见鸟井的鞋子踢在瘦高个儿的左胫骨上,那一踢如同用斧头从上方斜劈下来一样,之后鸟井立即缩回脚,又侧身摆出防御姿势。瘦高个儿脸都气红了,踏出一步,可马上疼得皱起眉,抱住小腿。
鸟井冷静地盯着疼得直揉小腿的瘦高个儿,再次摆出架势。他弯起右臂挡在面前做出防御姿态,肩膀和全身都在晃动。他的动作轻巧,呼吸仿佛与大地以及夜晚的空气相呼应。
“北村,吓了一跳没有?”鸟井和瘦高个儿对峙着,眼睛看着前方说道,还哈哈哈地在笑。
“我彻底蒙了。”
“一年半了。”
“啊?”
“我去拳馆已经一年半了。”
“拳馆?”我只能表示不解。
“阿部的,阿部熏的拳馆,踢拳的。”
我还是消化不了情况,只是听到阿部熏的名字,就想起了那个四月,让我们看得入迷的踢拳馆内的景象。
“失去一只手,做了半年左右的康复训练,然后就去拳馆了。阿部说练上三年就能变得很厉害,不过一年半也够了。”鸟井快速说道。
说完他鼻子里“呼”地出了一口气,腿直直伸出,对准瘦高个儿的脖子就是一记漂亮的踢腿。歪着脖子的瘦高个儿男人吃了这一下,跪倒在了地上。
“鸟井练习得特别认真。”南在我身后说,我一惊,回头看向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无从理解,可南跟我说她“被抢劫了”的记忆蓦地被唤醒了。
那莫非是骗我的?
我的脑中随即展开了推测。南会不会只是单纯不想让我们接近那个拳馆?那也许是鸟井的意思,总之就是不想让我们看到他在拳馆坚持练习的样子。南那么说会不会是想为此拉起一条防线呢?
两个男人倒在地上,连连叫唤。鸟井那一脚到底有多大威力我判断不出来,但瘦高个儿的胫骨可能裂了——他那一踢就是有这么猛。
“北村,那家伙逃到哪儿去了?那个牛郎。”鸟井面向我问。
确实,跟过去比起来他的体格壮了不少,但鸟井能踢倒两个男人——是名副其实的一脚踢飞——还是让人难以置信。“不会吧?”我不由得说出了口。
“什么不会,那家伙到底去哪儿了?”
“哦。”我回过神来,摇摇头,指着路的前方,跟他说可能逃到前面的医院里去了。
“好嘞。”鸟井往前走去,我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南也过来了。
“鸟井,到底怎么回事?”
“只剩一只手,我挺发愁的。一只手怎么说都是劣势吧?我就想,到底怎样才能保护自己。”说着他瞥了南一眼,“还要保护好我重要的女朋友。”
“可为什么是踢拳啊?不是,先不说这个,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啊?”
“其实本来打算今天跟你们坦白的。”鸟井说。
又往前走了一段,看到了右边医院的招牌和停车场。“他可能躲在那栋楼里。不过刚才那几个人,放着不管没问题吗?”我指了指留在身后的两个人。现在他们因为疼痛而倒下,但应该很快就能站起来了。
“也是啊。”鸟井轻松地点点头,看着南,“给警察打电话吧。就说有人打架倒下了,警察会来吧。”
“嗯,是啊。”南拿出手机,在路正中站住了。
汽车的前车灯在我们正前方亮起。
一辆RV从医院的停车场冲了出来,我马上明白过来,车上的一定是牛郎礼一和其他同伙。
他们是打算逃跑吧。汽车发动机发出阵阵轰鸣,我和鸟井立即望向对方。我脑中瞬间闪过那个留下悔恨的夏夜里发生的撞车事故。鸟井恐怕也一样,他看着我的瞳孔飘忽闪烁,如散发着热量般闪着妖异的光。汽车从停车场露出头,向我们这条路上冲了过来。
会被撞,我们向路两边闪开。鸟井看向后边,大喊:“南,危险,躲开!”南的脸僵住了,她正要把手机放到耳边,“啊”地露出惊呆的表情,僵在了原地。“躲开!”我拼命摆手。
RV从我和鸟井之间开了过去。不知看没看见南站在那儿,车子不仅没减速,反而加速冲了过去,车胎发出刺耳的声音。南踉跄着扑向路边,撞到墙上,好歹避开了车子。
我的视线追着开走的RV。
让他们逃了吗?我呆呆地想。而就在这时,虽无法判断原因,可自大学入学以来的记忆一股脑儿在我的脑中爆发出来。可能正是由于太焦急,不小心把记忆的箱子给打翻了。各种各样的场景接连不断、势头强劲地冲了出来。
比如说牛郎礼一和纯在保龄球馆出现时的记忆。他们挑衅鸟井,东堂要求“加倍”,西岛拿下了补中球——那个大一春天的事情。还有在狱内家门前的记忆,鸟井被撞,失去一只手,为了让意志消沉的鸟井振作起来,西岛利用大楼的灯光弄出一个“中”字——那个大二的夏天。
还有大学学园祭的记忆。为了吓唬不讨人喜欢、高调的麻生,我们积极策划,可事情却并没照着我们的预想发展——那个大三的秋天。除此之外还有大学这四年来经历过的无聊小事以及琐碎的场景,都在眨眼间,仿佛水分从铺着的布下面一齐渗出一般,冒了出来。
回过神来,我正掰着手指。看看鸟井,又看看身后靠在墙上的南,然后看着开走的RV的车尾。
我强烈地感到不想让他们逃走,怎么能让他们逃走!
开到丁字路口,RV粗暴地要往右拐去。我凝神紧紧盯着那附近,然后留意到靠墙停着一辆白色的车。
我又一次看向鸟井。他圆睁着眼睛,鼻孔张大,也在看着我。大概我们想到的事情是一样的。“南!”我们叫道。南看过来,鸟井和我就像说好了似的同时指向停在前方的白车。很久之前,刚入学的那个春天,我们刚认识,在“贤犬轩”东堂说“就是四年一次”,那句话在我脑中响起。那时我们是在说南的超能力,说的是能不能用意念移动汽车。
我看着弯下的手指。四年,不是已经过了四年了嘛,那个是……我转动脑子,那个是什么车?什么车型?时间上来说只过去了一刹那,伸出食指的我的声音和鸟井紧张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公爵!”
白色的公爵飞了起来。黑暗的夜晚,我毫无疑问看到白色的汽车无声地浮了起来。
17
进入新的一年,一月也过去了一半的时候,我们聚集在西岛打工的警卫员室,举办了一场麻将大赛。
说是大赛,倒也没什么和平时不一样的特殊主题,仅仅因为来的人多,而只有一张麻将桌。所以桌上打着麻将,旁边比平时热闹,只有这点差别而已。东堂带来的牧羊犬就拴在外边。
“差不多该告诉我了吧,那个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西岛盯着自己的手牌说。
“那个是指哪个啊?”鸟井说着,打出一张。
“就是那个啊,那个。那伙盗贼不是出车祸被抓了吗?报纸上都登了。”
结果牛郎礼一他们的RV撞上白色公爵之后,因打错方向盘又撞上围墙。赶来的警察稍微调查了一下车里的几个男人和倒在不远处的两个人,发现他们言行可疑,再谨慎地敲打一番,他们就露出了破绽。最终警方弄清了他们是盗贼。
“你说终极特工?”我明知西岛说的不是这个,却故意这么说。
同一天,在东海林家门前,终极特工袭击仲村刑警,这件事也被以极大的篇幅报道出来。本地的报纸还有电视节目都在报“连续抢劫犯终于落网”。而且知道了被捕的终极特工录口供时反复说些奇怪的言论,像什么“反对战争”啦,“总统应该自己上前线”啦,或者“如果只是听美国的,那还要日本干什么”之后,全国发行的报纸和周刊开始对这件事感兴趣,有的杂志还给他起了个名字叫“总统男”,西岛不乐意地说“他们抄袭我的命名”。
“我不是说终极特工,我是说盗贼。”西岛说完又说了一声“碰”,碰下了,他从手牌里打出一张字牌,把三张移到了右边。东堂坐在他后面,一直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的手。
“不过这事实在让我心里不舒服。终极特工怀着使命感控诉美国总统的行为,却遭到一群什么行动都没有的普通民众责难,受他们嘲笑,我真的无法接受。”
“他是马路恶魔,没办法的啦。”鸟井笑道,“而且反对战争这句话很幼稚,正经的成年人可不能说。”
“那说赞成战争就好了吗?”
“哎呀,这么说反而让人觉得明白不少呢。”
“好像什么都明白的成年人最差劲了。”
“日本是法治国家啊,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像那样犯了罪,就全完了。”我说。
“法律未必能拯救人和世界。”西岛生气了。
“不过,在三月之前,我们可都是法学部的。”南插嘴道。
“顺便说一句,只有西岛,明年还是法学部的。”东堂说。
我们都笑了。
“我是故意要延期毕业的。”西岛忽然加重了语气。确实,他早在刚上大四的时候就说过有想做的事,所以要延期毕业。
等到四月,我就会回到盛冈市,成为一名公务员。南留在仙台,也会成为一名市政府的员工。而东堂呢,尽管拿到了某知名企业东京总部的入职协议,却突然说要学习当蛋糕师。问她父母没反对吗,她说:“我妈说好像挺有意思的。”
“那你爸就说‘我正觉得要是这样就好了’。”我抢答。“就是这样。”
“话说回来啊,盗窃犯落网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西岛一脸难以释怀的表情。
“什么怎么回事?”
“我看了新闻,说打架了还是什么有人受伤,还说他们的车跟别的车撞上了。”
“公爵。”我说。
那个时候,光亮微弱的路灯下,白色公爵像踩着台阶般轻飘飘地浮了起来,那个场景我大概一辈子都忘不了。车子实实在在地浮起来大概两米高,然后真真切切地飞了出去。
“我看了杂志,上面说那伙盗贼说车子是突然飞过来的。这是怎么回事?除了说是某个人干了什么,我想不到其他可能。”西岛扶了扶眼镜,像要把南看个究竟似的。
南红了脸,躲到鸟井背后。
“车怎么可能会飞呢,西岛。”鸟井的声音很悠然。
“对啊、对啊,不可能会飞的。”我也说。
“那、那辆公爵肯定是新款吧?”
“不是新款就不行吗,西岛?”
“不行。”西岛坚持,但没追问下去,可能又是跟他喜欢的音乐啊、小说啊有关的那类事吧。
接着他进一步责怪我们。“我跟你们说,我是不知道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但这个国家是法治国家,自己去以牙还牙算怎么回事?”
“是警察抓住他们的。”我马上回应。
“法律未必能拯救人和世界,西岛。”鸟井说。
“明明自己就是法学部的。”西岛深深叹了一口气。
还是新年,我就被警察叫去了。感觉接连发生了好多事情,我心想到底是为了哪件事找我的呢?结果是找身为“终极特工受害人”的我了解情况。他们问我确定是那个男人吗?我点点头,又签了几个名,就这些。又见到了仲村刑警,他既没逼问我也没夸奖我,当然也没向我道谢说“多亏了你们,才抓到了终极特工和盗窃犯”。
“不管怎么说,小西真是个奇怪的学生啊。”坐在我上家的古贺深有感触地说。
我忽然认认真真地打量起古贺。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比起来,他头上白发的数量好像多了。
“一个不明所以的小团体。”古贺继续说。
“您有什么资格说我们?”我、南,还有西岛的声音碰巧合在了一起。古贺露出被我们的声音吓了一跳的表情,打出一张。
“啊,西岛。”东堂马上说。
“哦!点炮,点炮了!荣哦,是荣哦!”西岛推倒手牌,“清老头哦,我第一次和这个。”他对身后的东堂骄傲地说。
“不错。”东堂短短地应道。
“什么嘛小西。”古贺失落地垂下头。
“西岛,你不和平和这样好吗?”鸟井开玩笑地指责他,说你不是要为了世界打造平和吗?
“平和是什么啊?”西岛故作无辜。
“不是吧,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