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言:勇敢点,你会走到更远的世界

献给这世间亲爱的旅人

我从八岁时就懂得一个道理,爬到越高的地方自己才能见到更大的世界。

那天晚饭过后,在我哥的带领下,我努力地想爬上后院的槐树,然后再跳到屋顶上看月亮。我哥人精瘦,身手敏捷,瞬间便由树上跃至屋顶,我呢,还紧紧抱着槐树的枝干,腿脚哆嗦,不敢动弹。

夏夜的明月升上来了,哥哥的眼前没有任何遮挡物,清澈皎洁的月光像溪水一样滤过他的全身,他像是住在月亮上的男孩,有月亮光洁的色泽。而我这边,横七竖八的枝条投射在自己身上,黑暗夺走了我身体一半的领地,我无法将一切看得分明,也无法望见辽阔的景色。我羡慕我哥,那时,他让我明白做一个勇敢的人所获得的世界,是那样广阔,又那样明亮。

十七岁的偶然一天,我在学校的一面白墙边发呆,日影西斜,每个时刻,影子在上面挪动的位置我都清清楚楚。我太熟悉自己身边的一切了,昨天仿佛就跟今天一样,而未来呢,也和此刻没有多少差别,我太害怕停在原地的感觉了。当时非常想勇敢一些,从命运的一根枝桠跳到另一根上,身无所系地离开故乡,到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去看看。

所以在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我不顾父亲那一张绷得铁青的脸,而选择离家三千多公里的外省上大学。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父亲站在门边,问我:“真想好了?要去吗?”我坚定地点点头,目光已经伸往远方。那晚的暮色落下得快,父亲背过身去,一个世纪似乎也跟着老了。

哥哥先我离开家去部队当兵,逢年过节都回不了一趟家门。父母便希望我能留在省内读大学,不时就能回来看看他们。我再走的话,他们心里就空落落的了。但那时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真的,我像着了魔一样要去远方看看世界。

火车开出福州站后加快了速度,如风一般呼啸往前,我的十九岁就在这风中飘荡着。我兴奋地坐在车窗边,眼前的平原已变成山地,丘陵如同巨人俯瞰着渺小的我,暮色中,它们面目崇高严肃,可我已经不再是孩童,当然不怕,也能好好瞧着它们了。接着,火车开始在一个又一个的山洞里穿梭,我仿佛坐在一条大鱼的腹中穿过暗中的海,一切都如此辽阔,没有边际,咣当的声响如海涛阵阵,有风吹来,手心微凉,便像触摸到海边的水汽。我从未感受过这些,眼中又泛出幼童天真的光芒。

大学时,我认识一个东北的朋友,叫老哈,人其实不老,跟我年纪一样,但他喜欢装老,经常穿一身复古范儿套装,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学来的毛病。老哈很有本事,从小就喜欢偷偷开他爸的车,一年满十八,就轻轻松松拿到驾照,没事就载朋友四处兜风。有一年冬天,他胆子大,敢在冰天雪地里开车,载着我去抚远乌苏镇,我们一下车呼出的气瞬间成了一股白烟散去。身边的年轻人不少,每个人都热血无畏地在冷风吹刮的小街上游荡,一步一蹒跚,慢慢走,似乎做什么都不用着急。

老哈也不怕滑倒,穿着厚实的衣服跑到前方一块石碑前,招呼我过去。等我走近,才知道他激动的原因,是走到了界碑前。“潘,你知道江对面是哪里吗?”他问。我摇摇头。老哈瞬间得意起来,跟我说:“是俄罗斯远东最大的城市——哈巴罗夫斯克,你都不知道吧,自己现在正站在国境线上呢!”我被他一提醒,也欣喜不已,眯着眼睛望着乌苏里江对面的风景,努力想在大雪覆盖的对岸找寻特别的景致。“你是不是傻,这大雪天里隔着老远,看不清的,别费力了。”他继续说,“我每回来这里,就特开心,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如果把国家当成一个世界的话,我们现在就走到世界尽头了。”

我一边听老哈说着,一边用钦羡的目光凝视他那张已被冻得通红却仍绽放出笑容的脸,要知道,不勇敢的人可到不了这么远的地方。老哈身上仿佛有永远都使不完的力气,拥抱着这个世界。

后来我常在山城嘉陵江边发呆,身旁友人渐少,往往只有一个叫孤独的朋友坐在我身旁,陪我看黄昏里的鹭鸶贴着江面飞行,翅膀拍击江水,溅起小小的水花,它从来不说话,却仿佛始终明白我心中的世界。那一年硕士毕业,不明情况,便无知无畏来到一所独立学院教书,与公立院校不同的管理体制以及生源,常让我手足无措,也耗损大量精力,从那年开始,晚上很少超过11点睡觉的我频繁熬夜,脸色变得暗沉,早起时床边掉落的头发一抓一大把。

两年后的一天夜里,我凝视镜子里那个眼白上血丝条条毕现的自己,再无少年时的模样,我大吼一声,蹲坐在潮湿的地板上,跟自己说:“这不是我想要的世界,我不过这样的生活了!”那夜的嘶喊声一直在我耳朵回荡,我下决心,不管怎样都要离开这里。

次年春天,一次部门散会后,身旁的同事跟我说:“领导蛮想你出国去交流,学学外国的创意写作经验,到时你回来学院肯定会委以重任。”我悄悄递给她一份文件,大号粗体字的标题映入她的眼帘,她惊讶看着我,说:“你想好了吗?这里这么稳定,很多人可都想来呢,你就这么放弃了?”我知道同事规劝的好意,而我跟她说的是:“我打算考博,继续读些书,我要坚持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那是我的世界。”她似乎想继续说些什么,但最后嘴边顿了一下,只说一句:“佩服你,真有勇气。”我是一个很少会被人夸勇敢的人。那一刻,我笑着跟同事说了声谢谢。

简单收拾好物品离开学校的那天,我没有回头,我清楚自己做的决定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这样的感觉,就像电影《时尚女魔头》中安妮·海瑟薇饰演的安娜辞职走出时尚杂志大楼时看到的世界一样,在璀璨的日光底下她恢复了往日少女迷人的笑靥。

奋力备考,迎难而上,在南方的城市间兜转,也足足花了一个月去准备能够证明自己实力的材料,我像个推销员努力要将自己售出。气喘吁吁的过程在飞机降落于故乡机场的一刻才告一段落。

回家的一整个月,我没做父亲眼中认为的什么正事,只待在房间里看书,以及捡起从前放下的水彩画了几张,发现自己无法再像年幼时那样得心应手,我憎恨时间,但它似乎一点都不在意谁的恨意。

从小到大在考试这方面,父亲对我是有信心的,但这次他很焦虑。每天除了唤我下楼吃饭,他就在院子里绕着自己养了三四年的山茶踱步,总希望看见花多开些,等来等去也无多少变化。偶尔他也想找我说说话,但父子之间古来有之的关系,使他无法如母亲那样关怀我,时常便演变为我跟他之间沉默的对峙。

还好,后来结果并不差,凭着一回少有的好运气,我拿到了心仪院校的博士录取通知书。曾想过要为此大哭一场,像被剧场的镁光灯照亮的一刻,一个悲情的演员就该竭力表演解脱后回顾难捱心路的模样,但许多事原来是可以如此平静度过的,像站在秋日的海边,只是知道自己的疆域又开始有了新的边界。

在我飞离大陆的前夜,多年不曾联系的老哈突然给我发来语音,说他大学毕业后被家人安排进一家银行做文秘,干了五六年,有了妻儿,没胆再开车到雪天的边境线上了。他顺道问我“博人一笑”的“博”字如何写。我答道,是博士的“博”。接着,我告诉他自己离职了去读博的事情。老哈在语音里笑得很大声,然后吸了下鼻子,叹口气,跟我说:“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当时死活赖在岸上、不敢下来跟我在冰面上走的人,现在可真有本事啊!”我一边听着他说,一边也为往日自己胆小的样子莞尔一笑。我发觉老哈的声音已变得沙哑、浑浊,再也无法跟过去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联系起来,老哈这下真老了。

时间是一双既温柔又粗粝的手,将世间万物悄悄塑造。

此刻,我正和朋友陆生往文学院的山顶攀登,据说在那里,可以望见高雄市的面貌以及外围海峡广阔的洋面。上山的路不好走,那是一条长而又长的斜坡,有些路面陡峭得近乎直壁,偶尔踩落一些石子,它们就像硬币掉入海中,听不到回声。

朋友在岩壁一侧,喊着我:“别往下看,勇敢点,跳过来!”八岁时,我也听过这句话,当时我哥从树上跃到屋檐上,转身就对我喊道。那时的我,手脚瑟缩着,放不开,被恐惧牢牢钉在了树上,想哭,对他说:“哥,我怕……”

现在呢,走过了那么多凶险未卜的路途,度过了那么多孤助无援的时刻,还怕吗?我从一块岩石上跃起,风呼呼地从山顶灌下来,迎着它们,我跳到了朋友身旁。“你做到了!”朋友竖着拇指,高兴地对我说道。

我突然想起曾经那个抱着槐树往上攀爬的少年,如果他再往前跳一步,如玉的月光也能拥向他了,他就会站在屋顶上像哥哥一样看见更大的世界。这一切就像命运奇妙的交叠。

成为一个勇敢的人并不容易,或许要用上一生的时间才能做到。在这过程中,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姿态成长着。

我从不害怕去探寻这个世界的边界,我真正害怕的是世界就停在自己脚下,这是我从十七岁时就想逃脱的处境。而写作这件事,对我来说,也是如此,我相信时间能给予自己信心和可能。生命的单纯在于坚持的勇气与深情,慢慢来,始终觉得只要在走,自己就有世界。

站在山顶往城市的边缘望去,引力如同命运,牵引着这片蔚蓝色的海水起起落落。空中浮云消散又聚拢,白昼星辰暗淡又在深夜闪烁,我知道人生的旅程又该开始了,岛屿之外有一个新的世界在等我。

人生海海,素履之往。

愿我写下的这些文字,能点亮你每一次出发的清晨和每一个归来的夜晚,在风声与烟花中,持勇敢之心路过世界,路过时间。

云鲸航 于中大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