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帝在接连发下的办团练谕旨中,一再申明其原则,即不能取代正规军:“着各该抚分饬所属,各就地方情形妥筹办理,并出示剀切晓谕,或筑寨浚濠,联村为堡;或严守险隘,密拿奸宄。无事则各安生业,有事则互卫身家。一切经费均归绅耆掌管,不假吏胥之手。所有团练壮丁,亦不得远行征调。”[29]
注定一开始,“湘军”就是一支很尴尬的部队,不属于体制内,湘军士兵都没有编制,只有八旗、绿营兵才是有编制的,朝廷也不给钱,你曾国藩有本事弄到钱就行,也不问来路,国家正常的税收、地方政府的收入、民间绅士百姓的捐赠,都可以,属于后娘养的孩子,生与死政府都不管。朝廷也理解,打仗没钱不行,国库没钱,不管白猫黑猫,筹到钱就是好猫。
曾国藩唯一可以执行的权力,就是向皇帝“专折奏事”。这个权力其实本身就有,清朝三品以上的官员就可以直接向皇帝报告。
曾国藩深知这些,但他做了很多努力,其一就是改造团练,迫使中央政府正式承认湘军的存在。他担任团练大臣后的第一个报告就委婉地谈了自己的想法。
第一份奏折,他写得很含蓄,第一层讲了自己遵照皇帝谕旨,前往长沙办团练,是“勉竭愚忠,稍分君父之忧”。第二层讲团练虽然好,但今昔不同,因为嘉庆年间是官府发饷,现在需要乡绅自己出钱,弄不好会走向反面。第三层讲长沙现今兵力空虚,必须练兵才能缓急可恃。最后则抛出自己的练兵计划,他说:
自军兴以来二年有余,时日不为不久,糜饷不为不多,调集大兵不为不众,而往往见贼逃溃,未闻有与之鏖战一场者;往往从后尾追,未闻有与之拦头一战者;其所用兵器,皆以大炮、鸟枪远远轰击,未闻有短兵相接以枪靶与之交锋者。其故何哉?皆由所用之兵未经训练,无胆无艺,故所向退怯也。今欲改弦更张,总宜以练兵为务。臣拟现在训练章程,宜参访前明戚继光、近人傅鼐成法,但求其精,不求其多;但求有济,不求速效。诚能实力操练,于土匪足资剿捕,即于省城防守,亦不无裨益。臣与抚臣熟商,意见相同。
这个练兵计划竟然获得通过。后来,曾国藩给朱孙诒的信中说:“去冬之出,奉命以团练为名,近来不谈此二字,每告人曰乡村宜团不宜练,城厢宜练不宜团。如此立说,明知有日就解散之弊,然解散之弊尚少,若一意操切行之,则新进生事者持札四出,讹索逼勒,无所不至,功无尺寸而弊重邱山。”[30]
曾国藩一开始就不想办团练,他要办的是一支召之能战、战之能胜的正规军队。但问题是朝廷有严旨,如何突破这个规矩?曾国藩是颇费了心思的,这一点都被一般研究者所忽视。
他有意地区分了团和练,实际上是改造团练,团练本是保甲法,但曾国藩却拆开二字,团是保甲之法,练是简兵请师。又说,乡村宜团,城厢宜练。他不说团练无用,而是说乡民不愿意“练”,既然乡民不愿意“练”,那我在城里“练”,就与过去的团练不一样了。为了减少阻力,他有意用了一个模糊的概念,我湘军是大团。北京一看,大团嘛,不就是比团练大一点嘛,随你去了。被北京首肯,默许,这一点很了不起。其他各省的团练都是老做法,曾国藩的湘军却是全新的、大张旗鼓的,因而编制人数上就不受限制。只要供得起,尽管招。薛福成后来总结说:“文正以团练始,不以团练终,且幸其改图之速,所以能成殄寇之奇功,扩勇营之规制也。”[31]
为了获得北京的重视,突破不许远行征调的限制,曾国藩一边训练湘军,一边提出数省协防的方略,就是让湘鄂赣皖这些发生太平之变的省份联成一气,不能有地方主义,哪里需要就支援哪里,将湘军由单纯地保卫湖南的使命扩大到抗击整个太平军。比如江忠源在安徽巡抚任上遇到麻烦,向曾国藩请求支援,曾国藩就派罗泽南率湘军前往;江西出现告急,曾国藩也派王錱率另一支部队前往。慢慢地,曾国藩就提出出省东征的理念,主动承担起平定太平之变的使命。北京当然巴不得呀,无论是在哪个省,湘军都比较引人注目。
其次是争名分,曾国藩一开始就没有把湘军看作是地方部队或民间武装,无论是对中央政府的报告,还是给官场同事的信,都把自己称作官军,更对湘军士兵灌输官军的概念。大家都以为,这支军队和清朝正规军队是一样的,地位平等。这有很大好处,一是其他官员都不把湘军当作民间武装看待,湘军到哪里去,都是名正言顺的;二是曾国藩也经常向北京报告,指定要哪个省给多少钱,哪个省提供什么武器,武器到了,有了资本,我才付账甚至还要拖欠。三是鼓舞了湘军士兵的士气,让士兵都以为是有编制的。
再次是勤报告。曾国藩每每谋划之前,都会向北京报告,将敌情、自己的部署、派遣的将领等都说得清清楚楚,他并不是征求朝廷的意见或批准,而是告诉朝廷我打算这么做了,而且报告到达北京之时,仗说不定已经打起来了。打完一仗后,又要向北京报告战绩。这样的勤报告,在众多团练大臣中,只有曾国藩做得最好。特别是刚开始,他的报告还要联合湖南巡抚或其他大臣署名。本来北京并没有对这支队伍抱什么希望,可曾国藩做得一本正经、一丝不苟,就让北京不得不开始重视起来,关注着湖南,关注着湘军,关注着曾国藩,无形中,湖南、湘军、曾国藩的地位就高了起来。
北京一看,这个人办事这么认真,忠诚可嘉,也有些战功。曾国藩在北京那边办起事来,就要顺利得多,有时一段时间没有呈上报告,北京还催问情况。相比之下,其他那些团练大臣的胜败、生死在大局方面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因此,湘军还没有正式投入现场作战时,北京就多次要求曾国藩出省征战,一会儿援鄂、一会儿援赣、一会儿援皖,湘军成了救火队。
面对朝廷多次不现实的旨意,曾国藩借故一一委婉回绝了。真实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湘军还没有准备好,还不具备这个实力。绝不打浪仗,不打险仗,是曾国藩的一条核心军事原则。一方面,他要替湘军士兵着想,拿一支没有训练好的队伍去和强敌拼战,那是拿将士们的生命开玩笑,“驱不教之士,执蛊脆之器”,曾国藩并不想用他人的血肉染红自己的顶戴;另一方面,士兵作战器械的训练都没有完成好,就仓促上阵,这样的队伍是注定会失败的,而一旦失败,只会贻笑大方,也是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剑戟不利不可以断割,毛羽不丰不可以高飞。”[32]但是,既有出省征战的使命在前,一次两次拒绝,朝廷可以理解,再三拒绝,皇帝就要震怒了。曾国藩一面坚持自己的原则,一面委婉、耐心地向皇帝解释,同时做出准备马上出征的姿态。为了说服皇帝,他曾经每天都向北京递上一个报告,又向官场上的师友诉说苦衷,争取他们的支持,请他们上书左右斡旋,终于平息了皇帝的怒火,也免除了湘军组建之初的无妄之灾。
曾国藩不等不靠,以积极主动的态度,逐渐为湘军争得了应有的地位和名分。等到打了胜仗,曾国藩就理所当然地为将士们向北京索要赏赐。北京不给都不好意思,有时还要求曾国藩开列赏单,封赏有功人员。这样一来,湘军将士付出了鲜血、生命和劳苦,又能得到相应的回报,极大地鼓舞和激励了他们出生入死的勇气。曾国藩指挥起湘军来,既有了名正言顺的旨意,又很容易获得将士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