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历史的沸点(第二卷)
- 赵海峰
- 2220字
- 2020-06-25 14:27:20
六
不与当权者合作,是导致嵇康之死的祸根,但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发挥了作用,那便是嵇康得罪了一个小人——钟会。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钟会原本是一个“康粉”。
钟会尚未成名前,他自己写了一篇《四本论》,想求嵇康一见,希望获得嵇康的肯定,说不定心里还想请嵇康作个序。他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来到嵇康家门口,但又害怕嵇康看不上自己,于是远远地将文章掷入,自己则转身急匆匆跑了。
钟会再次来到嵇康家时,已经是司马昭身边的红人,满以为嵇康会给自己面子。但嵇康却一直专注打铁,站在旁边的钟会宛若空气般存在。一边拉风箱的向秀提醒嵇康,但他依然视而不见。想必当时气氛相当尴尬,钟会待了一会儿只好悻悻离开,此时嵇康终于开口说:“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就是说你听到什么而来,又看到什么而去。钟会头也没回,答道:“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也就是听到所听到的而来,看到所看到的而去。
充满玄学色彩的对话背后,是钟会对嵇康满满的恨。
钟会很快就逮着了报复的机会,嵇康因掺和吕安、吕巽兄弟之间的官司,而被逮捕入狱。一代名士投入大牢,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反响。几千名太学生联名请命,请求宽恕嵇康,并让他担任太学教授去讲学。
司马昭本来并没有想杀嵇康,看到如此多的人为他请命,心里更加动摇。就在此时,钟小人站出来,他借题发挥,上纲上线,说嵇康不敬重天子和王侯,不服管教,是个反面典型,这样的人对社会没有任何益处,反而会把广大人民群众带坏,所以“今不诛康,无以清洁王道”。
于是,嵇康最终的命运就这样决定了。
刑场上,嵇康显得神色坦然,他看了看太阳的影子,觉得离行刑还有一段时间。于是要来一把古琴,在众人的注目下,弹奏起了《广陵散》。曲终之即,轻轻微叹:“袁孝尼曾想学这个曲子,我没有教给他,这首曲子就此要失传了。”
酷帅一生的嵇康,让死亡也变得如此凄美而绚烂。
嵇康的死,让阮籍受到很大冲击,他敬佩自己这位好友的勇气和胆识,但他也知道,自己注定成为不了嵇康。
他活得过于纠结,一辈子都在求生和气节中徘徊不定,进退维谷,最终他选择了隐忍,也选择了将由此酿造的毒素全部吞进自己内心中,无法得到排解,一如他所写的——“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
史书记载,阮籍经常一个人随意驾车外出,不择道路方向,直到无路可走,他会对着天地旷野,扯开喉咙,放声痛哭。哭得山摇地动,哭得淋漓酣畅,大哭一场后再原路返回。千年之后,每次想到这样的场景,阮籍在走投无路伏地大哭背后那股深深绝望,依然会扑面而来,屡屡不绝。
这同时为阮籍如此嗜酒找到了源头,他有酒必饮,每饮必醉。大概因为醉酒是最接近死亡的形式,可以让自己与这个险恶绝望的世界暂时告别。他不想真死,只能以“假死”来麻醉自己,对阮籍而言,清醒是痛苦的,他宁愿将生命大部分时间交给酒精,交给那个混沌不清的世界。
他的绝望更加充分地体现在所写的八十二首《咏怀诗》里。
八十二首诗的每个字都是阮籍用自己的泪和血写就,无论飞禽鸟兽、花鸟鱼虫还是四季更迭、人生世事,除了个别有些正能量外,绝大部分都笼罩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苦闷孤独。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这是八十二首的第一首,为整个《咏怀诗》确定了基调,孤鸿在野外哀号,翔鸟在林中悲鸣,阮籍与它们一样的寂寞和哀伤。
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这似乎是阮籍一直追问的问题,在第五十五首中,他写道:“人言愿延年,延年欲焉之”,人人都说要延年益寿,可是活那么长有什么意义呢。
阮籍在黑暗中找寻生命的意义,他无法像嵇康那样,为了理想气节,而将头颅放在司马昭的屠刀之下,也无法像其他人那样,只追求穷奢极欲和地位显赫,而没有了自己的心灵,他既珍惜项上的这颗人头,同时也很爱惜自己的羽毛,所以在这个世界里始终找不到该去的方向,由此他的生命中注定只能流淌着酒水和泪水。
一生都在躲避的阮籍,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却没有躲过去,留下了他一生中最大的污点。
公元263年,司马昭被封晋王,加九锡,已经无限接近皇帝宝座。按照常理,司马昭要假装谦让一番,然后由公卿大臣“劝进”,半推半就地上位。写“劝进表”的重任落到了阮籍身上。他依然祭出了自己的法宝——酒醉,但时过境迁,这样的套路已不再见效,万般无奈下,阮籍写下了劝进书。
阮籍找不到生命的意义,但是他却不愿意轻易去死。
写了劝进书,阮籍暂时保全了性命,但也仅仅多活了两个月,在公元263年那个寒冷的冬天,纠结一生的阮籍,终于可以彻底放轻松了,在度过五十四个春秋后,他闭上了自己疲惫的双眼。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虽然在生命的最后,阮籍留下了一生的遗憾,但千百年来,只要提起他的名字,人们脑海更多的还是会浮现出那个狂放自在、天马行空的阮籍。
相比于神一样的嵇康,阮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内心的挣扎更容易引起与他命运相似的后人共鸣。特别是在乱世,杀身取义的毕竟是少数,像阮籍这样进退两难的读书人为数甚多,由此阮籍的挣扎就是他们的挣扎,阮籍的痛苦也是他们的痛苦,阮籍的泪水更是他们的泪水。
史书记载,阮籍喜欢“长啸”,黄昏时分,面对群山发出一声声悲鸣,所以在开封尉氏县城有一个“阮啸台”。八百多年后,苏东坡登上阮啸台后有感而发,写道:“阮生古狂达,遁世默无言。犹余胸中气,长啸独轩轩。高情遗万物,不与世俗论。登临偶自写,激越荡乾坤。醒为啸所发,饮为醉所昏。谁能与之较,乱世足自存”。
“醒为啸所发,饮为醉所昏”,想必九泉之下的阮籍,会为苏东坡这样一个深刻理解自己的后人而面含微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