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进府”不只是作为视事眼睛观察贾府盛衰,也不只是为了将“三进”作为结构线索贯穿全书,更有着作者自我人生体验的寄托。由此,我们可以推知曹雪芹约于乾隆九年开始《红楼梦》雏形——《石头记》初稿的创作并把“刘姥进府”作为叙事起点的动因。

只要联系回首诗就能体会到这种寄托。

《红楼梦》中的回首诗,与回目和该回内容有不同程度的关联。但第6回回首诗更为特别:

题曰:朝叩富儿门,富儿犹未足。虽无千金酬,嗟彼胜骨肉。此回首诗见于己卯本、梦稿本、戚序本、蒙府本等。见红学所校注本第6回校记一。

首句来自杜诗《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中“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处处潜悲辛”,隐含因贫乞食之辱。全诗显有言外之意,将乞食“富儿”与“骨肉”对照,显然是有所感而发,其矛头直刺骨肉无情之世态。

它与回目后句所叙内容明显相关,但又不完全一致。狗儿并非贾府亲戚,刘姥姥为了救贫,含羞忍辱登门告穷。作者如此描写王夫人的吩咐:

太太说,他们家原不是一家子,不过因出一姓,当初又与太老爷在一处作官,偶然连了宗的。这几年来也不大走动。当时他们来一遭,却也没空了他们。(甲戌脂批:“穷亲戚来看是好意思,余又自《石头记》中见了,叹叹!”)今儿既来了瞧瞧我们,是他的好意思,也不可简慢了他。便是有什么说的,叫奶奶裁度着就是了。

接着是凤姐的话,在说到“今儿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教你空回去呢”,又有甲戌脂批:“也是《石头记》再见了,叹叹!”这里两条充满感叹的脂批是对作者描写贾府“富而济贫”的“点赞”,也明显流露了对现实世态人情的失望。贾府主人有身份,有气派,但不忘旧情,也不失待客之礼,体现了儒家礼义传统。刘姥姥得到王熙凤给的二十两银子,喜出望外,口不择言:

那刘姥姥先听见告艰难,只当是没有,心里便突突的;后来听见给他二十两,喜的又浑身发痒起来,说道:“嗳,我也是知道艰难的,但俗语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他怎样,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

告穷的人从物质到精神都是很卑微的,对所受待遇的反应也因自身的敏感而特别强烈。王熙凤的态度其实客套而做作,但这拔毛之助却赢得了刘姥一家对贾府终生的感恩。作者在“虽无千金酬,嗟彼胜骨肉”的回首诗之外,又在回末加上“得意浓时易接济,受恩深处胜亲朋”之诗句,对济困者的加倍颂扬,实际上包含着作者对“骨肉无情”世态的巨大愤懑。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

巧姐的判词里潜藏着曹雪芹家族败亡的沉重体验。第1回写甄士隐破产后投靠岳父封肃所受冷遇和哄赚,就可能是他自己经历的“真事隐”。曹頫出事后“枷示”数年,当时曹家亲戚有权位者颇多,所欠四百余两银子几年竟无人施以援手帮助缴纳,直到雍正十三年才被宽免。乾隆八年曹家彻底破败时,雪芹表兄福彭尚“在京总理事务”参见刘上生:《走近曹雪芹——〈红楼梦〉心理新诠》,第342、343页;朱淡文:《红楼梦论源》,第4、5章;周汝昌:《泣血红楼:曹雪芹传》,第206~210页。,雪芹竟乞食无门。再联系友人敦诚《寄怀曹雪芹霑》中的诗句“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参见【清】敦诚:《四松堂集》,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影印本。,可以想见,曹雪芹对“悲欢离合、炎凉世态”的感受有多么强烈。正是这种家族盛衰和炎凉世态的强烈刺激激发了他的创作欲望。在这种情况下,他从乾隆九年开始写作《石头记》初稿,以映射世态的“刘姥进府”作为叙事起点,以“朝叩富儿门,富儿犹未足。虽无千金酬,嗟彼胜骨肉”的回前诗讽骨肉无情之世态,又以回末诗照应,“为求亲靠友下一棒喝”(甲戌眉批)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第147页。就是很自然的,而敦诚诗句也暗用杜诗,并与第6回回前诗相呼应,也就绝非偶然了。参见朱淡文:《红楼梦论源》,第142、14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