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不愧是大手笔。这是小说第一个闹事场面,写出了多少活生生的形象。宝玉、秦钟、金荣、贾瑞、贾兰、贾菌、贾蔷、香怜、玉爱、茗烟及其他小厮、李贵、围观及助阵的顽童,还有两个未出场的隐形人物贾代儒和薛蟠。

这不是一场普通的学童混战。在强者为王的丛林秩序里,金荣背后是薛蟠和贾瑞,同伙暗中相助,没有谁敢与之对垒,宝秦处境孤单。上阵的是贾蔷挑唆的宝玉小厮茗烟,贾蔷则趁机开溜。但茗烟与金荣存在身份的不对等,而茗烟的主子贾宝玉与金荣之间又存在地位的不对称,管理者贾瑞既与金荣、薛蟠存在利益关联,又对宝玉背后的权势心存畏怯,这就使局面极其错综,但又充满孩子气的喧嚣混乱:

这里茗烟先一把揪住金荣,问道……唬的满屋中子弟都怔怔的痴望。贾瑞忙吆喝:“茗烟不得撒野!”金荣气黄了脸,说:“反了!奴才小子都敢如此,我只和你主子说。”便夺手要去抓打宝玉、秦钟。尚未去时,从脑后“飕”的一声,早见一方砚瓦飞来,并不知系何人打来的,幸未打着,却又打在旁人的座上,这座上乃是贾兰、贾菌。

接着是贾兰劝告、贾菌反击,结果身小力薄,抡起的书匣子落到宝玉、秦钟桌案上,场面愈加混乱:

金荣此时随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地狭人多,那里经得舞动长板。茗烟早吃了一下,乱嚷:“你们还不来动手!”宝玉还有三个小厮……蜂拥而上。贾瑞急的拦一回这个,劝一回那个,谁听他的话,肆行大闹。众顽童也有趁势帮着打太平拳助乐的,也有胆小藏在一边的,也有直立在桌上拍着手儿乱笑,喝着声儿叫打的,登时间鼎沸起来。

蒋勋先生说:“我一直觉得,《红楼梦》第9回的后半段可以作为全世界青少年文学里的一个典范。”蒋勋:《蒋勋说红楼梦》(第1辑),第232页。评价够高,我觉得还不够。它显示的不是单纯的青少年世界,而是成人世界背景下的青少年世界,是幼稚顽劣中正与邪、善与恶的复杂纠结。作者写得太精彩又太深刻了。

本回中作家设置隐形人物的艺术手法引人注目。

隐形人物是实际人物的符号显现。实际人物显示性格,隐形人物只显示意义。在此回中,贾代儒是“师道尊严”的化身,而薛蟠则是“丛林法则”的隐现。如若二人在场,乱局不致出现。但实际上,“丛林法则”乃致乱之源,依存于世道的“师道尊严”却难为治乱之器。

薛蟠是一个被豪富家庭宠坏了的放纵自我的浪荡公子,“是个浮萍心性,今日爱东,明日爱西”,“自有了香玉二人,便弃了金荣。近日连香玉亦已见弃”。此回中,作为“皮肤滥淫”的代表,和“强者为王”的化身,未出场的薛蟠依然像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学堂。薛蟠在学时,金荣等对香怜、玉爱,虽有“将不利于孺子之心,只是都惧薛蟠的威势,不敢来沾惹”,而宝秦“亦因知系薛蟠相知,故未敢轻举妄动”,贾蔷刻意结好“薛大叔”,贾瑞因无了在薛蟠身边“提携帮衬之人”而怨恨香玉。薛蟠不在,各种隐藏的欲望,因其宠爱弃取、利益得失产生的种种矛盾纠葛一齐暴露。“丛林法则”在薛蟠身上成了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存在。

贾代儒是一个举业无成、教孙无方的老头,此前几乎没有正面描写,从贾瑞相当深地卷入与薛蟠、金荣、香怜、玉爱的利益纠葛,可以看出代儒离职、贾瑞代理决不止一两次,或许已成常态。他的敬业精神和自我人格修养都大可质疑,这就使代表文化传统的庄严“师道”沦落为“世道”的附庸。但当学堂乱局无法控制时,贾宝玉扬言“我去回太爷去”,李贵批评贾瑞失职时,说“就闹到太爷那里去,你老人家也是脱不过的”,作为“太爷”形象的贾代儒仿佛又成了威严的存在,迫使贾瑞改变偏袒态度。但决定事件结局,迫使金荣赔礼道歉的,并非“师道”,还是权势较量的“世道”。

由此可见,实写与虚写结合,发挥隐形人物在情节叙事中的特定作用,也成为本回的成功艺术经验。

“闹学堂”像一次强聚焦,使许多人物获得了艺术生命。随着情节的进展,有些生命在强光下迅速结束,而余脉牵连,如贾瑞之于王熙凤、秦钟之于宝玉秦可卿;有些则一直延伸到故事的终点,与家族命运息息相关,如贾宝玉、贾兰、贾菌。“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好了歌注》),脂批云:“贾兰、贾菌一干人。”无论是谁,这一次的表现所隐含的性格与命运之关系,由始观终,或由终溯始,都意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