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授连州至衡阳酬柳柳州赠别[1]
去国十年同赴召,渡湘千里又分歧。重临事异黄丞相[2],三黜名惭柳士师[3]。归目并随回雁尽[4],愁肠正遇断猿时。桂江东过连山下[5],相望长吟有所思[6]。
[1]柳州:今属广西。时柳宗元贬柳州。
[2]重临句:西汉宣帝时丞相黄霸为相前,曾两度任颍川太守,这与作者“再授连州”相若。但一为皇帝爱臣,一为朝廷贬官;一守中原大郡,一牧僻方小州,故云“事异”。
[3]三黜句:《论语·微子》:“柳下惠为士师,三黜。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士师,狱官。柳士师指柳下惠。这里借指柳宗元。
[4]回雁:据《舆地纪胜》载,回雁峰在州城南,或曰雁不过衡阳,或曰峰势如雁之回。
[5]桂江:即漓江。连山:在连州境内。
[6]有所思:古乐府诗题,南朝诗人多用来写离思。
这首诗作于元和十年夏初,刘、柳等人再度被贬出京时。刘、柳既同年及第,又俱怀辅时济世之志,而长期荣辱与共,交谊甚笃。“永贞革新”失败后,刘、柳皆被贬为远州司马,十年后,始得承召回京,但随即又因“执政不悦”而再度授为远州刺史。行抵衡阳,二人挥泪作别之际,频频以诗唱酬。此诗乃答柳宗元《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而作,诗中渗透着沉挚深婉的惜别之情。
“去国十年”,点明贬期之长;“渡湘千里”,暗示贬地之远。对举而起,意在从时间与空间两方面抒写无辜见逐之怨愤。“同赴召”,喜溢言外;“又分歧”,悲蕴语中。其喜有限,而其悲无尽。跌宕之际,精神顿见。“事异黄丞相”,借典明志,托出与前贤褒贬异趣、荣辱殊途之感;“名惭柳士师”,托古喻今,表达对友人品格敬慕之意。“归目”二句,用“回雁”、“断猿”烘托离情别绪,情景交融,虚实相生。“桂江”二句,借设想别后情景,寄托知己怀抱及不甘泯灭之“初心”。桂江本不流经连山,将它们相绾合,或许为了缩小别离双方之心理空间。《有所思》,用古乐府诗题语含双关,既表示互相怀念,也含有思长安、盼回归、期重整之意。以此结篇,情韵悠长而又绵邈。
刘、柳元和十年这次分手以后,彼此只能借助吟诗的方式来表达思念之情,从此就再也没有会面,实际上是永诀。元和十四年,柳宗元病逝于柳州,刘禹锡悲痛已极,多次作诗悼念。如《重至衡阳伤柳仪曹》:
忆昨与故人,湘江岸头别。我马映林嘶,君帆转山灭。马嘶循故道,帆灭如流电。千里江蓠春,故人今不见。
当年,禹锡九旬老母仙逝,柳宗元曾派人前来吊唁慰问。梦得因奉母丧去连州北还,十一月,途经衡阳,不意惊闻子厚之卒,“忽承讣书,惊号大叫,如得狂病。良久问故,百哀攻中。涕洟迸落,魂魄震越”(《祭柳员外文》)。此诗前有小引曰:“元和乙未岁,与故人柳子厚临湘水为别。柳浮舟适柳州,余登陆赴连州。后五年,余从故道出桂岭,至前别处,而君没于南中,因赋诗以投吊。”诗与引都追忆了元和十年二人召而复贬,于衡阳分手时的情景,此时,梦得既丧慈母,又失良朋,可谓悲痛欲绝。诗中重复、比照“故人”、“江”、“我”、“君”、“马”及“帆”字,意旨音节皆极短促,愈转愈悲,一字一泪,盖在重忧之中,不能为诗而又不能无诗。
长庆二年,刘禹锡在夔州刺史任,闻僧人说子厚永州往事,悲不自胜,又作《伤愚溪三首》,其三云:
柳门竹巷依依在,野草青苔日日多。纵有邻人解吹笛,山阳旧侣更谁过?
诗前有小引曰:“故人柳子厚之谪永州,得胜地,结茅树蔬,为沼沚,为台榭,目曰愚溪。柳子没三年,有僧游零陵,告余曰:‘愚溪无复曩时矣!’一闻僧言,悲不能自胜,遂以所闻为七言以寄恨。”愚溪是永州(在今湖南省零陵县)西南的一条溪水,原名冉溪,又称染溪,柳宗元贬为永州司马后,在溪旁筑草堂为家,仿愚公谷之名,改溪名为愚溪。三首诗都着眼于一个“伤”字,哀伤住过愚溪的挚友旧侣。这首诗借西晋正始间向秀与嵇康的交情来抒发心中的怅恨。据《晋书·向秀传》载,嵇康被司马氏杀害,其好友向秀为了悼念嵇康,“经山阳之旧居”,“邻人有吹笛者,发声寥亮”,向秀“追想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写了一篇《思旧赋》,以表示对嵇康的深切怀念和沉痛哀悼。梦得此诗借用这个典故,指出即使邻人善于吹笛,又有谁能够经过愚溪草堂,像向秀那样感笛声而写出新的《思旧赋》呢?他作《重祭柳员外文》说子厚“出人之才,竟无施为”,“千哀万恨,寄以一声。唯识真者,乃相知尔”。这里对旧侣的忆念是和对革新事业的缅怀融为一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