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枝词九首(选四)[1]

白帝城头春草生[2],白盐山下蜀江清[3]。南人上来歌一曲,北人陌上动乡情。


[1]竹枝词:巴、渝(今四川、重庆一带)民歌中的一种。歌词杂咏当地风物和男女爱恋之情,富有浓厚的生活气息。

[2]白帝城:在今重庆奉节白帝山上。

[3]白盐山:在夔州城东。蜀江:指长江。


刘禹锡作夔州刺史时,听到当地的《竹枝》曲调,遂依声作词,有意识地学习屈原作《九歌》的精神,要像屈原那样开创一种新的诗风。宋代诗人黄庭坚十分赞赏这组诗的艺术成就,说它“词意高妙,元和间诚可独步。道风俗而不俚,追古昔而不愧。比之杜甫夔州歌,所谓同工而异曲也”。

此诗是组诗的第一首。诗的前后两半是两幅连环的图画,诗人以茂密的春草和清冽的蜀江起兴。乍看,这幅自然图画与下文似无直接联系,实际上它却恰到好处地渲染了环境氛围。对“南人”来说,这幅图画饱含乡土气息,殊觉亲切;对“北人”来说,这幅图画则颇具异乡情调,略感陌生。因而它无疑有着兴起下文的作用。同时,“更行更远还生”的春草和浩荡东去的江水,又暗示出时间的流逝、歌声的悠扬和归途的遥远,对下文的“南人上来歌一曲”及“北人陌上动乡情”,都是巧妙的烘托。当读者还在对它进行欣赏和玩味、努力领略其意蕴时,诗人将连环画翻到了下一页。于是,另一幅折射出当地风土人情的图画映入了读者的眼帘。画面上,“南人”引吭高歌,深情缱绻;“北人”低头徘徊,乡愁撩乱。显然,这两幅图画是前后关合、互为补充、相得益彰的。苏轼对这首诗推崇备至,尝叹曰:“此奔轶绝尘,不可追也。”(《苕溪渔隐丛话》引)


山桃红花满上头[1],蜀江春水拍山流[2]。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1]上头:山顶上。

[2]拍山流:波浪拍打着两岸的山石而奔流。


这是其中的第二首。刘禹锡的乐府体民歌善于将人情美与物态美相融合,诗人往往让自己所喜爱和同情的女主人公面对美好的自然风物,勾起内心的隐忧,产生痛苦的联想,而她的一片痴情便流溢在这痛苦的联想中。

在这首诗中,那鲜艳夺目的“山桃红花”和奔流不息的“蜀江春水”,一下子便触动了女主人公敏感的神经,扣响了那根紧绷在她心灵深处的悲剧之弦。她想到,当初相恋时,自己的爱情犹如江水一般深沉,而“他”的热情也曾像山花一样奔放。然而,花有衰时,水无尽期。他的热情很快便和山花一起衰谢了,使得她愁满春江,不胜悠悠。这真是伤心人别具眼目,断肠人另有意会。这里,诗人将山花和江水作为女主人公触景生情的“景”,睹物伤怀的“物”,兼用了兴、比二法。以红花喻美女,已成陈陈相因的俗套。诗人避熟就生,抓住“花红易衰”的特点,以之比喻男子的负心,这就推陈出新,别具风貌了。全诗物态人情,各极其致。沈宗骞《芥舟学画编》云:“树石本无定形,落笔便定。形势岂有穷相,触则无穷。态随意变,意以触成,宛转相关,遂臻妙境。”以之概括这首诗的特点,颇为适合。


瞿塘嘈嘈十二滩[1],此中道路古来难。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1]瞿塘:即瞿塘峡,长江三峡之一。嘈嘈:指水声。十二滩:瞿塘峡西起重庆奉节县,东至巫山县,其中多险滩。


刘禹锡在某些吟咏风情的民歌体乐府诗中,有时故意自托为失意女子的口吻,借其酒杯,浇己块垒。在这些诗中,“物态”所触发的“人情”,既是作品中人物的,也是诗人自己的。如这第七首诗便是如此。

诗人由瞿塘峡的水湍流急,舟行不易,想到人心的无端生衅,风波迭起。触物感兴,辗转生发,言近旨远,寄慨遥深。这可以理解为一个爱情失意的女子的怨恨,也可以理解为政治上受到排挤和打击的诗人自己的愤慨。诗人久历宦海风波,对统治阶级内部的明争暗斗、尔虞我诈有深刻的体验。作为无辜的受害者,他“长恨”统治者的凭空构陷、滥施淫威;作为坚定的守志者,他又厌恶变节者趋炎附势,翻波助澜。诗中的“长恨”之语,虽然出自抒情主人公的声口,实际上却是诗人自己内心的不平之鸣。而由他对“人情不及物态”的“长恨”,又正可以见出他自身的“人情”之美。

《竹枝词九首》其八也是自伤身世之作:


巫峡苍苍烟雨时,清猿啼在最高枝。个里愁人肠自断,由来不是此声悲。


诗中的“愁人”虽然不仅仅是指诗人自己,却无疑包括诗人在内。它是所有爱情或政治上的失意者的概称。“愁人”柔肠寸断,却不是悲秋,非关猿声,这就说明他“别有幽愁暗恨在”。是啊,猿声本无可悲,可悲的是为猿声所勾起的身世不幸和被猿声再度啼破的心灵创伤。显然,这里不仅是在抒写思妇的离愁,也融入了诗人自己几遭贬黜、久滞巴蜀的感慨和嗟叹。诗中“清猿啼在最高枝”这一物态本身当然并不含有“人情”,却承担着导出“人情”的使命。诗人是懂得并善于发挥作为道具的“物”的妙用的。


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1]。银钏金钗来负水[2],长刀短笠去烧畲[3]


[1]云间:丛山高处。

[2]银钏金钗:指妇女。负:背负。因山道险狭难行,故取水背负上山。

[3]畲:火耕。烧畲,即烧去田中榛莽,代替施肥。山区农民多刀耕火种。


这是《竹枝词九首》中的最后一首。描绘了一幅巴东山区少数民族人民劳动生活的风俗画。诗人以漫山开放的桃李和缭绕在蓝天白云间的缕缕炊烟作为劳动的自然背景。在这一背景上,点缀并活动着汲水为炊的妇女和刀耕火种的男子。他们秉承祖辈的衣钵,各尽所能,劳作不辍,表现了中华民族吃苦耐劳的传统美德。这里,诗人运用替代的修辞手法,以“银钏金钗”指代妇女,“长刀短笠”指代男子,使全诗具有更鲜明的地方色彩,更浓烈的异乡情调。

如果说这首诗还只是对巴渝人民的劳动场面作鸟瞰式的观照和粗线条式的勾勒,那么《畲田行》则是作纤毫毕现的精雕细刻了:


何处好畲田,团团缦山腹。钻龟得雨卦,上山烧卧木。惊麏走且顾,群雉声咿喔。红焰远成霞,轻煤飞入郭。风引上高岑,猎猎度青林。青林望靡靡,赤光低复起。照潭出老蛟,爆竹惊山鬼。夜色不见山,孤明星汉间。如星复如月,倶逐晓风灭。本从敲石光,遂致烘天热。下种暖灰中,乘阳坼牙孽。苍苍一雨后,苕颖如云发。巴人拱手吟,耕耨不关心。由来得地势,径寸有余阴。


诗人以生动逼真的画面,有层次地展示了巴人畲田劳动的全过程,从畲田前对地点和时间煞费苦心的选择,到畲田时烈焰弥空、灿若云霞乃至走兽惊窜、飞禽骇鸣的景象,再到畲田后新芽得力于春雨滋润,拱土而出、拔节猛长的结局,无不详尽铺叙,刻意形容。自然,最为壮观的还是畲田时的景象。诗人以虚实结合的笔法,不遗余力地渲染火势风威,不仅将“惊麏”、“群雉”驱入画面,而且引来神话传说中的蛟龙、山鬼,让它们在巴人放火烧山的巨大声势面前惶恐不知所措。这就反衬出劳动群众力量的壮伟。诗中的畲田者,虽然为时代和地理条件所限,未能彻底摆脱原始和蒙昧的状态,却显示出不畏艰难困苦的气概和在改造荒山野岭的斗争中积累起来的聪明才智。描绘出这一幅风景画和风俗画的红线的,正是诗人的赞赏和钦佩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