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项圈

  • 火星孤儿
  • 刘洋
  • 12492字
  • 2020-07-23 11:30:31

《2012年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

(全国卷生物试题)

32.某草原上生活着鹿、兔、狼和狐等生物,雄鹿有角,雌鹿无角,通常情况下这种鹿的雌雄个体分群活动(生殖季节除外),有人提出“鹿角效应”假说解释这种同性聚群现象,即一群形态相同的食草动物能迷惑捕食者,降低被捕食的风险。为探究“鹿角效应”假说是否成立,某同学用狗(能将抛入流水池中的漂浮物叼回来)、项圈和棍棒做了如下3组实验:甲组同时向流水池中抛出2个相同的项圈,乙组同时抛出2个相同的棍棒,丙组则同时抛出1个项圈和1个棍棒。记录每次抛出后狗叼回第一个漂浮物的时间。若丙组平均时间____(填“大于”“等于”或“小于”)其他两组,则实验结果支持该假说。测试时间要求甲、乙、丙三组抛出项圈或棍棒的距离____(填“相同”或“不同”)。本实验中项圈或棍棒相当于草原上的____。

答案:小于 相同 雌鹿或雄鹿

1

“失联了?”

“是的,老板。他们大概进行了电磁屏蔽,所有的线人都联系不上了。”

反应倒也不慢,索罗想,不过从他们采取如此强硬的应对措施来看,学校里的问题应该已经很严重了。

“查到他们的位置了吗?”

“还没有。信号的来源方位很奇怪,有时候甚至根本无法定位……不过,学校虐待学生的风声已经放出去了,现在期货市场已经出现了轻微波动。我们要继续做空吗?”

“先等等。”他皱着眉站起身来,看着依旧闪烁不停的屏幕,沉默了片刻。他很讨厌在数据不足的情况下做出决策,这种时候宁可放手,也不能让自己陷入湍急紊乱的漩涡中。

对于近腾本部的中学,他从很多途径了解过,关于它的传奇故事简直可以写成一本巨著。它的前身只是西南一偏僻县城的普通中学,后来被近腾集团买下后,连连考出前所未有的好成绩,迅速在全国范围内具有了极大知名度,几乎家喻户晓。它在全国各地都有分校,但位于西南部的那个老校区一直是他们的金字招牌。因为这所学校的缘故,原本安宁的县城渐渐变得热闹起来,每天都有全国各地的教师前去参观学习,其中不乏想要搞到核心机密的商业间谍。然而,就在六年前,这个老校区突然消失了。原来的校址出让给了一家商业地产,学校却不知搬去了哪里。不少记者追踪报道过此事,但最后都没能突破近藤的保密网找出新校址。

这一切都给这所学校蒙上了一层神秘面纱。

每个入学的学生都会从成都火车站出发,通过近腾集团修建的铁路线,去往最终的目的地。然而,没有人能说清自己到底去到了哪里。从各种汇总的情况来看,这些学生上了火车后大多都睡过一觉,或者干脆就是想不起来了。当然,至少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达成这样的效果,索罗并不关心他们用的是哪一种——就像能用无数种方法把一个箱子锁起来。

他关心的是箱子里装着的东西。

每个黑箱里,都藏着一条毒蛇。他的脑海里忽然闪过前辈的告诫。

他喜欢数字,尤其是精确而优雅的数字。这些数字给他带来大地般的安稳与踏实。透过数字的镜片,他看到世间万物如齿轮般精准地咬合旋转,就像一块玲珑冷峻的手表。发条一旦上紧,就会带动方孔齿轮和中心轮转动,然后传动到各个外轮,带动摆轮发出滴答声,开始周而复始地运转。

“连一号也没有消息吗?”

“没有。”

封锁消息本身就是一个信号。就像一只刺猬,在危险面前,只能通过蜷缩身体来保护自己。他们可能注意到了什么,但这并不重要。现在的局势就像一列高速运行的列车,明知前面的轨道出了问题,却无法立刻停下来,甚至连刹车都不行。近腾的那帮老狐狸要怪就只能怪这趟车运行得太顺利,没人相信它会出问题,每位乘客都只顾在华丽的车厢中狂欢,幻想着到达五彩迷离的终点。

有一瞬间,他几乎说服了自己:一切都很清楚了,不会出什么岔子了。一块块多米诺骨牌静静地站立在那里,只等着自己轻轻地一推。

“听说他们换了一个新校长?”

“是,调了一个总部的人过去。”

“他叫什么名字?”

“赵国强。”

“他的资料。”

图片、视频和文字顿时条理分明地铺满了整个墙面。一些关键的地方还用特别的符号做了醒目标记——个子不高,面容慈祥,目光中透出异样的冷峻。

一个鹰派人物,他暗自评价道。

再等等吧,他终于下定决心。总会闹出点儿什么动静的,十几米高的围墙并不是黑洞的视界。在致命的机械启动前,一切务求准确,每颗螺丝钉都必须仔细检查。

更何况,一号还在里面。想到这里,他对眼前的形势又多了一些耐心和信心。

2

当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意涌出身体,古河猛地睁开眼睛,躺在床上看着惨白的天花板,陷入了短暂的迷茫。虽然从内心深处透出一股浓浓的倦意,但意识却异常清醒。心脏加速跳动,身体渐渐暖和起来。昏黄的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带着夕阳的暖意。在被窗栏割裂成条纹状的明暗光影中,宿舍里的那几张书桌仿佛成了一个披着奇异斑纹的活物。桌上散落的杯子、书和其他杂物反射着零星的光线,有如怪物背上的鳞片。

阿木总是第一个起床。他紧紧抓着床边的横栏,小心地把脚探出床位,扭着脑袋斜眼看下脚的位置。刷着绿漆的铁床发出吱呀的声音,晃动了一下。直到脚踩在地面上,他才会发出一声安心的长叹,然后急忙抄起漱口杯,冲进卫生间。

“距离早课还有十五分钟!”一个声音突然在古河的耳边响起,脖子处传来一阵凉意。

古河摸了摸脖子上的那个纤细的环——它不知道用什么材料做成,柔软而有弹性,银白色,泛着金属光泽。环上有几个极细的小孔,可以对人体进行无痛注射。在靠近耳朵的部位,有一个微微的突起物,那是一套迷你音响系统。

每个学生的脖子上都套着这样一个圈。老师说这是“生活辅助系统”,但大家都叫它“项圈”。

古河知道,五分钟以后,它会提醒说“还有十分钟”。如果自己还没离开宿舍楼,它会开始循环提醒。虽然完全没有了睡意——这应该是几分钟前它对自己注射了某种提神药剂的缘故吧——但心里却总是不甘心就这么起床。

自从几天前戴上“项圈”后,古河总感觉自己变成了它的奴隶。

古河从小就很喜欢赖床。过去,父亲每天早晨出门前,都会来到自己的床前,松一松自己紧紧捂着脖子的被子,然后拍拍自己的脸。那双大手带着熟悉的体温和粗糙感,让古河从睁眼的那刻便有了安全感。然而,等父亲走后,自己又常常再次睡去,尽管自己清楚地知道应该起床了,可是身体却完全不受控制。在这半睡半醒的短暂时间里,古河时不时会进入各种奇怪的梦境,有时甚至还会梦见自己已经起床、穿衣、刷牙、洗脸,真是非常奇妙的体验。

可是项圈让这一切变得无比遥远。每天一睁眼,意识就格外清醒,仿佛自己并没有睡觉,只是在须臾间眨了眨眼罢了。

“起来吧,犯不着跟它怄气!”文仔冲着古河嘟哝了一句。

古河无奈地爬起来,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把宽大的校服往头上套。项圈绞在了衣服的拉链上,把他的脖子勒得生疼。

陈松一边埋头在桌上的书堆里翻找什么,一边大声嚷嚷道:“哎,我的英语书呢?你们看见了没有?”杯子和其他一些瓶瓶罐罐碰撞着,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声音。

“喂,你踩到我的鞋了!”古河冲陈松喊道。

他“哦”了一声,挪动了几步,继续找他的书。

“我先走了,快迟到了!”这时,阿木已经拽着书包跑出了宿舍的大门。

“文仔你竟然也起来了?!”古河惊讶地看着正在洗脸的文仔,同时用力地把脚往鞋子里塞。

“不起不行啊……”

这时他突然想起来,昨天下午的校会上,那个新来的校长宣布了一系列新政策,其中一条就是严抓迟到,即使对第一阶层也不例外。

“还有十分钟开始早课。”冰冷的合成音如期而至。

“真他妈操蛋!”陈松骂了一句。

宿舍外的走廊上响起了越来越多的跑动声。在远处的教学楼下,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等着通过“安检”。虽然漫画的风波已经过去,但这项检查措施却保留了下来。

“别发呆了,该走了。”文仔拍了拍古河的肩膀,递给他一盒早餐奶。

这时,一阵激昂的进行曲在学校里响起,空气中似乎有一种看得见的振荡正朝四处传播开去。古河仿佛听见了白鸽扑打翅膀的声音,他的心也不由自主地跟它朝远方飞去。

3

“我要拿掉这个项圈。”说出这话的女生叫肖红。她成绩一向很好,大部分时间都稳居第一阶层。

佩戴项圈持续有一段时间了,大部分人已经渐渐习惯了它的存在。这个东西虽然让人有些不自在,而且让每个人看上去都像一条宠物狗,但它确实有很多用途,尤其是对学校管理者而言,它简直就是一件神器。

它可以作为闹钟使用,甚至可以规划你每天的学习安排。上课时,它也监控学生的一举一动,通过分析面部的微表情、皮肤的松弛度、血压等指标,判断使用者是否在开小差。一旦学生有发愣或分心的迹象,脖子上便会传来一阵微微的刺痛。需要学生集中注意力时,它会把某些药剂以高压喷雾的方式注射进学生体内,从生理上帮其摆脱烦躁等负面情绪。即使在睡觉时,它也会以人耳可感的最低频声波播放当天所学的知识要点,让佩戴者不知不觉中,加深对知识点的记忆。

人类都是从众的,学生也一样。一旦周围人都戴着项圈,即便自己不愿意,也不会强烈地反对。而且,如果跟大家一样,还会有某种安全感和存在感。比如,大部分学校都要求学生统一着装,对发型、指甲等方面做出统一规定,虽然毕业后回想起来,觉得当时蠢爆了,可上学时并没有这种感觉——更不敢去质疑这些举措。

可是肖红却并不这样。

她从一开始就很抵触,“这东西丑死了。”与同龄人相比,她似乎尤其在意自己的容貌。不得不说,她确实挺漂亮,即使扎在女生堆里,也会让人第一眼就注意到她。她学习非常认真,拼了命地留在第一阶层,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为了有更多时间打扮自己。

在一次午自习的时候,她找到了班主任,要求取下“项圈”。

“这是学校的规定,我也无法违抗。”身材有些矮胖的班主任先是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无奈地说。对于第一阶层的学生,如果是一般的要求,他都会尽量满足,但拿掉项圈显然不在此列。

“那我去找校长说。”她不满地说着,然后离开了办公室。

没一会儿,肖红就一脸气愤地回到了教室里,一边狠狠地骂着什么,一边收拾起桌上的书本文具来。看样子,她真的被激怒了。

“怎么啦?”陈松凑上去问道。

古河很早就发现陈松对肖红有好感,因为就算是上课,他也总是时不时地偷瞄肖红。

“我受不了了,这什么破学校,稀奇古怪的规矩一大堆!脖子上戴个狗链,干脆趴在地上学狗叫得了。”肖红向周围扫了一眼,顿了顿,然后大声宣布道:“我要转学!”

瞬间,教室里鸦雀无声,然后猛地沸腾了起来,有人响亮地吹着口哨,有人则大声叫好。

从收缴漫画书到强制戴项圈,加上长期的精神压力,大家早就憋了一肚子怨气。这些情绪平时都被学校的宣传和所谓的心理疏导控制着,可一旦碰到这种与学校对抗的火星苗头,便立刻爆发出来,像火山喷发一般。

没人组织号召,可是大家都不约而同离开教室,簇拥着肖红向着教务处走去。说不定,借着肖红转学的事,可以向校方争取到一些必要的权利。有人这样盘算着。

陈松犹豫了一下,然后也跟着人群走了出去。

“我要联系家里,让他们来接我。”宣布了自己要转学的决定后,肖红对教务处的老师要求道。由于学生不允许携带手机,要和家里联系只能借用学校的电话。

“现在不是常规的联系时间。”教务处的老师反应冷淡,看来已经提前得到了通知。事实上,学校确实有规定,学生只能在每月的一号至三号跟家人联系,今天确实不在这个时间范围内。古河刚知道这个规定时也深感意外。他之前的学校,虽然也不准学生用手机,可是学校里有很多公用电话亭,学生买了老式的智能射频卡后,便能随时与家人联系。

“可是我要退学了呀!这种情况不是应该特殊处理吗?”

“规定就是规定。在正式退学之前,你都是学校的学生,既然是学校的学生,那就应该遵守规定。”

虽然大家预料到事情绝不会顺利——比如学校会反复劝说她放弃退学,或者各种推诿不批准——可没人会想到,这事儿刚开头就卡住了,而且卡在如此奇怪的地方。跟来的同学一下都傻眼了,连家长都联系不到,还退什么学!在这么荒僻的地方,难道还能走路回家吗?

说起来,古河至今都不知道学校的具体地址,问起别的同学,也大多语焉不详。有人说学校在川西北和青海接壤的地方,也有人说在南方的原始丛林里。尽管来时的火车票上写着“终点站:近腾中学转运中心”,但并没有其他更具体的信息。恍惚中,大家也不知中途经过了哪些站点。同学们都猜,这学校肯定在西南某个无比偏僻的地方。

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建学校,大概也是为了方便管理吧,古河自顾自地为神秘的校方找好了理由。都市里的诱惑太多,很多学生动不动就逃课,通宵达旦地玩全息游戏。而在这里不行,封闭的环境就像一堵墙,把大家好动的心也围了起来。除了读书做题,几乎没别的事可以干。

而且,学生真出了什么事儿也好处理,就像现在这样。

“让她打电话!”不知道是谁突然喊了一句。

接着,大家仿佛醒悟了过来,也纷纷叫嚷了起来。几十个学生围在教务处的办公室里,倒也颇有些气势。群情激奋总能给人以勇气,一个高大的男生更是一步抢上前去,夺过办公桌上的固定电话,递给了肖红。

“你、你……你是哪个班的?”对面的老师又惧又气,连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了。

“我是四班的郭凯!怎么着?”那男生毫不畏惧地顶了回去。

看着人高马大的郭凯,那老师阴沉着脸,不说话了。

与此同时,大家围着肖红,看她认真地、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按下一串号码,然后拿起了听筒。

随着听筒中传来的几句微弱语音,肖红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话筒也一下子从她手里滑了下来。

站在旁边的陈松连忙接过话筒,贴到耳边。里面确实有声音,不过只是机械单调的语音提示: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先接通通话线路。”

“可恶,他们肯定把电话线拔了!”有人试着拨打了几个号码,每一个号码都打不通,包括110和119。

“竟然做得这么绝!”

“那现在怎么办?电话都打不通。”

“走!要闹就闹大点。”还是郭凯站出来说,“就算教务处的电话线被掐断了,但有个地方的电话线一定是通的。我们干脆直接去那里!”

“哪里?”

“校长办公室!”

大家眼前一亮,纷纷表示赞同。校长每天应该要和很多外界人士联络吧,那里的电话一定是通的。于是,一群人闹哄哄地向行政楼走去。经过一间间教室时,很多学生都诧异地望着窗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些老师也探出头来,满面愁容地看着他们。

“回去!回去上课!”终于有一两个保安走了过来,想要阻拦他们前进的步伐。但是在这一大群学生面前,他们也无计可施。

很快,学生们顺利地进入了行政楼,找到了校长办公室。

“你们这是干什么?”校长在棕黑色的大办公桌后抬起头来。满头银发的他神情严肃,显得格外威严。他无视了学生七嘴八舌的议论,只是直直地盯着肖红,一句话也不说。直到所有人都察觉到气氛的异样,办公室里才渐渐安静下来。

面对那道充满压迫感的目光,肖红突然有些手足无措。她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和校长对视了片刻,然后又像屈服了似的,慢慢把视线移到书桌上。

“为什么要退学?”

“我……我就是不想戴那个圈……”话刚出口,她顿时觉得自己的气势太弱,立刻补了一句,“死也不戴!”

“那套辅助系统是非常重要的教学手段,每个人都要戴,这个没有商量的余地。至于你说的退学嘛……恐怕也不行!”

“为什么?”

“你们不知道吗?”校长笑着说,“在你们入学之前,你们的父母已经和学校签订了委托培养协议,在你们高考之前,不得中途转学或单方面撕毁合同。”

“没事,违约金多少?我家里有的是钱。”

“不是钱的问题。”校长仍然笑眯眯地说,“这是一个不设违约金的合同。我们既然接受了家长的嘱托,便有责任有义务把你们送进最好的大学,这既是为了你们的未来,也是为了学校的名誉。”

“那你的意思是怎么也不能退学了?”

“正常来说,这合同就像一列单向行驶的火车,一旦上车,是不能回头的。”说到这里,校长突然收敛了笑容,一字一句地说,“只有一种情况发生时,合同才会终止。”

“什么情况?”

“死亡!诸位如果在三年中意外身亡,那我们的合同就算结束了。我们会马上联络你们的家长,把你们‘接’回去,然后通知保险公司,办理理赔手续。”

学生们几乎不敢相信这些话出自一位校长之口,他们的目光中充满了震惊,连呼吸都集体放缓,仿佛已经停滞。

“而且,我可以告诉你们,”校长又恢复了笑容,“学校不会多掏一分钱!”

4

多年以后,同学们都不太记得那天是怎么走回教室的,脑海里只有随人流涌动的浑浑噩噩的感觉。大家垂头丧气地向教室慢慢挪动,脑子里一直回荡着校长说的那些话。

肖红终究还是没能转学,而在一周后的测试中,她的成绩大幅下滑,彻底退出了第一阶层的行列。看着肖红一步一步消沉下去,陈松的心情也变得无比沉重。可有什么办法呢?当陈松意识到自己完全不能保护对方的那一刻后,他的心上仿佛扎进了一把尖刀。

这段时间,各个学科基本结束了这学期的新课,开始进入复习。在全校大会上,校长宣布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各年级都将进入“全面备战状态”。刚开始,大家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以为只是一个抽象的词汇,但他们很快就发现,事情并非那么简单。

第一个征兆便是在教室后方出现了一张复习安排表。那是一张一米高、三米宽的大幅表格,里面详细列举了在接下来的一周里,学生每天应该完成的复习任务。古河站在拥挤的人群后,眯着眼睛仔细分辨着表格中的细小字迹。

对于古河而言,这些任务有的轻松,有的则颇有难度,特别是对于自己的弱项——数学和物理,那任务简直就是一道高高的坎,令人望而生畏。

“这也太难了吧。”有人大声感慨道。

“我觉得还好。”

“这个……任务没完成会怎么样?”一个声音怯生生地问道。

这一问,大家也都愣住了。表格里并没有任何地方注明,任务没有完成的后果是什么。于是,慢慢地,有人开始觉得,这个任务只是一个原则性的指导标准罢了,不用太在意。

“估计完成任务会有奖励,没完成的话也不会有什么惩罚吧。”

“这可不好说,到时候直接扣你几个绩点也说不定啊!”

“不会吧!我的绩点本来就不够用了,再扣就真的只能吃‘土饭’了。”

“文仔,你看呢?”古河问同桌。

“我也不知道。”文仔摇摇头说,“前几届从来没有过这种事情,估计这也是新校长的创举吧。不过,你最好还是认真把任务完成……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任务考察在每周六下午进行。在学校的综合教学中心,每个学生都坐在一台电脑面前,等待着考核的开始。

古河面对着一片空白的电脑屏幕,心里不禁紧张起来。教室里异常安静,只有一台台电脑主机发出细微的嗡嗡声。他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不过就是一场特别的考试罢了,他一遍遍地这样想着。

突然,屏幕上出现了一行醒目的大字:“请配平下面三个化学式。时间:一分钟。”然后,这行字缩小放到了屏幕顶部,下面出现了三个化学式。

那些都是在本周复习任务里的内容,古河对此了然于胸。他用手触摸着屏幕,飞快地写出一个个数字。一个倒计时的数字钟在屏幕一侧不停跳动着,古河下意识地提高了做题的速度。最终,他只用了三十几秒就完成了题目。再次检查了一遍,他在倒计时即将结束时按下了确认键。

屏幕上闪出一朵鲜花,伴随着“恭喜答对”四个红色大字。

不过如此嘛,他想,还不如那个什么“紧迫答题训练课”呢!虽然同样有时间限制,但那可是浸在水里答题——搞不好会呛到水啊!

就在他暗暗庆幸时,教室里突然响起了一声惨叫。转身望去,一个瘦小的男生正蜷缩着倒在地上,身体不停抽搐着。两名老师不慌不忙地走过去,把他扶了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古河有些疑惑地想。什么急性病发作了吗?

那两名老师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他们手脚麻利地帮助那个男生重新坐好,要他继续答题。一根细小的针管从项圈里突出来,注入了男孩的后颈处。几秒钟后,那男孩重新恢复了平静。

“这就是答错题的惩罚。”其中一名老师突兀地宣布道,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

5

第一次复习任务考察结束之后,那只项圈在很多人眼中,已经与刑具无异了。

每答错一道题目,项圈便会释放出一股强烈的电流,电流经过人体时,身体便不自觉地痉挛起来。那是一种令人无法忘却的痛苦经历,不少人在此之后的几天都会噩梦连连,夜深人静时还会突然惊醒,身上全是冷汗。

古河也体验了一次这种痛苦。

那是当天的最后一题,一道物理题,要求推导两个物体在完全弹性碰撞后,其速度大小的计算公式。古河一看到题目,脑子顿时懵了。他隐约记得那个公式,可是印象并不深刻;至于推导过程,更是无从着手。

“时间,五分钟。”屏幕侧面的倒计时一刻不停地跳动着。

他尝试着用动量守恒定律写下一个等式,然后停了下来。他竭力回忆着辅导书上的推导过程:两个速度,需要两个等式才可解,现在还差一个。除了动量守恒,还有什么可以用的呢?这时,他看到了“完全弹性碰撞”几个字。动能守恒!还有动能守恒啊!一种近乎得救的情绪涌上了他的心头。他像抓住救命稻草的溺水者,无论如何,只能放手一搏了。

他飞快地把两个方程排列在一起。可怎么解呢?管不了那么多了,果断使用代入法。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在和时间赛跑。

眼前的等式变得越来越庞大,额头上的汗珠也越来越密集。化简,化简……怎么化简呢?他看着这繁杂得几乎要超出掌控能力的二次方程,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他不停地做等式变换,从一个方程式得到另一个方程式,忙碌得完全没有时间关心倒计时,整个人渐入疯狂。直到一阵刺痛从后颈灌入身体,他才猛然转醒,控制不住地发出痛苦的嘶吼。

“似乎变黑了一点点。”文仔仔细检查着古河的后颈,认真地说,“不过很难看出来。除此以外,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该死,我几乎就要推导出来了!”古河哭丧着脸说,“对了,你没事吧?”

文仔耸了耸肩,用手比出一个OK的动作来。

当然了,文仔怎么可能会被电呢?古河突然觉得自己问了一个好傻的问题。

“不过,这也太过分了。”文仔突然说,“以前从没发生过这种事。这是严重违反《未成年人保护法》的。”

“是吗?我对法律什么的不太懂,不过我们又能怎么办呢?”

以前什么样,古河并不清楚,只听说过会被关黑屋子,不过即使被关起来,身体也不会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吧。比起被电的痛苦来,他真宁愿被关黑屋子。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敢如此肆无忌惮吗?”

“为什么?”

“因为没有人会知道这些事。”文仔恨恨地说,“他们切断了我们与外界的所有联系,即使是父母,也没办法了解我们的现状。现在的学校,就是一个封闭的小世界,这里没有法律,也没有道德。在这里,成绩就是一切!”

“可归根结底,他们也是为了让我们考出好成绩啊……”

“你错了。对于他们来说,学生的成绩只不过是获取更大声望和利益的手段。为了追求更高的升学率,他们甚至可以不择手段。总之你要记住,这个学校与你之前就读的所有学校都截然不同。在这里,老师不是老师,只是一个庞大知识灌输车间的工人;而咱们,只是流水线上的一个个待加工的产品。”

古河听得完全愣住了。他隐隐觉得,今晚的文仔,话说得似乎异常地多。

他到底想干什么?

果然,话锋一转,文仔突然压低了声音,凑到古河耳边道:“不能再这样忍耐下去了。我们要团结起来,反抗这所学校的暴政!”

文仔瞪着眼睛,看着古河,良久不语。

古河在心里慢慢消化着文仔的话。他不太确定文仔这话只是一个抽象的口号,还是一次认真的动员。

“你愿意站出来吗?”

此时,文仔变得异乎寻常的严肃。古河从没见过这样的文仔。他的心里慢慢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炽热情绪,仿佛有一团火焰正剧烈地燃烧起来。

他想说些什么,可是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最后,他只有使劲地点了点头。

在这一刻,文仔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6

古河是自己人,文仔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点。

在古河入校的前一周,公司就把他的照片和相关资料传给了自己。总体来说,这是一个相当平庸的家伙,成绩不好也不坏,如果不是公司偷偷帮忙,他一辈子也别想进近腾中学。一个科幻迷?他看着资料上重点标记的部分,若有所思。之后,他花了一个月的时间阅读了大量经典科幻小说,然后慢慢接近古河,等待着有利的时机。事实证明,他做得无比正确——他和古河借着科幻结下了友谊。从那以后,古河便成了文仔无话不说的朋友。

科幻迷都是一群特别单纯善良的家伙。这话说得真没错,文仔想。因为单纯善良,所以容易被利用。

说到底,这个世界还是属于自己和老板索罗这样的天才。

文仔确实是那种可以称之为“天才”的人。九岁进入中科院少年班,十一岁进研究所,十二岁公派到剑桥大学,跟随一位著名的物理学家研究拓扑物性结构。可是这位智商能与科学家相媲美的少年,其情商的发展却并没跟上前者的步伐。他和别的研究伙伴完全没有共同爱好,平时也几乎不沟通。周围的人都把他当小朋友看,他努力想融入周围人的圈子里,可不久后他发现,自己完全办不到。

泡酒吧、交女朋友、抽烟,这些成年人习以为常的生活小事,在他看来,却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里。

他的脾气渐渐变得暴躁——毕竟还是小孩子嘛,没人理睬的时候发发脾气也很正常。大家也都尽量宽容他的桀骜不驯。

直到他把大家花了几个月时间才镀好的超导薄膜撕得粉碎。

之后,他便被剑桥大学退学了。

然而,就在他准备收拾行李回国前夕,“索罗基金会”的人找到了他。

“我们一起来做件好玩儿的事情吧。”索罗笑眯眯地对他说。

然后,他便进入了近腾中学。

事情进展得本来很顺利。利用自己第一阶层的身份,文仔在柜子的夹层里藏了一台小型平板激光打印机——正是装在那个黑箱子里的东西。收到行动开始的信号后,他就定期打印一些热血漫画出来,随机抛散到校园的各个角落。这些漫画果然在学校掀起了一场风波,效果还是很不错的。

按照计划,接下来,文仔将要重点“培养”古河,诱导他违反校规,并且受到处罚。公司从其他途径知道学校里有一种“关黑屋”的处罚方式,只是一直没能掌握有力的证据。如果古河受到了这样的处罚,那么公司就将第一时间得到准确而翔实的资料。那些资料将向世人展示,这个学校是多么反人类。这将是一枚重磅炮弹,彻底击溃屹立于神坛之上的近腾集团。

文仔相信,古河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在他的眼睑中,隐藏着一台世界上最精密的纳米摄像机。那是在基金会操纵下,在他之前的一次视力矫正手术中偷偷安装的——术后不久,他就被安排进了这所学校。

可是,自从新校长上任以来,情况发生了变化。

他迟迟没有等到进一步的指示,无奈之下,他只得冒着极大风险主动联系老板,这才发现他和总部的秘密信道已经被截断了。他更换了几个频段,无一成功——学校应该是采用了大范围的电磁屏蔽技术。学校对信息的屏蔽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文仔曾经侵入校园网,想借用学校的网络和外界取得联系,结果发现学校连本校与外界的通信也都切断了。

狠辣得真是让人心惊!

没办法,他只好静静待命。这期间,学校的所作所为愈发过分。他们强制学生戴上项圈,并且用电击惩罚学习不努力的学生。这些措施简直骇人听闻,哪一项传出去,都足以让学校身败名裂,陷入万劫不复的地步。看来他们也意识到了危险,文仔想,学校应对措施的强度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期。

现在,文仔觉得自己手上的资料已经足够充分了。唯一的问题就是,没法传送出去。肖红转学的事情给了他一个启示。学生对于学校的不满和愤怒正在逐渐升级,这些东西,正是自己可以利用的。

7

东吴市和临近的茂州市,相距几十公里,但因为有频繁往来的城际轻轨,所以很便捷。近些年来,两座城市的政府都在大力推进彼此间的工作—生活圈一体化,让这两个城市愈发密切地融合在一起。实际上,从东吴站到茂州西站,也不过十几分钟,算起来只是公交车行驶三四站的时间。所以,如果上班族住在离站点比较近的地方,去往另一个城市上班,有时可能比当地人还要便捷。

琴就是这样一个在两个城市间不断往返的上班族。她在茂州的一家事业单位工作,然而却同丈夫一起住在东吴。每天早晨八点,她准时到达东吴站,然后坐八点五分的那趟轻轨去茂州上班。列车从东吴站出发后,一路向东,很快就冲出市区,到了城郊。这时候,视野变得非常开阔,车窗两边都是大片的平原,方形的农田一块块分布其间,像是棋盘一般。

她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用手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远方。今天很幸运,她的座位正好是最右侧靠窗的。

“抱歉,麻烦让一下。”她对坐在靠走廊座位上的男青年低声说道。男人穿着一件灰色的T恤和牛仔裤,面貌看上去也很普通。唯一给琴留下印象的是男人的头发——那人的头发不长,前面梳得很整齐,可是后脑勺却有几根顽固地翘起,宛如独角兽的尖角。他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正津津有味地看着。听到琴的声音后,他立刻站了起来,把书放在座位前面的小桌板上,好让琴进入里面的座位。

琴冲他笑了笑,侧着身子移了进去。进去的时候,她一不小心碰到了小桌板,书也翻滚到了靠窗的角落,琴连忙道歉,并把书捡起来,拍了拍书页上沾染的灰尘,她顺便瞄了一眼书上的内容,上面满是陌生的数学符号和公式。

“你是学生吗?”她随口问道。话刚出口就有些后悔,因为虽然对方容貌俊朗,可气质已颇为成熟。说话间,一张名片从书里轻飘飘地掉了出来:

孙元一

中国科学院固体物理研究所研究员

E-mail:yysun@theory.issp.ac.cn

“你是科学家啊!”琴讶然道。

“哪里是什么科学家啊,一直也没搞出什么名堂。”对方摆了摆手,接过书,把名片重新夹进了书里,“所里在搞‘产学研’一体化,给每个人都印了一套名片,至今一张都没发出去过,干脆拿来当书签用了。”他自嘲似的笑了笑,很快便又自顾自地翻开书看了起来。

“那也很厉害了。”见对方并无聊天的兴致,琴随便寒暄了几句,便把视线转向了窗外的景色。

她一边呆呆地看着远方,一边不自觉地计划起今天的工作。几分钟后,平原和农田构成的景色中出现了一条长长的灰白色条带——那便是东沪高速公路。这时列车驶入了一座高架桥,它将在高速公路的上方疾驰而过。

此刻,高速公路上车辆稀少,只有几辆跑长途的大货车在晨雾中前行。看着窗外那一个个铁盒子从雾中显露出来,然后嗖的一声从身下穿过,充满了微妙的超现实感。

就在这时,那场诡异的交通事故毫无预兆地发生了。

事故发生前的一瞬间,琴察觉到列车似乎轻微振动了一下,像是有人用力在列车侧面推了一把。然后,琴突然发现,窗外一辆正向着高架桥驶来的大货车似乎有些不对劲儿。那货车的车头离她越来越近,她甚至可以看到驾驶室里司机那张惊慌的脸。在她还没想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时,就听见身下传来一声巨响,然后随着一阵猛烈的震荡,身体便被狠狠地甩了出去。

琴醒来的时候,首先闻到的是医院里那浓浓的消毒水味道。侧脸看去,丈夫正趴在自己的病床边沉睡着。

似乎没受太重的伤,就是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的。她花了一点时间,慢慢整理了一遍自己的记忆——大货车、铁路、高架桥,还有那次撞击……

这时,她注意到病房里的电视上正在播放的新闻画面。画面上,一辆被大火烧得焦黑变形的大货车躺在铁路高架桥下。高架桥上被撞击的位置,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同样有被火烧灼的痕迹。桥上的铁路已经扭曲成一个弧形,有一小截列车还停在那里,但已脱离了轨道。周围有大群的机械设备,还拉起了长长的警戒线。

画面切换到室内,主持人和几位嘉宾开始讨论什么。她整个人迷迷糊糊的,完全听不清那些人在说什么。她揉了揉太阳穴,闭上眼睛。当意识渐渐清醒,她终于断断续续地听清了电视里的声音:

“……为什么货车能够撞到近十米高的铁路桥上呢?这件事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呃……因为现在还没有相关的视频资料,我们也很难判断是怎么回事。”

“从现场的撞击痕迹来看,简直像是大货车突然飞起来,然后撞上了大桥一样。陈教授,是不是有这种可能性呢?”

“这个……从理论上来讲,是不可能的。目前仍需要做更多深入的调查,才有可能做出合理的解释……”

这时候,丈夫醒了过来。他露出一个疲倦的微笑,用力握住了琴的手。琴感觉一股暖意从手心向身体四周扩散。

“没事了。”他说,“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