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
有月亮的夜晚很美,黑黑的夜幕中缀着点点繁星,一眨一眨的,好奇地望着城市里的每个角落。一轮圆圆的月亮挂在天边,给夜幕中的大地带来了别样的光芒。曾经无数个这样的夜晚,他搂着媳妇的肩膀坐在天台上看月亮。那时候的月亮有点冷,但却是干净的,干净得一尘不染,他喜欢这样的夜晚。
可是今天,他却没有了这样的心情,他感觉自己那罪恶的想法在月光下无处遁形,自己的一举一动玷污了这圣洁的月光,甚至在这么美的月夜里有罪恶的想法都是可耻的。但是他不得不这样做,虽然这样做并不是他的初衷。他不能让儿子没书念,因为他是父亲,就是这个名称让他增加了无穷的勇气。
来之前他曾经犹豫了好久,可他还是不断给自己壮着胆子。他站在黑暗中望着这栋住宅楼,用力地吸了口烟奋力地吐出去。他坚决地掐灭了手里的烟头,黑暗中点点火星落在地上,很快变成了冰凉的灰烬,黑暗再次吞没了他,只有月色衬着他那模糊的轮廓。
这栋楼他不止来过一次,他想了好长时间却始终下不了决心,而今天他不会再犹豫了。他仔细观察过每家的阳台,他的目光在夜色中自下而上地游移着。偶尔,他的目光触到了天空中的月亮,他的负罪感一下子充到了头顶。他咬了咬牙继续在向上寻找。为了儿子,他可以不顾一切,他甚至可以背负上一个“贼”的名字。
二楼,一家阳台窗户留着一条缝很明显没有关严。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忽地一闪,脸上掠过一丝喜悦,那喜悦中掺杂了更多的紧张。他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凌晨两点。这个时间刚刚好,一般很少有人会在这个时间不睡觉,选择在这个时间段出来他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他走进楼洞,轻手轻脚地沿着楼梯往上走,很轻很轻,像一片羽毛飘荡在空旷的原野。他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空空的,声音大得出奇,震耳欲聋。他恨不得自己的心脏不再跳动,免得把楼道里的声控灯点亮,他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拾级而上。他的脚不小心碰到了楼道里的一个花盆楼道里的灯应声亮了,顿时把楼道里照得就像个白昼。他一下子呆站在那里,仿佛心底里的那些阴暗被照得一览无余。他的心狂跳不止,如果这个时候有人出现在楼道里他一定会转身跑掉。可现在是凌晨两点,谁会出现在楼道里呢?除了他,这个心里盛满了罪恶的男人。
他屏住呼吸,“咚咚—咚咚—咚咚—”他的耳朵里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除此之外楼道里寂静无比。是真的寂静吗?还是耳朵里听不到其他的声音?他不敢确定。声控灯亮了半分钟又灭了,那半分钟过得很漫长。楼道里恢复了黑暗,黑暗是最适合罪恶滋生的土壤,黑暗让他重新镇定下来,他定了定神继续向楼上走去。
在二楼的缓步台上他停住了脚步,向楼上望了望又回头看了看楼下,他竖起耳朵仔细地辨别着楼道内是否有人,但是他听到的还是自己的心跳声。他轻轻地推开那扇窗户,动作缓慢,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帧一帧的,窗户口开始慢慢变大。他把身体从窗口探了出去,整个人站在一楼的雨搭上。月亮挂在天边,望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踮起脚尖尽量把胳膊向上伸,他的手刚好碰到那家阳台的窗户,窗户是铝合金做的,上面洒着月光冰凉冰凉的。他把窗户一点一点推开,窗户似乎有千钧重。他的心里在挣扎,他知道打开这扇窗意味着什么,可是已经走到了这步不能再考虑那么多了。即使他现在停下手,被人发现了还是一样的结局。他内心的挣扎是短暂的,最终他还是推开了整扇窗户。
他两只手用力一拉,整个身体便悬在了半空中。他探头在窗口里仔细地察看着屋内的动静,确定没有人后他的胳膊由向上的拉力转换成支撑,动作迅速而轻盈,他的身体便飞到了那扇窗口,从窗口一跃而入。他想到了一个词“鲤鱼跳龙门”,可是这个词用来形容他很明显不合时宜。他分明感觉月亮也跟着一起跳进了屋子,紧紧地贴着他,他闻到了月亮那凉冰冰的味道。
他蹲在阳台的窗户下注意着屋内的反应,如果现在被人发现了他将毫不犹豫地返身从那扇窗户跳下去,即使是粉身碎骨他也不会害怕。
很快,他的眼睛适应了屋内的光线,屋内的一切渐渐地浮现在他的眼前。对着阳台的是客厅,客厅的一侧是南北两个卧室的门,另一侧则是进户门。他弓着腰谨慎地往进户门口挪动着身子,虽然距离并不远,可是他却觉得像走了整整一个世纪。
好不容易挪到了门口,他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他手轻轻地转动防盗门上的旋钮,“咯噔”一声锁被打开了。他必须给自己留下一条退路,这样有任何风吹草动他都可以全身而退。他的心在这一刻安静了很多,一切都是那么顺利。虽然是第一次,可是他却在心里把整个过程想了无数遍,每一个细节他都想得很周到。
他站在门口待了一会儿,屋子里还是静静的。他本来可以动手了,可是他在客厅里的衣架上却没有发现衣服这跟他预想的却有些出入,衣架就干干净净地杵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这个陌生人,他狠狠地瞪了衣架一眼。
怎么会这样呢?他在心里也犯着嘀咕。现在就退出去吗?如果现在就退出去那就白费了这一宿的工夫。不能走,都说贼不走空,好不容易才下定了的决心一定不能空手回去。真的空手回去儿子的学费就又泡汤了。
他狠了狠心,可是牙齿却在不住地打战。他用两根粗壮的手指在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下,心里骂自己真他妈的没用,在家里想的时候连杀人放火的胆子都有,可是动了真格的却又怕成这样,光有贼心没有贼胆,就是因为这个才老是发不了财呢。
提到发财他的头有些胀。还发财呢,连生活都过不下去谈什么发财啊。要不是实在没有办法,说什么也不会走这条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这可不算什么有道呀,连吃饭都成问题了还做什么君子呀。他想着,让自己镇定了下来。
他来到主卧室门口,门很漂亮,是半透明玻璃做成的,镶嵌着兰花,兰花上面落着一只蝴蝶,蝴蝶舞动着两只翅膀,他仿佛闻到了兰花的阵阵幽香,甚至他能感受到蝴蝶扇动翅膀时掀起那微弱的气流扑面而来。
玻璃门虚掩着。他蹲下身子沿门缝向里望去,他的整个视线变成了窄窄的一条。他在这仅有的一条视线里仔细地搜寻着他需要的信息。正对着门是一张很大的双人床,床上没有人,干干净净的,只有月光铺满了整张床。
他悬着的心稍稍安稳些。他又来到另一间卧室门口,另一间卧室里同样空空如也。看来这家的主人不在,他的心情彻底放松了。
他原来的预想是进屋之后在厅里的衣服口袋里找到些钱,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拿着钱就走不惊动任何人。现在的情况是这家主人不在,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进来了,在这间屋子里他可以为所欲为,可以有条不紊地找到任何值钱的东西然后带走,这样更降低了他被人发现当场抓住的危险性。
他在心里窃喜,更多的是为自己选对了地点而庆幸,刚才的紧张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返回主卧室,大大方方地推开主卧室的门。
屋子里一片洁白,月光透过窗子洒进来,屋子里弥漫着月光仿佛刚刚下过一场鹅毛大雪,白茫茫的一片,让他的心也为之一震。真美呀!他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应该兴奋还是应该沮丧,为这么美的月色而兴奋?还是应该为自己的堕落而沮丧?他不忍心踏进屋子半步,怕打扰了这宁静的月光,怕在月光中留下一丝半点的足迹。
他忽然间惊觉,来这里不是欣赏月色的,不能再这么欣赏下去了,时间已经不早了不能忘记来这里的目的。他收起了陶醉的目光,黑暗中又闪现出了一双罪恶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也充满了贪婪。那不是他以前的眼睛,以前他的眼睛是踏实的,是平淡的,是真真切切的。而如今他都感觉到自己眼睛的异样,他不喜欢自己这样的眼睛,但此时他却别无选择。
他匆匆走进卧室,直奔床头柜。肯定会有些钱放在床头柜里,他这样想着拉开抽屉,他的动作大胆而舒展,他不怕弄出声响,因为他知道这间房子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只有他这个贼。
抽屉里只有一些乱七八糟的生活用品,他草草地翻动了一下,没发现任何值钱的东西。他的心情变得很懊恼,翻动之后他又把抽屉里的东西恢复原样。他移动了一下步子感觉脚下触碰到了什么东西,低头看去,原来是一只绿色的皮箱,皮箱上印着洁白的铁路路徽。
他看着路徽心里不禁犯酸。都是一样的国企,凭什么铁路就不破产呢?原来他的单位也是一家国企,照理说这国企就是国家的企业,国家的企业怎么会破产呢?可是前些年他们的厂子还真就破产了,他成了下岗职工中的一员。既然同属国企为什么破产的偏偏是我们的单位呢,他的心里愤愤不平,那种不平中又带有些失落。
他愤怒地用脚踢了一下那皮箱,皮箱应声倒地滑出很远,在墙角边停了下来,皮箱张开嘴,几件衣服便里一半外一半地趴在皮箱的嘴边。他站在床边看着皮箱的狼狈相,心里有说不出的舒坦与畅快。他突然想,皮箱里会不会有钱呢?
他走到皮箱前,两只手将里面的东西一一翻过,眼睛搜寻着他想要的东西,可是这一次他又失望了,皮箱里除了几件衣服外一分钱都没有。翻完之后他把衣服又一件一件叠得平平整整放回箱子里,就像平常在家整理自己的衣柜一样。他平时是个干净利落的人,做什么事都有板有眼规规矩矩,即使在此时也改变不了他的利落。收拾好,他盖上箱盖,“咯噔”一声,箱子的锁发出清脆的声音,一切又恢复了原样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他拎起皮箱又放回到原来的位置。
月亮站在窗边望着他,他不敢与月亮对视。他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找钱。本打算进来之后,在衣服口袋里翻出些钱,可是哪承想这家竟然会没有人呢,以至于他的计划被砸得支离破碎。
他抬起头,床头上方是一张婚纱照,照片上的女人正对着他笑。女人的脸很白皙,被月光映衬得更显妩媚。
这女人真美。他在心里暗暗地想。当初他的媳妇也是这么漂亮也是这么白皙。那时候他是厂里的劳动模范,那年他才二十出头,后来他又被评为市里的劳模一直到省里的劳模。他人长得又帅气又精神,全厂的姑娘们都想着法子跟他套近乎。在那个年代里劳动者是最光荣的,这个口号喊得是那么响亮,劳模是受到所有人爱戴的,这一点他比谁体会得都深刻,他就是在那个时候选择了生命中的另一半。
他们是一个单位的,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就想起了月亮的颜色,她的皮肤跟月亮一样白皙光洁,像一匹白色的丝绸倾泻而下。他们第一次约会就是在一个有月亮的夜晚。他望着她,月色下的她更加楚楚动人,她的每一个表情都被月光映衬得那么生动。他不禁有了想摸摸她的冲动,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鼓励着自己。
他伸出手去把她的手握进手心里,他握着那片温柔感觉自己的手心里潮乎乎的,而她的手,却像月亮的温度一样冰凉冰凉的,是他的手温暖了她,温暖了那天的月亮……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站在别人的家里想起自己的媳妇,可是现在他却真真切切地想起了自己的媳妇,想起了他们初识的那个月夜。他对自己的想法感到莫名其妙,难道是因为照片上的这个陌生的女人吗?也许是吧。
他们就那样一路牵着手直到最后组建了一个家庭。结婚不久他们的儿子便来到了这个世界,给这个家庭平添了许多欢乐的气氛。他们一家三口就这样其乐融融地生活在一起,直到儿子上了高中以后,家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儿子高一那年,他的厂子宣告破产了,他跟媳妇都下了岗。站在厂子空荡荡的院子里他有一种失落感,一切人去楼空,他哭了。当年曾经那么辉煌的一个厂子居然就这样破产了,他很长时间都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即使下岗后他每天还是按照上班的时间去厂子里走走转转,看看这儿,摸摸那儿。那些他熟悉的影子经常出现在他的眼前,那个曾经给过他荣誉和辉煌的厂子就这样破败下去。直到厂子的院心里长出了杂草,他才接受了这个不容更改的事实。
儿子上高中开支不小,他抹干了眼泪,投入到寻找工作的队伍中,这年头最不值钱的就是人。遍地都是大学生,像他这样快奔五十的下岗职工根本就没有单位会用。他于是这儿三天那儿两天,颠沛游离地打着工,工钱少得可怜,碰到黑心的老板连那点可怜的工钱也拿不到手,维持日常开销很困难,家里积攒了几年的钱像潮水一般渐渐退去。
现在儿子到了高三,考大学就在眼前,凭着儿子的成绩考个名牌大学不在话下。可是拿什么交大学的学费呢?他这几夜失眠了,翻来覆去地想着怎么才能弄到笔钱。他不想让儿子因为家里的贫困而失去上学的机会,他知道不上大学意味着什么。也许将跟他一样做一个随时面临着下岗的工人。不能让儿子跟自己一样,必须让儿子有书读,要不然就不配做个父亲!
他必须弄到钱,必须让儿子无忧无虑地考进大学,于是他想到了这个攀爬阳台的路子。他知道这是犯法,知道走上了这条路就永远告别宁静的夜晚,以前快乐的日子将一去不回,但他还是走上了这条路,还是爬进了这户没有人的住宅,还是给自己烙上了个贼的名字。
想到这个“贼”字,他从心底往外冒着凉气。
他呆呆地站在婚纱照前专心致志地想着往事,月光洒在他的身上像披了一层雪,整个人被冻在那里。
楼道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的思绪顿时像断了线的风筝随风飘得无影无踪。这么晚了是谁在楼道里走动?难道是屋子的主人回来了吗?如果真的是那样他们一定会发现我,我该怎么办?他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的眼神迅速地扫遍了屋子,发现床下是个不错的藏身之处,他伏下身子低头快速钻到床下。
他把两只耳朵竖了起来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楼梯里的脚步声一点点地近了,越来越大,占满了他整个耳朵。他的两排牙齿不断地打战,磕在一起发出了刺耳的响声。他用两只手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嘴巴,他不能发出一点点声音,他不想被人当场抓住。
他不知道如果真的有人回来自己访怎么办。他不可能躲在床底下一直不出来,他不知道该怎样结束自己这次莽撞的行为,如果被主人抓住了那从今以后他真的要背负“贼”名一辈子了。他将在永远在人们面前抬不起头,更主要的是他的儿子也将有一个当贼的爸爸,这么神圣的称呼被加上一个贼字将肮脏无比。
他想着差点哭出声来,他感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了。他现在有些后悔,当初不应该就这么轻易地走上这条路,如果现在重新给他一次机会他绝不会这样做。他恨自己没出息,恨自己这么轻易地把自己送上了绝路。他在床下面被黑暗笼罩着,他看不到月亮,闻不到月亮的味道,心里很不踏实。
脚步声音一点点大起来,他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用力捂着自己的嘴生怕心脏从嘴里跳出来。楼道里的脚步声跟他的心跳声混合在一起让他焦躁不安,那脚步坚实而有力,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他的心里。
脚步声又一点点地远去,这才让他一颗悬着的心落回原位。他听着脚步声一点点变小,最后寂静又恢复如初。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打透了,额头上的汗珠滑进眼睛里,咸咸的,让他的眼睛有些涩。
他从床下钻了出来,月亮变得很严峻,月光也很牟利,他知道月亮在等着他的抉择。此时此刻的他仿佛是一只在选择蜕变的蚕,要么死在茧里永远做那条肉肉的虫子;要么冲破茧的束缚破茧而飞。他不再犹豫,坚决地放弃了这次行动,他要做一个好人,要做破茧而出的蝴蝶。他不要做贼,他要回到原来的生活轨迹上去,哪怕是有再多的痛苦跟无奈都不会再做那个贼。
他迅速地整理了一下心情,离开房间。临走的时候,他把阳台的窗户关好了,把门轻轻地锁上,同时也把他那罪恶的心事完全彻底的锁在那间屋子里,锁在那间他曾经矛盾过、挣扎过的屋子里。
他飞也似的跑出楼道。宽阔的大街上只有他一个人,天空中的月亮陪着他朝家的方向飞奔,他感觉自己化成了一只破茧而出的蝴蝶,在月夜中轻盈地舞动着缤纷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