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暗恋如花
  • 漠然
  • 8271字
  • 2021-03-29 12:47:31

盘扣

爹领着小五走进瑞祥衣行的时候,莫若秋就静静地卧在躺椅上,两只眼睛迷离地望着门前的街道,仿佛街道上的熙熙攘攘是在戏中,而他是一个冷眼的观者。他就那样望着,眼神悠然自得。

小五直挺挺地跪在门口,午后的阳光把他的后背晒得暖暖的。爹用低沉的声音哀求道:“莫老板,您就收下我家这小五吧,让他在店里跟您跑腿打杂,学点手艺。别看小五是个男孩子,可手巧着呢,只求莫老板能赏口饭吃,也给这孩子条活路。”爹说话的时候,小五的肚子配合地咕噜了一声,那一声仿佛是证明给莫若秋听的。

莫若秋在躺椅上晃了晃,把迷离的眼睛睁开一些,他眼里顿时放出光芒来,那光芒让小五心生畏怯,小五迅速低下头去。莫若秋欠了欠身子,爹便赶紧上前几步想搀扶,但被莫若秋摆手止住了。他站起身来,径直走到小五面前,爹弓着腰陪在他的身后。

“抬起头来,让我看看。”莫若秋的声音很厚重,似乎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

小五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眼前的这个男人梳着光溜溜油腻腻的头,脸庞白皙得像个女人,腮边甚至还带着点点粉红,他穿着一身素白及脚面的褂子,那褂子纤尘不染,严丝合缝地贴在他的身子上,把他那阔阔的肩膀和细长的身体修饰得恰到好处。从他的脸上,小五看不出任何表情。

莫若秋盯了小五片刻,让小五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莫若秋冷冷地说:“我看看手。”

小五就照着他的吩咐,小心翼翼地把手举到他面前,莫若秋把小五的手捧在自己掌心里。莫若秋的手细长而光滑,指尖凉冰冰的,一点温度也没有,像条鱼在小五手上不停地翻滚滑动。

看了一会儿,莫若秋放下小五的手,转身对爹说:“这孩子手生得好,能擎得住锦缎,纫得了丝线,这孩子我收了。”小五没觉得有多高兴,倒是爹千恩万谢。小五就这样被瑞祥制衣行收下了,成了一个徒工。

瑞祥衣行是镇上有名的裁缝铺,不仅经营布料而且制衣缝绣。莫若秋是瑞祥衣行的老板,也是镇上的一个传奇。早些年,莫家是镇上的大户人家,莫若秋念过私塾,诗词曲赋无所不通,却不知从何时起偏偏迷恋上了这裁裁剪剪缝缝补补的活计,任凭家人怎么劝也奈何不了他,只能由着他去了,他在镇上开起了店面,这一开便是十来年。

莫若秋的制衣手艺出奇,赢得了镇上所有人的口碑。他给人量体裁衣从不用尺子,你只站在他面前转上一圈,他便能准确地说出需要的尺寸。他制衣从不用划粉,直接用剪子在布料上剪了切了,然后再把那几片布料用手针细细地缝合,一件衣服便成了,裁出来衣服保证妥妥帖帖。最绝的是,莫若秋制出来的衣服他都会亲手缀上些刺绣之类的小零碎,那些小零碎虽不起眼,可却让人看着觉得心里舒服。只要你穿着在镇上一走,人家一眼便能瞧出那衣裳是出自瑞祥衣行的,至于为什么谁也说不清,仿佛莫若秋缝制出的衣裳,有着他独特的神韵在其中。

刚开始学徒时,莫若秋只让小五做一些零七八碎的活,用心做了一段时间后,莫若秋开始教小五做盘扣,就是马褂、旗袍等服装固定衣襟的扣子。小五老是撅着嘴巴想,一个破盘扣有啥好学的呢?要学就学真正的制衣啊,那才叫手艺。所以每次小五做盘扣的时候,都会飞快地拧着那个结,用不了多少时辰,就会拧出一大堆来。

莫若秋哪会不懂小五的心思呢,他只是笑着坐在一旁看,也不言语。有一天,莫若秋看着小五拧出的一堆盘扣说道:“小五啊,这盘扣看起来简单,但是要用心去做的,你根本没懂这盘扣。”

小五还嘴道:“就几个袢条一拧,一钉,这么简单我已经会做了啊。师傅你瞧,这么一会工夫我能做好些呢。”说着,拿起桌上的盘扣跟莫若秋炫耀。

莫若秋微微一笑说:“你只懂了盘扣的形,没懂那份神呐。一定要形神兼备,这才能让它活起来。”

说着,莫若秋从那张桃木的桌子上抓起个袢条,他的手极其灵巧,细细长长的袢条在他的手中翻转腾挪,一眨眼的工夫就变成了琵琶扣、双鱼结、梅花结。他做盘扣时候,嘴里轻声吟诵道:“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这句词仿佛也是为盘扣而生的,让小五听得是那样心动,一时间他觉得那盘扣里蕴藏了好些故事。

莫若秋制出的盘扣,再钉到他裁出的旗袍上,简直就是画龙点睛,那旗袍立时就栩栩如生了。

小五说:“师傅,您教我这几句吧,我喜欢。”

莫若秋抚着小五的头,爱惜地说:“这词是老祖宗留下的,这盘扣也是,几千年了啊,难得你还喜爱,师傅教你。”

小五打那以后制盘扣格外用心,也常把那几句词挂在心间默念,念着念着心就静了,手下的盘扣也就活了起来。

镇上的每个女人都有一件衣裳出自莫若秋之手,即便是那些花枝招展的风尘女子也不例外。小五对于风尘女子嗤之以鼻,总会不屑地说:“那些贱女人。”

而莫若秋却对每个人都是笑脸相迎,让每件衣服都融进他的灵魂,不论是谁。莫若秋常跟小五讲:“你还小,有些事情你不懂,那都是一些可怜的人呢。”讲完,深深地叹一口气,似乎叹出胸中所有的淤积。

莫若秋的话说过也就说过了,仿佛是四月里的风,轻轻地刮过便了无踪迹。

那一日,怡香楼的凤儿出现在瑞祥衣行的时候,小五正低头用心地制着盘扣。他还未抬头,一股淡淡的栀香味扑面而来,那气息让小五心旷神怡。小五抬头望去,只见凤儿穿着一身锦缎的旗袍站在布料前,那布料映得凤儿人面桃花,她纤纤的玉指正逐一地滑过各色的布料,身边的丫头在那儿悄声叫着:“喂,我们家凤儿姑娘来你们瑞祥衣行想买块布料,快叫你家莫老板出来给选选。”

小五抬头瞧了一眼,正巧与凤儿的目光触在一起,凤儿眼里汪着一波秋水,小五慌忙低下头去。凤儿却咯咯地笑了,笑得像枝头的喜鹊,小五听得心里酥酥的,他急忙站起身来往里屋跑。才跑到门口,不想莫若秋正一打帘子由里屋出来,小五与莫若秋撞了个满怀,撞得小五踉跄了几步,而莫若秋却巍然未动。

莫若秋弹了弹褂子上的灰尘,似乎是小五方才撞的,然后迈着阔步稳稳地走了出来。小五用手指着凤儿朗声说:“师傅,怡香院的姑娘要买布料。”

莫若秋顺着小五手指的方向见了凤儿,在心中暗自惊叹,好一个清秀的女子!他上前浅浅地作了一揖道:“原来是怡香院的凤儿姑娘,我久闻姑娘的大名,今日得以一见,姑娘美貌确实闭月羞花,不知今日来我这瑞祥衣行有何吩咐?”

这次倒是凤儿脸红了,飘然一万福,浅笑着说:“我也久闻莫秋师傅的大名,虽来镇上有些时日,只是一直未曾登门。今天也是闲了,正巧想扯上些布料做件衣裳。说来也是遗憾,我到现在还没有师傅做的衣裳呢。瞧师傅为那些姐妹们做的衣裳我羡慕得要死,所以也想求师傅替凤儿也做一件。”

莫若秋笑着应道:“我就是一裁缝,靠着这手艺吃饭,承蒙各位姑娘们照顾才有今日瑞祥衣行的名声在外。如凤儿姑娘瞧得起我这手艺,我愿意为姑娘效劳。”

莫若秋带着凤儿选了布料,便让凤儿站在自己眼前。以前莫若秋为别人量衣,从来都是泡上一壶好茶,坐在躺椅上微闭着眼睛,嘴里品着香茗眼里丈着尺寸,心里便全都记下了。而今天,莫若秋却是站着,凤儿扭着腰肢在他面前袅袅娜娜地转了一圈莫若秋竟没有言语。凤儿微微一笑又转了一圈,莫若秋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凤儿眼波流转,羞红着脸转了第三个圈。莫若秋已经醉了,被凤儿的模样醉了。

直到凤儿的小丫头撅起小嘴不满地说:“莫师傅你还没瞧够啊,我家姑娘再转可就转晕了。”

莫若秋这才恍过神来,他自知窘态难以掩饰忙拱手施礼道:“莫某失礼了。”

凤儿答:“是师傅想衣裳想得入了神。”那说话的声音柔柔软软,飘进莫若秋的心坎里,又荡出了几分涟漪。

凤儿扭过脸来斥责丫头道:“怎能对师傅无理呢?”丫头吐了下舌头,眼睛狠狠地剜了莫若秋一眼便不再作声。那一眼剜得莫若秋羞愧难当。

凤儿问:“敢问莫师傅量好了吗?”

莫若秋急忙答道:“量好了,量好了。”

凤儿嫣然一笑:“那我三日内来取?”

莫若秋点头应了。凤儿带着丫头走了,莫若秋送至门口,凤儿迈步出门的一刹,回头望着莫若秋莞尔一笑,腮边浅浅的酒窝便留在了莫若秋的记忆里。望着凤儿远去的背影,莫若秋轻轻念道:“回眸一笑百媚生。”

念完,回头唤小五拿来刚刚扯好的布料子铺在案板上,又让小五打来一盆清水净了手。小五清楚师傅的习惯,早已把雪白的毛巾递到莫若秋手中。莫若秋把手放入那毛巾,他的手又细、又白、又软,仿佛与毛巾融为了一体,直到手擦干了他这才亲自动手为凤儿做衣裳。小五站在一旁问:“师父,这件衣裳要镶啥样的盘扣呢?我去给您找来。”

莫若秋道:“你去吧,这个由我来。”

小五便退去一旁,忙自己手里的活计。

直到晚上掌灯时分,莫若秋连晚饭也没有吃,依旧伏在案上剪剪切切飞针走线。小五过来瞧了,说:“师母让您早点歇息。”

烛火摇曳,映着莫若秋那张白皙的脸,他头也不抬地说:“告诉你师母先睡下吧,我今晚要连夜把这件衣裳制好。”

小五应了,又跑回师母的房门前回话,窗棂纸上映着师母的剪影。师母在屋里说:“知道了。”然后是深深的叹息声,房内的烛光应声熄了,仿若是那叹息声熄了烛火,窗棂纸上一片黑。

莫若秋的老婆本名叫郁秋,人长得娇艳欲滴,据说也是名门之后,两家从小定下了娃娃亲,即使莫若秋跟家里断绝了关系自己出来做下制衣行,郁秋也跟他一道出来。郁秋常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既嫁了你这喜欢丝布针线的男人也就随你一同吧,管是过穷日子还是过富日子呢,反正都是一样的过日子。莫若秋与郁秋的感情甚好,两个人相敬如宾,只是多年了膝下也未有个一男半女。

今日听了师娘的叹息声,小五也觉得心里酸酸的。

莫若秋没合眼忙了一夜,凤儿那件衣裳终于做完了。莫若秋眯着眼睛用手轻抚着那件衣裳,他的目光柔柔的,仿佛有无尽的爱惜与憧憬。小五看着莫若秋熬红的眼睛心疼地说:“师父,您快去休息一下吧,我在这儿看着店铺,如果有人来我再叫您。”

莫若秋说:“好,如果是凤儿姑娘来了,你记得一定要叫醒我啊。”

小五应着:“嗯。”说完,往那天凤儿来的方向瞧了一眼,那一眼瞧得很重。

一直到晚上,小五不停地往门外张望,希望能再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可一天的张望换来的却是无尽的失望。

第二天依旧如此,只是盼望的人里多了个莫若秋。莫若秋一改以往卧在躺椅上的悠然自得,他一会儿站起来到门口张望,一会又背着手在屋里转,那躺椅离开了主人,就吱吱呀呀地依着惯性摇着。

晚饭的时候,彩霞染红了半边天。郁秋亲自下厨炒了几道菜,虽然色香味俱佳,但莫若秋却吃得心事重重。吃过饭,郁秋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好似无心地说:“你去镇里转转吧,也在家里闷一天了,瞧瞧夜市里有什么需要的针头线脑儿顺便也捎些回来,别明天铺子里断了材料。”

莫若秋爽快地说:“好。”

待郁秋一切收拾停当,拿了些钱递给莫若秋。莫若秋说:“一起去吧。”

郁秋晃了晃头说:“不了,我一个女人家晚上就不出门了,何况今天有些累想早些歇了,你和小五一块去吧。”

莫若秋带了小五离开家去了镇上。望着莫若秋和小五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郁秋的眼神渐渐黯淡下去,像那晚夜色中的天空。

镇上好一派热闹的景象,虽已掌了灯,但夜市里却人来人往。莫若秋带小五急步走着,小五一溜小跑地跟,他也不知道今天师父着的是哪门子急,直到怡香院门外小五才恍然大悟。他惊讶地看看师父,又看看门庭若市的怡香院。小五想说又不敢说,支支吾吾道:“师父,你不会是……”

莫若秋不言不语,带着小五在怡香院外绕了几圈,然后抬头仰望着楼上朱红的窗棂,那红色在大红灯笼的映照下格外的艳。莫若秋就那样静静地站着,望着,想着。小五不敢打扰,也抬头仰望着。楼上时不时传出男人的嬉笑声,女人撒娇的吵闹声,还伴着阵阵的浅吟低唱,听得小五一阵阵脸红心跳。他偷眼看师父,莫若秋却不被这世俗声所烦扰,依旧静静地站着、望着、想着。

待了一会儿,莫若秋说:“走吧。咱们回家。”

小五惊奇地看着莫若秋的表情,莫若秋的表情依旧那么平静。小五问:“回去?师父,我们不去……”

“去什么去,你个傻小子。”说完,莫若秋大步流星往回走,小五只好又一路小跑跟着回了家。

凤儿带着丫头来瑞祥衣行取衣服,小五惊慌得打翻了桌上的针线笸箩,惹得丫头一阵阵笑,凤儿也掩着嘴笑。丫头说:“我们家姑娘又不吃人,你那么紧张干什么?”

小五不答,高声向里屋嚷着:“凤儿小姐来取衣服啦!”

莫若秋应着声从里屋挑帘出来,双手捧着那件衣裳,他小心翼翼地,眼神里柔情似水。来这么久了小五还是第一次见莫若秋这样的目光。小五看看莫若秋,又看看凤儿,凤儿的眼里也有一汪水在荡呀荡的。

莫若秋把衣服递过来,凤儿本打算伸手来接,却不想丫头挡在凤儿身前接了过去。小五不平地说:“我家师父为了这件衣裳一夜没合眼,第二天一早就做好了,费了好大心思呢。”

“小五,别胡说!”莫若秋在一旁呵斥着,又不好意思地对凤儿说:“这件衣裳我确实费了些心思,只是有一事想求姑娘不知当讲不当讲。”

凤儿说:“莫师傅,讲也无妨。”

“我想,我想,凤儿姑娘穿上这件衣裳后给我看看。”莫若秋深情地望着凤儿,希望凤儿马上就答应自己。

凤儿点点头:“好,这个要求不过分,我答应你。”

凤儿带着丫头走了,从那一刻开始,莫若秋和小五就盼着凤儿能穿着那件衣裳来瑞祥衣行。小五幻想着凤儿穿上师父亲手做的衣裳,鼻子里飘起那天淡淡的栀香味,小五就会傻呵呵地笑。莫若秋每天依旧卧在那张摇椅上,冷眼旁观着街的人来人往。只是到了晚上,小五会听到师父和师母悄悄地吵,声音虽然不大,但还是会细细碎碎地传到小五的耳朵里,让小五也觉得心里乱乱的。

晚上,月凉如水。莫若秋房里的烛火熄了,月光依然把屋内映得一片白,似乎刚刚下过了一层清雪白得透明。屋内的月光那样宁静,宁静得让人不忍打搅。

郁秋轻轻地推了推莫若秋,说:“我想跟你说件事儿。”

“嗯。”莫若秋从鼻子里轻轻地挤出了一声。

郁秋犹犹豫豫地说,“我知道你最近一直在想什么。我没给你生个一儿半女的,对你们莫家也是难以交代。你再续一房我没意见,给莫家传宗接代,但你不能找那样一个风尘女子啊。好人家的姑娘有的是……”

还没等郁秋说完,莫若秋武断地打断了她:“你胡说什么呢?根本没有的事儿。”

“唉。”郁秋轻轻地叹息着,“我嫁给你也这么长时间了,你怎么想的我懂,你对凤儿姑娘有意。”

“你别胡思乱想了,睡吧。”莫若秋淡淡地说。

“唉。”郁秋又叹了一声,欲言又止。

夜就那样静静地淌着,淌进郁秋的心里,她的心里漆黑一片,那漆黑的颜色压得她喘不过气来。那一夜莫若秋辗转反侧,始终被郁秋的叹息声包围着。

早晨的阳光微微地照着瑞祥衣行的大门,门板上那铜环的边角泛着翠绿的铜锈。凤儿伸手轻叩门环的时候小五也才刚刚起床,他应着声急步跑到门口,卸下门闩,吱呀一声拉开两扇大门。

见凤儿阴着脸,一双弯弯的笑眼里噙着一汪水。她呆呆地立在门口,小五愣了一下,说:“凤儿姑娘怎么来得这么早哇?”

凤儿也不答话,抬步往店里走。莫若秋在店内正举着喷壶淋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抬眼见凤儿进来便放下手中的壶。他远远地瞧见凤儿正穿着那天自己亲手缝制的衣裳,笑眯眯地望着,心里满是得意。可见凤儿一脸的愁容,莫若秋也不知其中的缘由。

待凤儿走到面前的时候,莫若秋脸上的笑容也全都收了。凤儿阴着脸,身上的衣裳穿得却美艳动人,尤其是胸前的那排盘扣,一颗颗,一粒粒,仿佛振翅欲飞的蝴蝶,随着凤儿摆动的身姿轻舞飞扬。

走到近前,凤儿深施一礼,朱唇轻启,皓齿微张道:“这件衣裳我穿了也有些时日了,非常喜欢,今天来是专门给师傅瞧瞧的。”说着话,在莫若秋面前翩然地转了一圈,莫若秋上下打量着,觉得那件衣服合身合体,把凤儿娇美的身材映衬得淋漓尽致。莫若秋不住地点头口中啧啧称赞,小五也被凤儿的美惊得哑口无言,呆呆地看着。只有远处的郁秋,眼神落寞地回了里屋。

凤儿望着莫若秋的眼睛,说:“我今天的第二件事,是来跟师傅告辞的。”凤儿的眼神哀哀怨怨。

“哦?难道凤儿姑娘准备远行?”莫若秋眉头拧成了个“川”字。

凤儿晃了晃头,凄楚地说道:“若是远行还好了,只是………”

“如果凤儿姑娘不方便说,我也就不问了。”

凤儿咬了咬嘴唇说:“不瞒莫师傅,凤儿是准备去别的镇子给日本人唱堂会,此去不知能否回来。”

“给日本人唱堂会?”莫若秋听了剑眉倒竖,脸上的焦急一扫而光,说:“莫不是凤儿姑娘准备讨好日本人吧?”

凤儿低下头,不敢望莫若秋的眼睛,低声说:“我一个女子,已然委身于青楼,身不由己,命不由我。”那声音小得仿佛只有她自己听得到。

莫若秋冷笑了一声说:“姑娘既然已经答应了日本人,又来我这儿做什么?想那东洋倭寇,杀我国人,无恶不作,你竟然还去给他们唱堂会。既然你去意已决,莫某人也不多说什么,只有一件事想与姑娘说。”

凤儿抬起头望着莫若秋冷峻的脸,“师傅请讲。”

“我只希望姑娘去日本人那里,不要穿莫某人做的这件衣裳,这是老祖宗留下的手艺,不是给那群野兽讨好献媚用的。如果姑娘答应了,也算莫某人没白认识姑娘一回。”

凤儿点点头,翩然一礼,转身便走了,消失在几个人的视线中。空气中飘散着凤儿那抹淡淡的香气,仿佛人还未走。郁秋从后面走来道:“这姑娘莫不是有什么心事吧?不像仅仅是来告辞那么简单,我瞧着她的神色不太对啊。”

莫若秋望望郁秋,又望望凤儿说:“唉,算我看走了眼,白费了我一夜的心思,白费了那件衣裳。”

丫头来瑞祥衣行是凤儿离开的第二天。丫头进门便哭得像个泪人儿,小五忙叫来莫若秋。莫若秋焦急地问:“怎么了?”

丫头晃着头,脸上的泪珠儿纷纷坠落。丫头说:“凤儿姑娘出事了,她去给日本人唱堂会,也不知她从哪弄了颗手榴弹,唱堂会的当儿,就把一屋子的鬼子都给送上了天。”

听丫头一席话,莫若秋如五雷轰顶,自知当初误会了凤儿。他强压着心头的悲伤说:“丫头,你慢慢讲给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丫头抹了眼泪,抽泣着说:“凤儿姑娘虽出身青楼,可她卖艺不卖身。前些时日本人来怡香院便瞧上了凤儿,非要凤儿去给唱堂会。凤儿姑娘起初不肯上,日本人便抓了院里的妈妈。凤儿姑娘说妈妈对自己有恩,即使舍了命也得救下妈妈,这才答应了日本人。凤儿姑娘那天来辞行后回去对我讲,来瑞祥衣行只是让师傅再多瞧一眼这衣裳,希望莫师傅能记得曾有这样一件漂亮的衣裳被凤儿穿过。我就担心她出,要跟着她一起去镇上,可她死活不肯,然后把这个让我给莫师傅带来了。”

丫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帕子,一层一层打开,里面工工整整地摆着六个盘扣。丫头说:“凤儿姑娘说,这是那件衣裳上的,还给师傅,那件衣裳已被凤儿姑娘烧成了灰烬。凤儿姑娘还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她说让我讲给师傅听,师傅一定懂。”说着,丫头放声痛哭。

几个人正说话间,门口进来一个男人,身后跟着一个迈着细碎的步子的女人,女人怀中抱着一件衣裳。莫若秋把那盘扣重包好放进自己怀里,强忍着心中的伤让小五带着丫头去里屋,自己迎过去。

那男人站得笔挺,说起话来有点硬,女人始终低着头。男人说得不太流利,大概意思是说已经做好了一件很精美的衣裳,想配上几个盘扣。说着,女人把怀中的衣裳递了过来。

莫若秋听了男人的话,上下打量了一番,问:“你们是日本人?”男人骄傲地点了一下头。莫若秋说:“中国人的东西,怎么能缝上倭寇的衣服。小五,送客!”说完挥了挥手。那男人咆哮了一阵,转身带着女人气愤地走了。

莫若秋望着他们的背影对小五说:“去你师娘那里拿上些盘缠走吧。我这瑞祥衣行也开到头了。凤儿姑娘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一个堂堂的男人都自叹不如。我既不能杀敌报国,就舍生取义吧。”

小五知道莫若秋的意思,跪在地上抱着莫若秋的大腿执意不肯离开。莫若秋叹了口气:“国都没了,家还能在吗。我们师徒一场也没教你什么,记住师父的话,这盘扣是咱们老祖宗留下的东西,无论到什么时候也不能给了日本人。今天我得罪了鬼子,不想牵扯到你这个孩子。走吧,走吧。”莫若秋说着摸了摸胸口,那里有凤儿姑娘留下的那几个盘扣。莫若秋把钱塞进小五怀里,硬是把他推出了门。

瑞祥衣行的门在小五的身后重重地关上了。从此,小五便再也没见到过莫若秋。后来,那日本人带了鬼子兵到瑞祥衣行的时候,莫若秋已经把衣行付之一炬了,熊熊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小五去瑞祥衣行的废墟上寻过莫若秋的踪迹,在那片片残灰中,他只找到几片烧得残缺了的盘扣。日本人搜遍了全城也没找到莫若秋。镇上的人有的说莫若秋烧了衣行就逃出了城,也有的人说莫若秋忠烈,为了警醒国人已然带着全家葬身火海。

若干年后,当时的小五已经满面皱纹须发皆白,已经成了国内时装界有名的老前辈。一次去看时装节,他偶然间碰到了一个会做旗袍,并亲手制盘扣的女孩。小五戴上老花镜站在她身旁,仔细地看着她的做功。她做得很用心,看到小五站在她身旁莞尔一笑。小五问她:“你知道关于这盘扣的一首词吗?”女孩两只手依旧在翻云覆雨,点头应着,并轻轻地吟诵道:“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在女孩的一招一式中,小五看到了莫若秋当年的模样,想起了那个叫凤儿的姑娘,还有那件被凤儿姑娘穿过的漂亮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