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四】大闹葬礼

“对不起,楼拉。”阿古说。

我心中烦躁,说话也不客气起来:“对不起对不起,你哪里对不起我了?成天自责,你就跟这村里的人一样,总是看低自己!——只不过你比他们好一点,你不像他们那样因为看低自己而用同样眼光去看低别人。……老说自己学历低、没钱、生活艰苦,你不是一直在靠自己努力改变吗?现在不是越来越好了吗?你那么聪明、有能力的人,为什么老是被自己束缚!难道这种标签加在身上很光荣不成?”

“……”

我坐到他对面,直视着他的眼睛:“你特别好,你就是你,比我不知道要强多少,不要去听别人胡说什么。你做的这些事情展示了你自己,让我佩服你、崇拜你,所以——我爱你,又不是因为你穷、你学历低、你家庭背景不好——我又不是傻子。以后不要再跟我道歉、道谢,这种话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如果你想帮我,就好好去解决自己的事情,不要被别人的胡说八道左右。”

说着,我换了件白衣,去门口换鞋。

“你要去哪里?”他问。

“也有两天了,我去送送二爷爷。”我说,“顺便去会会那些乱说话的人。”

“你怎么会他们?”阿古不放心,跟在后面。

“这个不用你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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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二爷爷的灵堂,我随礼、上香、拜祭,做完了一系列流程,跟亲属说了些礼节性的话就出来了。

外面聚集着孔家的亲戚,见到我来,都聚在一处窃窃私语。

我扫视一圈,见到孔二叔家的孙子也穿着麻布坐在家属里,便向他招招手:“你过来。”

他左右看看,不情不愿地走了出来。其他人不知道我要干什么,不约而同注视着我。

我拉着小孩,当着所有人的面问:“那天我在二爷爷这里的事,是你告诉大人的?”

他呆若木鸡,眼睛看着地面只是不敢说话。

“那你有没有告诉他们,我在这里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他木然地摇摇头。

“我再问你,阿古带我进祠堂的事也是你告诉大人的?”

他微微点头,眼神瞟向亲戚中,似乎在求救。

“那你有没有告诉他们,门锁着,我们是怎么进去的?”

他在我追问下,只能摇摇头。

“很好,我相信你。你跟大人说的,都是你亲眼看到的事情吧?”

他点点头。

我放开小孩,大声说:“非常好。连你也明白的,没看见的事不要乱说。是吧?”

他点头。

我冷着脸环顾下周围的人,朝他们点点头,便准备离开。

这时,一个女声大声说:“你什么意思啊!”

我在人群中看到了出声质问的人,向她摇摇头,竖起食指“嘘——”了一声,示意她不要说话。人群中却爆发出一阵窃窃私语。

我正要走,孔二叔从后面叫住我:“你等一下。”

我回头看着他:“二叔,还有什么事吗?”

“楼老师,我不是在怀疑你,但我要问清楚。”

“谢谢二叔。”我说,“您问吧,我也正好说说清楚。”

“你回来是干什么的?”

“啊?”我突然有点莫名其妙,“我回自己家看我爸。这个理由算充分吗?”

“那你在老爷子这里干什么?”

“我那天刚知道二爷爷的生活情况,正好有空,纯属好心,当志愿者来做好事。……老人家好歹是个人,你们,和我,总要有人关心一下是吧?”

孔二叔接不上话,便详细问了当天的情况,最后实在找不出破绽,又问:“你跟阿古在搞对象?”

我点点头:“嗯。”

“今天不是他叫你过来这里的吧?”

我看了一眼人群后面的阿古:“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呢?他才是你们家族的人,如果他要说什么、做什么,他亲自说不是更好吗?为什么还要我一个外人来呢?”

孔二叔斜眼看我:“他对家族长辈没礼貌的事,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噗嗤”一笑:“那就是你们家的事了,我不代表谁,谁也不代表我。我跟你们又没有仇没有怨,您是村里名门望族的当家人,我还是很尊敬您的。我知道您是个明白人,是我们村的榜样,不能不清不楚的,是吧?”

他的脸色缓和了些。

我又说:“我不经常回来,不了解这边的事,也不能说什么。我没有对任何人不礼貌过,所以我也请大家对我礼貌一点。”

“礼貌?”孔二叔说,“你爸和阿古说的那些话就有礼貌了?你一个没过门的姑娘,不知检点跑去单身汉家里住,就叫礼貌?还有,我们这个宗祠,平时用来议事,不允许女人进入,你们偷偷摸摸跑进去不知道干什么,就叫礼貌?”

“不知道你们家族的规定,破坏了规矩,是我不对。是我想看看厢房里的藏书,才求阿古带我进去的。我承认错误,甘愿受罚,以后绝不再犯。但以后也请您多费心教育好您家小孙子,别成天为了上网,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以后入了社会,会吃亏的。”我向他深鞠三躬,“阿古先前对长辈您不礼貌,我也郑重替他道个歉,您也可以骂我、教训我。但是,你们家族的晚辈你们自己不爱护,还用那么恶毒的话针对人家,却要我爸来保护他……我不觉得我爸有什么问题,相反我支持他。”

“……”孔二叔脸上白一阵红一阵。

“还有,”我一字一句认真地说,“至于其他那些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了。你们就算再看低我,对我也没有任何影响,对你们也不会有任何好处。我不会屈就你们,你们也学不了我。每个人都有手头的事要做,我也是,但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今天,我很认真诚恳地正式向您保证和请求:以后,我和阿古在您家族方面的事上不会再有任何逾矩行为,也不再会有对祖宗不敬、对长辈不敬的要求;而我们说什么、做什么,是我们年轻人的事,只要没有实质性伤害到你们,也请你们不要再过问。”

孔二叔用藐视的眼神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片子。不过,既然今天你这样说了,叔也不跟你计较。不过,不是你自己家的事情,你知之甚少,就不要道听途说跟着一些人胡说八道跑来跟我叫板!也请楼老师回去管好阿古那小子,叫他以后别来祠堂说那些幼稚不靠谱的话,让大家笑话!”他转向大家,“以后大家都别说他们闲话,也别理他们,看他们能做出什么出格事来。”

“好。”我故作轻松地说,“大家都听到了,以前的事情一笔勾销!今后还请大家宽容体谅哈!”

说着,我分开人群,挽着阿古,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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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这事之后,尽管我知道闲言碎语依然暗地里汹涌,但也基本不直接传到我们耳中。我对这样的结果还是比较满意的。不过这事连我哥和我妈都惊动了,哥哥还专门打电话过来问我怎么大闹二爷爷的白事、把村里闹翻天的。

阿古说:“楼拉,还真看不出,你竟然敢跟二叔提这样的要求。那些亲戚都吓坏了。”

“他们怎么想我不管,只要不来找我们麻烦就好。”我说,“我就是不想看你低三下四地去求他们。这几天,你们家族的祠堂和家族的人让我彻底明白了,有些传统不是一时半会儿、以你一个人的力量可以改变的。文化的力量非常强大,每个人都冲不破,当你想要破坏它时,不知不觉中自己也被它牢牢束缚着,再怎么抗争都没法逃脱这种思维定式的黏着。”

我继续说:“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在贬低我、骂我,她们的心理没准是既羡慕我的随心所欲,又被自己的固有思维套住,不敢像我这样做呢~所以,你这样贸然去请求他们来解决姐姐的事,肯定不会得到回应的啊。没出嫁的女儿进不了宗祠,这在许多地方都是众所周知的规矩,而且那么严格的家规,连二爷爷这样没有子嗣的老人都说不准能不能进去。你又不是对家族有过多少贡献的人,而且他们是否承认你都还搞不清楚,你再怎么努力,都无法做到的啊。所以,别跟他们过不去了,安安心心做自己的事不是更好吗?”

“我真有点不明白你了。”

“你们都觉得我疯,其实我从小特别听话、特别守规矩。我疯魔不是为了破坏规矩,而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况且现在他们也管不着你了,只要不惹到他们,做什么都行。你那么聪明,会有办法的。”我一笑,“达到目的又不是只有一种方法,事在人为。”

阿古看着我,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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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醒来,我发现阿古不在身边。起来一看,瞧见他在天井里坐着。

“在想什么呢?”我在他身边坐下。

他突然转头看着我,眼神犀利:“我终于明白你的话了!”

面对他的决绝,我竟有点心虚:“别这样看我好吗……我说什么了……”

“我已经想好了,但还是得跟你说一声。”他望着满天繁星,“我要为我姐,修一座祠堂!”

我吓了一跳,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许久说不出话来。

“你……”我问,“你是认真的?”

他点点头:“你说得对,要疯,就疯到底,疯到他们怕!既然去求他们走不通,我只能走我自己的独木桥。不光是我姐,将来,村里所有死去时未嫁的女性、孤独终老的人,由我来给他们一个安身之处,我,来拜祭他们!”

我听了他的话,感觉身体阵阵往上冒着寒气,竟忍不住发起抖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由于兴奋、崇拜、敬佩还是其他的五味掺杂,居然让他产生了距离感,他在我眼中好似一尊神佛,我对他什么都说不出,只想倒头膜拜。

自古以来,各地都少有专门供奉女性的祠堂。千百年来,唯有徽州清懿堂和广东阿婆祠保存完好,成为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唱。这确实是在这种文化束缚下唯一的选择,是与世俗抗争的一份孝心和深厚感情,感天动地!

“你觉得可以吗,楼拉?”

许久,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怎么形容、怎么表达。憋了半天,急急回屋取了工资卡递到他面前:“拿着!”

他感激地端详了我很久,似乎有点手足无措,最后,礼貌地说了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