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日之师

“关小辫、关小辫,拖着辫子去要饭......”

一群顽童跟在瘦削驼背、步履蹒跚的关先生身后,他脑后的那根灰白的小辫子引起他们极大的兴趣,同声喊起了顺口溜。

关先生转过身来,缓慢地向顽童们走来,须眉皆白沟壑纵横的面孔令顽童们心虚胆寒,一哄而散远远地跑开,只剩下一个小男孩站在原地。

关先生走近小男孩问道:“你叫柳晓楠,我认得你,你为什么不跑?”

柳晓楠怯怯地说:“顺口溜是我编的,爷爷,我错了。”

关先生咧开没剩下几颗牙齿干瘪瘪的嘴巴,嘿嘿干笑着:“编得不错,挺顺口的,只不过我从没要过饭。”

见关先生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夸赞了自己,柳晓楠又大着胆子问:“那你为什么这么瘦,像根木棍一样?”

关先生摸着柳晓楠的脑袋瓜说:“这是风骨。”

柳晓楠哪里懂得什么风骨,只是好奇地问:“那你为什么梳着小辫子,男人没有留辫子的。”

关先生答:“这也是风骨。”

柳晓楠继续发问:“什么是风骨?”

关先生再次憋着嘴笑了:“问题还不少,有点你爸爸当年的样子。”

关先生自然知道无法跟一个七岁的男孩讲明风骨。他把柳晓楠领到生产队旁的排水沟边,指着那块被当成垫脚石、沾满泥土和污垢的石碑说:“你把它清洗干净。”

柳晓楠赤脚站在水沟里,找了一块破瓦片往石碑上泼水,薅了一把青草不断擦洗。石碑清洗干净后,上面呈现出一排排雕刻的文字。他还不识字,可那刀刻斧凿的文字,似乎有一股奇怪的力量,把他牢牢地吸引在那石碑上面,不自禁地伸出细小的手指顺着笔画描写起来。

关先生立在一旁指点着说:“你如果感兴趣,不妨天天来临摹一遍,将来必有益处。等你认全读懂上面的文字,便会知道什么是风骨。”

柳晓楠从石碑上抬起头来问:“这些字是爷爷写的?”

关先生仰头感叹:“是我写的。你家祖上缺少一个读书人,你爸爸有读书的天赋,可惜时运不济,不知你将来能否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说完一晃三摇独自走了。

从那天以后,柳晓楠再没见过关先生,听奶奶说关先生病倒了。过了没几天,奶奶在家暗自伤心流泪,哀叹关先生仙逝了,关先生之后再无先生。他从没见过奶奶像个失去依靠的小姑娘一样哭哭啼啼,他不明白奶奶为什么会这么伤心。

奶奶带着柳晓楠跪在关先生的灵柩前,让他磕了三个响头。

关先生下葬后,柳晓楠问奶奶:“关先生不是有风骨吗,他怎么会死呢?”

奶奶抱着柳晓楠含泪笑了,为他讲述了关先生的“风骨”。

奶奶说,关先生很固执,固执的像山顶上的巨石,风吹不摇雷打不动。民国以前的男人都是留大辫子的,民国以后全都剪掉了,可关先生偏偏留着一根小辫子。

他可以为了一个人从城里跑到乡下教书,谁劝都不肯回头,一辈子无怨无悔,固执的让人心疼心酸。

奶奶的话含蓄模糊,柳晓楠没听懂,可下面的故事他记住了。

四八年拉锯战的时候,一天夜里,村里二十几个青壮年在柳致富的带领下,到村口公路上去挖深沟,阻止城里的国民党开着汽车进村围剿,不料被人家夜袭全部抓住。

国民党让村民交出鼓动他们的人,不交出来就要把挖沟的村民全体埋进沟里,可鼓动他们的人早跑得没影了。

生死关头,关先生闻讯赶来,跟当官的慷慨陈词:“百姓何辜?滥杀无辜恐与中山先生之三民主义精神不符......”

关先生用项上人头担保,挖沟的村民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谁来了还不都得听从指使?

关先生据理力争,最终以一人之力,救下了村里二十几口人的性命,把沟填上并保证以后不再破坏公路了事。

这是村民至今仍旧尊称他为先生,容许他在新社会继续留着小辫子的重要原因。

关先生成为柳晓楠的一日之师,奶奶也经常督促他去临摹石碑上的文字。过了不到一年,疼爱他的奶奶、经常给他讲民间故事的奶奶也病逝了,而石碑上的文字却长在了他的心里。

为了认全读懂石碑上面的字,柳晓楠不知不觉地迷上了看书,小人书大人书什么书都看,看懂看不懂也照样看。

母亲有一本夹着鞋样的生物书,不知是那个年代的,繁体字,有各种各样动植物的图片,他也时常拿出来翻一翻。

直到上小学四年级,柳晓楠才认全石碑上面的字:大清雍正年间,山东府栖霞县李家庄柳氏三兄弟,因家境贫寒漂洋过海,迁徙至辽南复州城潮头村繁衍生息。勤勉克己、知礼守法、节俭持家,柳氏渐成潮头村第一望族。遂于民国三十三年光复之日更名为柳子街村,立碑为证。

柳晓楠大失所望,这些文字对他而言没有丝毫意义,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关先生的蒙骗。

此时的柳晓楠已经有了自己的小主意,他认为关先生向自己灌输的是封建思想的流毒,他脑后的那根灰白的小辫子便是最有力的证明。

可是,爱读书的习惯已经养成,只是书不太容易弄到。叔叔给他找来了一本有皮没有毛、缺章少页的《三国演义》,他一头扎进去,照样看得津津有味。

奶奶去世后,他跟叔叔睡在一铺炕上。叔叔也会讲故事,多是七侠五义之类的,家里家外护着他,从没呵斥过他,他觉得叔叔远比父亲可亲可敬。叔叔有时也对他感叹,你这样爱看书,能看出什么名堂来。

那阵子柳晓楠很得意,老师表扬了他,同班的甚至高年级的同学都羡慕他,谷雨成了他的好朋友,他更希望得到父亲的肯定和表扬。

从他记事时起,父亲不是训斥他便是限制他的自由,从没夸奖过他。

父亲回家后,他主动跟父亲提起自己的得意之作,仰着小脸等待父亲的表扬。没想到他等来的是父亲的一记响亮的大耳光,如果不是母亲和叔叔在一旁拦着,还不知要挨多少下。

父亲严厉地警告他,以后不准再写那样的东西。

父亲一个月才回家一次,回家便严厉地给他下各种各样的规定,父亲对他而言是个陌生人。他心里是十分惧怕父亲的,他无法像柳其顺关小云等同龄小伙伴可以由着性子胡玩胡闹,渐渐地养成了内向的性格。

父亲倒是不反对他看书,看书就缺乏锻炼,个头不比别人矮身子却没力气,细高挑的个子始终不强壮。从小到大每次摔跤都摔不过柳其顺,如果不是柳其顺要经常抄写他的作业,他会被柳其顺欺负死。

柳晓楠觉得这些都是让关先生给害的,他在那块石碑上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他再也不去光顾那块石碑。

不仅如此,关小云也跟柳晓楠翻脸了。关小云上有两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父母放任自由,敢打蛇敢掏鸟窝,能爬树会游泳,常跟男孩子打架摔跤,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野丫头。

她不喜欢柳其顺,从不跟柳其顺一块玩。说他仗着他爷爷是村支书、他爸爸是生产队长,欺负人成性,太霸道了。

关小云跟柳晓楠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儿,一个泼辣一个随和,格外合得来,上学挖野菜甚至游泳总是在一起,几乎形影不离。

有一回关小云耍赖,非要柳晓楠背着她,不巧被柳其顺看到了。柳其顺骂他俩是猪八戒背媳妇,死不要脸。

柳晓楠赶紧放下关小云,关小云却重又跳到他的后背上,还示威似的唱起了歌。柳其顺被气得够呛,告到老师那里,结果俩人被老师批评了一顿不说,还罚他俩在教室外站了一节课。

柳晓楠懊悔地规规矩矩地站在教室外,垂着头见不得人。关小云却不停地冲着他吐舌头扮鬼脸,根本没当回事儿。

少年时期的友谊说牢固也牢固,说不牢固转眼就能撕破脸,谁还没有点小性子?柳晓楠的这份批判稿便把关小云得罪了,她说她爷爷已经死了好多年。从此再也不理会柳晓楠。

柳晓楠陷入了孤单,谷雨却在这时悄然地走进了他少年时期的生活。

谷雨她家是从滨城来的下放户,今年年初搬进东厢房里,跟柳晓楠他家门对门,中间只隔着一个院子。开始彼此陌生,又不是同年级,互不来往。

谷雨是家中最小的女孩子,白净漂亮,会唱歌能跳舞,登台演讲嗓门放得开,声情并茂。穿一身绿军装,左臂戴着红袖箍,梳着两只羊角辫,风风火火见多识广,说话像放机关枪,有理有据,不给人任何反驳喘息的机会。与生俱来的高傲的气质与风范,使得她在农村鲜有对脾气的好朋友。

刚来农村的时候,谷雨被农村各种新鲜事物所吸引,也愿意跟农村孩子玩在一起,她的身边常常聚集着一大帮同龄上下的男女学生。

时间一长,她发现这些农村孩子说话做事跟不上自己的节奏,所思所想根本不在同一个轨道上,渐渐地疏远他们。那些农村孩子或主动离开或被她排挤四散而去。

谷雨拿着柳晓楠的那份批判稿回家背诵,只觉得批判稿写得不同凡响,那些字也好像是刻在纸上的。父亲听到后问她是谁写的,她说是对门的那家小男孩。

父亲拿过批判稿看了半天才告诉谷雨,无论是字迹还是语言,都不像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写的,他有资格成为她的新朋友。

谷雨开始主动接近柳晓楠,让柳晓楠护送她回家。柳晓楠家养着一只火红的大公鸡,走路昂首挺胸,鸡冠子乱颤,专门欺负小孩子,常常从背后袭击,冷不防地跃起扑扇着翅膀乱啄一气。

她和柳其顺都不敢从院子里回家,走柳其顺家的后门,再穿过前门溜回自己的家里。

柳晓楠每天放学回家都得提前做好准备,只要看见大公鸡领着一群小母鸡在街上溜达,手里便要拿着一根长木棍,边走边回头张望。

一旦看见大公鸡耷拉着翅膀小跑着跟在他的身后,脖子上的羽毛像朵鲜红的花一样绽放,便知道大公鸡要发起攻击了,举起长木棍先跟大公鸡搏斗一番。

在大公鸡不断飞起跃下的攻击下,柳晓楠一手挥舞着长木棍一手捂着脑袋,大声喊叫着边打边撤,头上顶着几片鸡毛,甚至手上脸上带着抓伤才能回到自己家里。

滑稽的一幕,常常令躲在家里的谷雨笑得前仰后合,她决定和柳晓楠一起冒险。

谷雨撇下柳其顺,跟柳晓楠各持一根长木棍从院门回家,一旦遭到大公鸡的袭击,便挥舞着木棍共同抵御。

实际上多数是她躲在柳晓楠的身后,让柳晓楠正面迎击大公鸡,在他的掩护下安然回家,惊险刺激。

柳晓楠的妈妈害怕大公鸡啄坏城里来的小姑娘,便把大公鸡给杀了。

失去了大公鸡的威胁,柳晓楠对谷雨又爱搭不理的。谷雨发现这个农村男孩子不大爱说话,看起书来却很入迷,便用手里的小人书吸引他。

谷雨有整整一木箱子的小人书,她常常拿出一摞子小人书坐在门口看。这让柳晓楠十分眼馋十分羡慕,磨磨蹭蹭地向她的身边靠拢。

他至今还没有一本只属于自己的书籍,不然,他才不会跟一个蛮横不讲理、娇里娇气的城市来的女孩子玩在一起。

上院的村支书柳致富来家里找谷雨的父亲,建议谷雨的父亲不要让她跟柳晓楠在一起玩。他家成分高,特别是他叔叔柳致太,那是一个流氓犯,跟着这样的叔叔能学好?别给她带坏了,他孙子柳其顺能保护好她。

谷雨的父亲并不十分在意这些,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愿意跟谁玩不愿意跟谁玩由着他们自己去。

谷雨听了暗自觉得好笑,她用得着柳其顺保护吗?除了打架欺负同学,张口吐脏话骂人,他还会干什么?她觉得柳致富别有用心,越发地疏远柳其顺,示威似的跟柳晓楠越走越近乎。

商店进了一本长篇小说,标价一元零五分。柳晓楠不想老去跟谷雨借书看,借一次就得听从她指挥摆布好些日子。他跟母亲撒谎说铅笔盒坏了,得买一个新的,要了两块钱,把那本书偷偷买回家。

看了不到两天,被母亲发现了,那可是一个星期的油盐酱醋钱。把他训斥了一顿不说,还把书拿走退给了商店。

柳晓楠好多天都是苦丧着脸,这件事也留在他的记忆里。书名早已忘记,他只记得其中一个细节:一个男人上衣口袋里插着两支钢笔,一看就是个喝过很多墨水的人。

当时他很不理解,墨水能当水喝吗?是不是精神病?长大以后才知道,那是泛指有文化的人。

谷雨这才知道柳晓楠看小人书并不过瘾,便偷偷拿了哥哥姐姐手里的书借给他看,条件是一旦学校有活动,他得替她写演讲稿子。

柳晓楠终于不愁没书看了,这一时期得以大量阅读诸如《苦菜花》、《敌后武工队》、《烈火金刚》、《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之类的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