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佩特瑞克·亨利

(1736—1799)

【作者与风格】 美国独立战争时期与建国初期的政治家、演说家,曾两度任过弗吉尼亚州长,参与过制宪会议。他出生于弗吉尼亚,其先世为苏格兰的移民。他幼年家境贫寒,但在父亲的严格教授下语言根基很好,青年时期经过商,并办过农场,但均不成功;后改学法律。1765年他以律师资格当选为弗吉尼亚议员,这之后不久便因发表演说反对“印刷税法案”而在当地议会中崭露头角。以后他更多次鼓吹十三州殖民地独立于英国而自己立法。一七七四年他出席了第一次大陆会议,号召全美洲殖民地团结起来,共同抗英。他说,“我们不可认为我们还是弗吉尼亚人,宾夕法尼亚人,纽约人和英格兰人;我不是一个弗吉尼亚人,而是一个美国人”。这项斗争他在本地议会中坚持了十年之久,直至1775年,英政府与殖民地的矛盾因波士顿事件更加激化,弗吉尼亚议会终于在他和其他进步派的说服鼓动下,公开与英宣战为止。由于他上述杰出贡献,他一向被美国人尊为伟大的爱国者。死后1820年他被选入美国名人院。

在语言与文字风格上,佩特瑞克·亨利的最突出的(也是最不可及的)特点便是他的演说的现成性与自然性。他常常不是事先写好讲稿,到时候照念或照背一下了事,而是一般心中仅有个大致的意思,至于具体的段落词句,则一切多凭当时的环境场合与气氛情绪而随机应变,即席创作。他有一次曾经讲过:我往往是一头扎进一段演讲之中,起句时还不知应如何结句。他演说作品的现成性与自然性可能即来源于此;因而也就极富于生动性,雄辩滔滔,热烈感人,为许多文语过重、刻板生硬的“念稿”演说所无法比拟。当然他的这种杰出的演说本领也是与他当年所处的斗争环境以及他自己在法庭与议会的多年锻炼分不开的。

·丢掉幻想,拿起武器![1]·

——在弗吉尼亚议会上的讲演——

主席先生:

我个人对刚才在议会上讲过话的各位先生们的忠诚与才能实在非常重视,不减他人。但是不同的人对同一问题的看法却往往会有所不同;因此,如果由于我个人对一些问题持有相反看法,因而不能不和盘托出、毫无保留时,但愿这一番话不致视为对前面各位先生的一种不敬。目前已不是雍容揖让的时候。议会所面临的问题乃是一个非同一般的严重问题。而依照个人看法,它其实就是要自由还是要奴役的问题;既然问题是这么重大,讨论这项问题时的自由也就不能不更多一些。唯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认清事态真相,以便使我们无负于对上帝和对这片土地所肩负的重大责任。处在这种时刻,如果我因为畏惧开罪于人便把该说的话按下不说,那才真是对自己乡国的最大不忠,对天上上帝的最大不忠,而我对上帝的钦崇则远在对世间的一切帝王之上。

主席先生,人们往往容易沉溺于虚妄的希冀之中而心存幻想。我们往往紧闭双眼而不敢正视痛苦的现实。而就在我们被妖女[2]的艳歌弄得飘飘然的时候,我们早已不再是我们自己,而被化为牲畜。这难道是亲自参加为自由而战这场伟大而艰巨的战斗的有识之士所应有的行事吗?难道我们在这件与自己世间得救[3]关系极密的事情上,竟属于那种有眼而不能见,有耳而不能闻[4]的糊涂人吗?对我来说,不管这件事在精神上的代价是如何惨重,我都要求得知事情的全部真相和最坏后果,并对这一切做好思想准备。

指引我前进步伐的明灯只有一盏,那便是经验之灯。帮助我判断未来的方法只有一个,那便是过去的事。因此,如果鉴往可以知来的话,那么我很想知道,过去十年来[5]英政府的所作所为又有哪一桩一件足以使我们各位先生与全体议员稍抱乐观和稍可自慰?是最近我们请愿书递上时接受人的那副狞笑吗?不可相信它啊,先生;那只会是使我们堕入陷阱的圈套。不可因为人家给了你假惺惺的一吻便被人出卖[6]。请各位好好想想,一方面是我们请愿书的蒙获恩准,一方面却是人家大批武装的暗我水陆[7],这两者也是相称的吗?难道战舰与军队也是仁爱与修好所必需的吗?难道这是因为我们存心不肯和好,所以不得不派来武力,以便重新赢得我们的爱戴吗?先生们,我们决不可再欺骗自己了。这些乃是战争与奴役的工具;是帝王们骗人不过时的最后一着。请让我向先生们提一问题,如果这些阵容武备不是为了迫我屈从,那么它的目的又在哪里?各位先生还能另给它寻个什么别的理由吗?难道大不列颠在这片土地上还另有什么可攻之敌,因而不得不向这里广集军队,大派舰船吗?不是吧,先生,英国在此地并没有其他敌人。这一切都是为着我们而来,而不是为着别个。这一切都是英政府长期以来便已打制好的种种镣铐,以便把我们重重束缚起来。而我们又能用什么来抵御他们呢?靠辩论吗?先生们,辩论我们已经用过十年。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还能提出什么新的东西来吗?提不出的。我们已经把这个问题从各个可能想到的方面都提出过,但却一概无效。靠殷殷恳请和哀哀祈求吗?一切要说的话不是早已说尽了吗?因此我郑重敦请各位,我们再不能欺骗自己了。先生们,为了避免这场行将到来的风暴,我们确实已经竭尽了我们的最大努力。我们递过申请,提过抗辩,做过祈求;我们匍匐跪伏过国王阶前,哀告过圣上制止政府与议会的暴行。但是我们的申请却只遭到了轻蔑;我们的抗辩招来了更多的暴行与侮辱;我们的祈求根本没有得到人家的理睬;我们所得到的不过是在遭人百般奚落之后,一脚踢开阶下了事。在经过了这一切之后,如果我们仍不能从那委曲求和的迷梦当中清醒过来,那真是太不实际了。现在已不存在着半点幻想的余地。如果我们仍然渴望得到自由——如果我们还想使我们这么多年一直在奋斗谋求的那些重大权利不遭侵犯——如果我们还不准备使我们久久以来便辛苦从事并且矢志进行到底的这场伟大斗争半途而废——那么我们就必须战斗!我再重复一遍,先生们,我们必须战斗!我们要诉诸武力,诉诸那万军之主[8],这才是留给我们的唯一前途!

有人对我们讲了,先生们,我们的力量太弱;不足以抵御这样一支强敌。那么请问要等到何时才能变强?等到下月还是下年?等到我们全军一齐解甲,家家户户都由英军来驻守吗?难道迟疑不决、因循坐误,便能蓄积力量、转弱为强吗?难道一枕高卧、满脑幻想、直至敌来、束手就缚,便是最好的却敌之策吗?先生们,我们的实力并不软弱,如果我们能将上帝赋予我们手中的力量充分发挥出来。三百万军民[9]能够武装起来,为着自由这个神圣事业而进行战斗,而且转战于我们这么辽阔的幅员之上,那么敌人派来的军队再大再强,也必将无法取胜。再有,先生们,我们绝非是孤军奋战。主宰着国家命运的公正上帝必将为我作主,他必将召来友邦,助我作战。而战争的胜利,先生们,并不一定属于强者;它终将属于那机警主动、英勇善战的人们。更何况,先生们,我们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即使我们仍想很不光彩地退出斗争,现在也已为时过晚。屈服与奴役之外,我们再也没有别的退路!我们的枷锁已经制成!镣铐的叮当声已经响彻波士顿的郊原[10]!一场杀伐已经无可避免——既然事已如此,那就让它来吧!我再重复一遍,先生们,让它来吧!

先生们,一切缓和事态的企图都是徒劳的。有些先生们也许仍在叫嚷和平和平——但现在已经没有和平。战火实际上已经爆发!兵器的轰鸣即将随着阵阵的北风而不绝地传来我们的耳边!我们的兄弟们此刻已经开赴战场![11]我们岂可在这里袖手旁观,坐视不动?请问一些先生们到底心怀什么目的?他们到底希望得到什么?难道性命就是那么值钱,求和就是那么美妙,因而只能以镣铐和奴役为代价来换取吗?全能的上帝啊,但愿你能出来制止!我不知道其他人在这件事上有何高策,但是在我自己来说,不自由则勿宁死![12]

【注释】

[1]这篇有名的演说作于1775年3月25日。在这之前,美洲殖民地与其宗主国英国之间已经进行了历时十年的长期谈判而迄无结果。1775年3月,英国军队在波士顿街道上又发生了屠杀市民的暴行,这预示着更大规模的血腥镇压即将到来。为此弗吉尼亚为向第二次大陆会议派出代表而召开了这次大会。会上亨利在进步派的支持下,提出了三项议案,要求立即组织民兵;要求保卫人民的权利与自由;并宣布弗吉尼亚进入战时状态。他为了说明提案而在会上慷慨陈词,作了这篇震撼人心的著名演说,指出处于当时的环境与形势下,沉湎于和平的幻想乃是自绝之路。唯有坚决地拿起武器与英政府奋战到底,才是光明的前途。他的义正辞严的演说果然扭转了会上犹豫不决的局面,使人心为之大振。整篇演讲之中他使用了大量修辞手段与文章技巧,特别是排比结构与修辞问句,这些都极大增强了演说的鼓动作用与说服力量,使这篇字数不长的讲话盛传一时,成为美国文学中不朽的名篇。

[2]指希腊神话中的海妖,常用她美妙的歌声引诱过往舟人,待船只触礁后,把他们化为牲畜。

[3]与死后得救对比而言,这里指不受英政府的奴役与羁縻。

[4]这是《圣经》中所常用的语言。

[5]自1765年英国通过“印刷税法案”以对北美十三州殖民地加强压榨与控制以来,双方争执与谈判已进行了十年之久。

[6]典出《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26章第47—49节。耶稣的门徒犹大在带领犹太的祭司长等人前去逮捕耶稣时,犹大先上前假惺惺地给了耶稣一吻,作为暗号,以使抓捕的人知道谁是耶稣。这件事并见于《圣经·新约》中的《马可福音》与《路加福音》。

[7]所谓“暗我水陆”,亦即“舳舻千里,旌旗蔽空”之意。

[8]万军之主指上帝,为《圣经》中对上帝的一种传统叫法,即从其对作战胜负的主宰作用或身份而言。

[9]这是1775年时期十三州居民的总数,而当时英国的人口则十倍于此,即三千万人。

[10]波士顿市为当日反英情绪最激烈的地区。1773年以抗议英国对殖民地所课茶税为目的的波士顿茶党事件爆发后,英军以武力占据了该城市,并以之为据点向殖民地各州进击。

[11]指北方各州已开始了对英斗争。

[12]亨利演说结束后,一时群情激奋,“拿起武器!拿起武器!”的呼喊声响彻议会,会上立即通过了他所提出的三项议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