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小街夜晚

  • 昆明往昔
  • 老濮
  • 6120字
  • 2020-12-21 17:02:27

我从南西那里回到小街,街边已经摆出几家夜市,烧烤炉在灯泡下生火。头顶的天空有一块褐色的云,似乎晚霞没有燃尽,这块褐色的云边露出一轮新月,照出洁白无瑕的光。光洒在路上,路灯昏黄,人影在墙上走,脖子细长,头很小。看上去我是一个下晚班的人,匆匆回来小街,却不是一个刚去朋友那里喝过两勒克白酒归来的人,看到一副家庭温馨画面,很羡慕又感动,比平时多喝了点。

平时我一个人只喝啤酒,一瓶冰啤酒加几串烧烤,喝完睡觉很愉快,好像能解决一天枯燥乏味的生活,每个月也就那么几天。多数白天并不觉得枯燥,与书打交道的工作还挺有意思,只是在清华书屋少了些闲暇,不像图书馆工作人员。

到让我想起翠湖边省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在那栋高大整洁现代化图书馆里上班很自在。尤其我经常去二楼文学阅览室看到工作人员除了帮顾客还书借书除了把新书和还书上架,还有大把时间闲聊。有时候两位工作人员,一位坐在电脑前一位坐在旁边,有时候三位工作人员两位坐在电脑桌那里一位推一小车书在书架边,彼此爱聊家常,谁谁最近怎么啦,谁家又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我在里面上班一定抓住闲聊的时间读很多书,从年纪轻轻读成一个老头子,想想倒也高雅,可惜翻开省图书馆的招聘条件顿时白眼,学历那栏够不上,冥冥之中正在为冒然离开学校买单。

出租房大门没有关,我走进去,蹬上二楼,听到那个家庭在看电视。然后我像一条蚯蚓进入阴暗潮湿一年四季照不到太阳的房间里。提烧水壶接冷水回来烧热洗脸,洗脸水接着洗脚,共用一个蓝色塑料盆,从来不认为脸比脚干净。它们都是身体两端的部位,都出汗,脸出汗蒙上灰尘,脚出汗被袜子捂住,同样需要呵护,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每天睡觉之前两头都要洗洗,洗去一天的污垢疲惫,睡觉,同样经历一个夜晚,起床却只洗脸不洗脚,好像夜晚的脚没有白天的行走便不用洗,可是夜晚的脸也没有白天的见面却要洗,两种完全不同的出发,有时候让我更同情脚,即使它离我的心更远。

泼了洗脚水,躺床上,酒力发作,没有睡意,裹着被子跪在床上,拉开一角报纸往下看。没有路灯却被商店小吃店出租房投去的灯光照的路面斑斑驳驳。有人陆续从这条巷道经过:几个小青年抽着烟摇头晃脑;一辆电动车哗啦骑过去,绕开像一口铁锅摆在那里的干枯水坑;一位穿白衣服的妇女她的脸一定施了厚厚的粉因为她的臀很翘腿很直一条马尾在后背上甩来甩去;路空寂一会,又走过去两个补课归来的初中生;然后我仿佛看到了她,很久以前的那个早晨我们一起离开小街去上班的她。

她的模样我喜欢,或者说只要女性特征比较突出的我都喜欢,什么是女性特征突出,就是作为女孩该有的有该没有的没有,得体显眼分明出众。我们一同走出去,经过小街干菜市场,她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走,看着她的后背,黄色衣服蓝色牛仔裤白色运动鞋,一条马尾荡漾,有时我故意走到她的侧边,抛一个菱形目光过去看到她的侧脸红润光滑。很感谢那天和我们同路的人,否则她可能产生歧义,也感谢干菜市场正在打开店门的商家,一捆捆粉丝一摞摞海带抱出来摆在店前的木板架上,让这一切很正常,并没有发现我对她紧追不放的目光,哪种目光魔鬼带着眼镜。我们前后来到站台,我站在她的后面,她的气息在早晨进入我的鼻孔,进入喉咙,进入肺,进入心,我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心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气息,好奇而兴奋,心想如果这样的气息一直陪伴一定很开心,可是,没有,公交车来了,我们挤上公交车,她被挤在一边,我被挤在一边,我们之间横着好几个人,几座高高矮矮的山,她的气息消失了,一些混乱气息涌入心,使我头晕想吐。熬到南屏街,纷纷下车,我们也下车,我看到她同我相反的方向走去,很失落。我换别的公交车坐到清华书屋,见到林芬芳,那种熟悉的气息又注入我的心,才让我没有窒息死亡。

我跪在床上窥视着这样想,那天似乎就是这样,今晚她换了别的衣服,尽管看不到脸,我觉得应该是她,她走完巷道拐弯不见了。但我好像还能看到她,看到她回到出租屋里,洗脸洗脚,洗脸盆比洗脚盆小,颜色也不一样,洗脚的时候一起洗了袜子。刚才我洗脚袜子随手一扔过几天后才能找到,找死老鼠一样费力。然后她脱衣服换上睡衣认真睡觉,第二天早上额头冒出两个青春痘,我觉得可以挤,很想给她挤开。那种挤出来的感觉很过瘾,完全是一种想干破坏的心态。可是她凭什么给我挤,除非我是医生,她的额头总是冒出两个青春痘来看病,我叫她躺下看看,实际想给她挤挤,她知道却不能怀疑医生,当然我还会告诉她,应该找个男朋友。

以前读书的时候去校医院看病,有个女学生满脸痘痘,医生叫她找个男朋友,我排在她后面堵在门口听的一清二楚。医生对她说了许多专业术语,把她说的脸红红的,后来她低着头走了。我很想追上去告诉她我可以帮忙,就是因为这样想显得我没有情趣。医生可能会说我应该找个女朋友,如果她把手放在我胸上看病,但没有,医生说,啊,张嘴。下一位。

医生说你应该找个男朋友这句话让我浮想联翩,要是年轻的医生额头上长痘怎么处理?我立刻想到了王棉。王棉在康复医院当护士,脸圆圆的,白净,可惜没有青春痘,自然不用处理。

记得老同学告诉我王棉比我大,大四到五岁,她哥哥说她没有男朋友,家里急坏了,可是她不急,常年在昆明上班,偶尔回去一趟,尽待家里不出门,也不跟谁多说几句话,家里来相亲的几个小伙都是灰溜溜的回去,因为她不搭理人家。问她,她说,说不到一块。可是压根她就没说什么话。老同学嘱咐我,你跟她挨的近,都是老乡,现在也认识了,有空就过去看看她,感情这种事说不准。我点点头,说一定去。

老同学一家刚回去那久,我确实往康复医院跑,跑到门口突然想起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停下来,便在大门口徘徊,从这边走过去又走过来,停住看路边的树看街上的车辆,又走动起来,鼓起勇气进了院子,脸开始发烫,在院子里散步。走到后面看员工电动车停放场地走到前面抬头看一栋高高的白色医院大楼,楼顶不断往前移动,看久了天旋地转。

进去医院大楼一层,看到一些人在等电梯,电梯打开,一些人出来一些人上去,电梯关上,开始爬升,红色指示灯显示楼层变化。

我不确定是否应该乘电梯上去,没有人我站在电梯面前有人的时候我就在大厅转圈,踢着步子。突然我意识到什么,抬头往上看,还好没有看到那里见过的那种一层层往上的楼层,每层楼护栏边都站着几个人,狡黠地往下看。我看到的是一面白色单调甚至有些压抑的屋顶,如此压抑从头顶往下,到喉咙、胃、大肠、膀胱,产生想尿尿的感觉,感觉传送到大脑,大脑发出指令,腿迈开寻找卫生间。卫生间很快映入眼帘,推门进去,站小便池前,确实只是一个感觉,可怜几滴。

记起从清华书屋下班来时还跑过一趟厕所,厕所书店没有,要去师范大学里解决。从三楼侧边一条Z形楼梯下去,穿过仓库办公区,看见进喜对着一棵栽在泡沫箱里的南瓜藤发呆,我随手拍他左肩一下,人已走到他右边,问他去不去尿尿?他的头搭在左肩上回答要下班了。我说,是啊要下班了,走了出去。一栋像懒蛤蟆墙壁的教学楼立在右手边,墙根长着一棵迎客松造型的矮柏树,一簇墨绿。左边一条小径穿过草坪,路面铺着差不多大的鹅卵石,走到一棵古老的银杏树下,往前几步就是厕所,处在校园墙边,偏僻老旧,学生不爱来。尿槽,蹲坑,蹲坑与蹲坑之间用水泥板隔开,蹲坑一头高高挂着一个生锈的铁水桶,水桶嗡嗡进水,水满哗啦一声,一股水冒出来从前往后把蹲坑沟冲一遍,循环往复,九十年代先进的厕所设备。可能在书店我想过下班后要去见王棉就出现了尿急。

解决过后,回到大厅,不一会又尿从心起。也许王棉上中班早回去了,刚才也不发个信息问问她。于是我编了一条信息:在干嘛呢?发了过去。半天没有回应,感到很失落,觉得没有必要在此徘徊,失望地走出医院大门,等一辆公交车回小街。一路上王棉的样子又在我脑海浮现:脸圆圆的像一轮明月,身材丰满,**高耸,臀部饱满……她的模样使我温暖,不由联想她在值班跑来跑去,太忙了顾不上看我的信息。

回到小街正在感伤之时,一条短信响起。她回,我在值班。我问,忙吗?她回,忙。

后来我只是断断续续给她发信息保持联系,再没有鲁莽跑到医院去看她。我在等待一个时机,向她发起总攻,天真地以为一次合乎时宜的表达将使她感动,流泪,变成一只小绵羊。因此发生了那件让我至今想起来仍然难于理解的事情。

那天赶上一个什么节日。噢,好像是七夕。也可能是别的节日,但并不重要,泱泱大国礼仪之邦每年有太多的节日度过,彼此送礼吃饭增进感情。尤其男人给女人送礼除了传统节日,比如妇女节、母亲节、七夕、春节等等,还有西方引进的情人节、平安夜、圣诞节等等,加上男女之间能够共勉的一些节日,比如恋爱纪念日,结婚纪念日,生日,以及许多自创的值得铭记的节日,大都让男人破费,女人偶尔回应一次,非常女性主义,但男人从不敢怠慢反而破费的认真,并不是西方个人式的浪漫,倒是中国家庭式的尊重与体贴,中国女人很在乎尊重关心体贴理解,平时中国男人可能过于务实不善表达,应了节日这一天人风即变,许多出乎意料的优雅事情都干的出来。

我说的那天昆明街上出现了许多手捧鲜花的男孩,大都穿着漂亮,溢出笑脸,他们走过广场,穿过繁华的街道,站在公交车站台上,站在电影院门口,站在公园边,去会见心爱的女孩,把鲜花或者还从身上那里掏出什么礼物送给女孩,女孩笑盈盈收下,脸红扑扑的,多么温暖的画面。

那天很多街上都在卖花,香气四溢,价格是平常的五倍,却卖的比平常好,顾客舍得掏钱。昆明本是中国最大的鲜花交易出口市场,一个是昆明斗南花卉市场,一个是昆明国际花卉拍卖中心。这两个市场主要出产玫瑰、康乃馨、百合、满天星、非洲菊、勿忘我、情人草等十多种鲜花,花色纯正,质量上乘。得源于云南得天独厚的气候条件,不管温带、热带、亚热带等世界上主要的鲜花品种都能在这片土壤找到理想的生长环境。所以昆明不光是春城,今天还应该是花城,只不过鲜花大量种植出口始与改革开放后九十年代,比起久远的春天气候属于后来产物。不过人们倒也因此改变生活,昆明人喜欢花,但凡有个院子的都种满花花草草,只有阳台的也摆满花草,因为好养不用操心。除了种还喜欢插花,插在客厅里,插在卧室里,香气弥漫,情趣高雅,因为方便买价格不贵,几天换一簇像用纸一样简单。

受那天气氛的感染,我买了一束玫瑰,准备送给王棉。下班后手捧鲜花往康复医院跑。

那天人们总是谈论鲜花,三楼的何主管早上收到跑腿送来的一束火红玫瑰,一天合不拢嘴。她把玫瑰小心送到阁楼里放起来,等下班带回去。我们三楼中间一棵柱子边有一条陡峭的铁楼梯通往一间小阁楼,木地板上面摆着两张紧挨的黑色木桌,桌边围一圈同样黑色的木椅子,另外还有一个玻璃柜,柜子里空着,柜子边目前堆着几摞库存书。看样子这里是以前书屋办公或者开会的地方,后来办公室搬走了,也从来没有召开过什么会议,闲置起来。何主管说,有些库存书可以暂时放上面,并每隔几天安排某人上去打扫卫生,扫扫地,擦擦桌子柜子。说不定那天老板会上去看看,至今我没见老板上去过,他老了爬这么陡的楼梯变得很危险。同事们因为何主管的花议论纷纷,甚至有人跟我开玩笑为什不买一束送给林芬芳,我笑笑不语,我想她们说完就完了。因为我知道有人会送花给林芬芳,即使不是现在那么也是晚上。果然她们又抓住江珊问,进喜有没有送礼物了?江珊爽直脱口而出没有,说完后悔掩着嘴跑了。很快这话传到进喜耳朵里,进喜耳朵涨红的厉害。整个清华书屋又都知道了。接着小莲面对同样的问题,许多同事都面对过一遍,后面传来办公室连续收到跑腿送去的两束玫瑰,当事人都说完全不知道谁送的,事情扑朔迷离。

我来到康复医院门口打电话给王棉,确定她在上班还是在出租公寓。

她说,她两处都不在。

我问,那么在哪里?

她问,有什么事吗?

我说,确实有事找她。

她说,她在昆华医院。

我问,去哪里干什么?

她说,她母亲病了,从老家上来看病在昆华医院住院。

我问,来多久了?

她说,五天。

我说,我这就过去。

她说,不用。

我抱着鲜花又打的赶往昆华医院。很快我就把她刚才说的话忘了,心里只想着见到她,把花亲手送给她,即使什么也不说,当然我也不可能说出什么高明的话。

我想她一定很开心,因为今天这个节日我给她送花,好像从来没有人为她这么做,她早已习惯了自己买花过日子。至于为什么是我,她会琢磨,这老乡看上去模样一般,老实本份,不爱说话,发信息笨头笨脑,不幽默不调侃不暧昧,实在想不出还会来这一手浪漫。把她二十六岁老姑娘的心撼动了,流出情感来,愉快地接过鲜花,喊他上去坐坐,父亲哥哥都在。他说不上去了,改天再来,其实他想上去但是他知道没有准备,他刚才一心只想着她,虽然他来的是昆华医院但仿佛置身康复医院,因为此刻心里只有她,他不可能这么直白地向她表达,但他心里完全这样想。她说她必须回去了,即使他想和她多待那怕一秒,但他还是说,好吧,早点上去。她说嗯,转身走几步回头说改天一起吃饭。他说好,他们之间的屏障就这样完全打开了,他甚至开始幻想改天他们一起吃饭的美事……

司机说,昆华医院到了。我回过神来,把头往外看,左手边好像就是昆华医院。问多少钱?司机不耐烦地说,36块。其实我看到了记表器上35.7元,张口就问了。付了钱,拉门下车。司机说从右边下,又提醒昆华医院在右边,别走错了。仿佛我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状态昏昏沉沉,完全没有了清醒的意识。

我抱着鲜花找到住院部大楼,进入宽敞明亮的大厅,两个导医台盯着我手里的花看。我走到她们背后,在一块绿色的石膏板后面给王棉打电话。这时我注意到几个小伙子像我一样手捧鲜花,只是他们站在电梯门口,彼此心知肚明地笑着。

我说,我到昆华医院住院部大楼大厅里了,你可以下来吗?

她说,啊……

我说,你在几楼?要不我上来?

她问,你来干什么?

我说,我,我给你买了束花……

她说,啊……什么……

我说,今天是节日…

她说,她没法下来,她的样子很憔悴,不方便见。

我说,没事,我不在乎。

她说,真的,实在对不起,她没法下来。

我说,你来把花拿去,我立刻就走,很快,不耽误她。

她说,不,不行,她这样不想见人,我干嘛要来,她不是说过不用来。

我说,可是今天很特别,我已经买了花。

她说,那你把花拿回去。

我说,我拿回去干什么?求求你下来一趟,或者告诉我在几楼?

她说,我不知道,不行,我要忙了,先挂了。

我说…电话那头没了声音。

我立刻想起她的样子,她圆润的脸蛋开始变得沧桑,饱经风霜,像一个丑陋的老女人。我安慰自己即使她变成什么样,此刻她只要下来见我,我都能欣然相对,可是她把电话挂了,她不准备下来见我,我在她心中没有一点份量,纯属我自作多情,一厢情愿,可笑至极。

我抱着鲜花摇摇欲坠,像一棵寒风里的芦苇。坚强地忍着眼泪,装模作样的在大厅徘徊,低着头,头越来越低,看着鞋上一双黄色皮鞋,就是它陪我来的这里。我还是希望过一会她能下来,即使只是一点怜悯之心,把我送的花接过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塞进垃圾桶,那么我也将感激不尽。事实上她连这么一点怜悯之心都不给我,拒绝的多么彻底,痛快,比一个陌生人还要残忍,陌生人都不会这样,尽管我们还是有过一面之缘的老乡,尽然如此难于理解。

我重新打电话。

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我抬头仰望,看到住院大楼像一个圆柱形里面一层层叠加上去,屋顶盖透明的玻璃瓦。我不再奢望能看到她站在某一层护栏边,也许她真在那里站过。我的眼睛酸了,饱含热泪,匆忙走出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