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曾去过王澍设计的富春山馆,但我去过富春江。那是很多年前,我第一次到富春江时,穿过林间小径,看到它零星的光影,待走到岸边,看到那完全倒映的山形云影,猜想着在茂林修竹内部奔走的各种生灵,内心立刻升起一种招架不住的欢欣,仿佛一种死灰复燃的旧情,决心与它从此共度一生。

一个朋友问:

今天的人,为什么画不出从前的山水画,写不出从前的山水诗?

我说,那是因为山水没了,变成了风景,甚至,变成了风景点。

前面说,风景是身体以外的事物,是我们身体之外的一个“他者”。

风景点,则是对风景的商业化。

它是我们的旅行目的地,是投资者的摇钱树。

风景点是一个点,不像山水,不是点,是面,是片,是全部的世界,是宇宙,把我们的身体、生命,严严实实包裹起来。我们存在于其中,就像一个细胞,存在于我们的身体中。我们就是山水间的一个细胞,生命被山水所供养,因此,我们的生命,营养充足。

古人不说“旅行”,只说“行旅”。“行旅”与“旅行”不同,“行旅”不用买门票,不用订酒店,“行旅”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是在自然中的遨游,是庄子所说的、真正的“逍遥游”。

行旅、渔樵、探幽、听琴、仙隐、觅道,都是生命的一部分。

所以,范宽画的是《溪山行旅图》。要画“溪山旅行”,境界立刻垮掉。“行旅”与“旅行”,见出今人与古人的距离。

黄公望很少画人,像王维所写,“空山不见人,但愿人语响”。他的山水世界,却成全了他的顽皮、任性、自由。他的眼光心态,像孩子般透明。所以董其昌形容,黄公望“九十而貌如童颜”,“盖画中烟云供养也”〔明〕董其昌:《画禅室随笔》,同上书,第44页。

但现在,我们不被山水烟云供养,却被钱供养了。山水被划级、被申遗、被分割、被出售。我们只是在需要时购买。雾霾压城、堵车难行,都提升了风景的价值,拉动了旅游经济。后来我们发现,所谓的风景点,早已垃圾满地,堵车的地方,也转移到景区里。

我们或许还会背张若虚的诗:

江天一色无纤尘,

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心里,却升起一股揪心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