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这天,刚一踏进公司,曹福就发现前台换成了Nancy。她穿一身深色的套装,显然没有那天当主持人那样光鲜,脸色也暗淡了一些。曹福问:“怎么是你做前台?”“Chris(克莉丝)离开公司了。我临时代代。没准儿,我们都得走。”曹福惊问:“怎么回事?”“合资谈判失败了。万事丰可能会撤出中国。”曹福半信半疑:“不可能吧?”“不信,你去问问卢经理他们。”“好的。”
曹福一眼扫过去,发现格子里的人少了。往卢玉峰的办公室走去,路过茶水间时听见有人说话。就进去了,一群人正围着卢玉锋听他说话:“本来前任袁总和中方已经谈了快六年,快要达成协议了,老美不信任袁总,让Kevin换了袁总,结果谈砸了。”曹福问:“为什么?”卢玉峰看一眼曹福说:“这是外国公司,袁总是华裔,Kevin是白人。Kevin一来,推到重谈,他又不了解中国,高高在上,缺乏flexibility(灵活性),矛盾更多。中外双方都想派总经理和财务总监,争夺管理权,中方想把总部设在SJZ,外方想设在BJ,利润分成的方案也有分歧,特别是品种使用权费用的提取,外方要的高,因为将来肯定主要用万事丰的品种,中方不同意,就连名称大家都不一致,中方要用新农万事丰,外方要用万事丰新农,管理模式、生产方式、工厂选址等等都有矛盾。要不是国家规定主要农作物种子公司必须合资,中方必须要占多于百分之五十的股份,美方肯定要独资。各出多少也有分歧。说新农没兴趣再谈了。外方还最担心品种资源的保护问题,老美希望能看到法律文件,法律比政府重要,哪儿有啊?”卢玉峰平易近人,没有皇城根下人的那种对外地人的傲气,曹福对他有好感。曹福补充说:“我们国家只有农业部和国务院的文件。”卢玉峰指着黝黑皮肤的赵博律师说:“事事都得请示律师。”赵律师说:“外国人不信,老让我解释法律和国家政策的区别,我解释,他们又无法理解,害怕政策变化,缺乏信任。”Jessica说:“外国人有外国人的思维模式。”大家觉得都要离开公司了,连Jessica都敢说话了。卢玉峰说:“怕什么,大不了换一个工作。”曹福说:“这就是文化和社会制度的不同造成的。”卢玉峰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Kevin理解不了,不愿听取别人的意见,说中方不愿再谈了。”市场部的小姜说:“又不懂中文,很难交流。”卢玉峰说:“可不是的,听说Kevin和Peter去了一趟农业部,本想让农业部保证种质资源保护,种质资源保护没搞明白,Kevin回来说农业部不让进口玉米种子了。万事丰真想在中国做生意,总部一听,种子都不让进了,还怎么做,就决定撤出中国。”曹福怀疑:“不可能吧?这样做对国家有什么好处?”卢玉峰说:“谁知道‘敖’(our)先生是怎么翻译的,也许是整个儿搞差了。”曹福瞬间感觉到万事丰真要离开中国,刚一下海,自己马上就要失去工作了,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想到自己过去的辉煌,可现在自己马上就会失业,没了收入,就没有钱了,家里的一点积蓄买了房,剩下的都让廖鹭鹭拿去炒股赔的差不多了。在学校时,可以去找学校,现在在社会上,谁能借给你钱,谁能帮助你,不能养家,不能养孩子,连生存都有困难,更可怕的是颜面全无,无脸见江东父老,一股无助和绝望瞬间掠过后脑勺,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深刻体会到工作对生存的价值。一霎那,从学校来到公司后还仅存的那一丁点傲气全没了,只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助。一阵虚汗下来,冷静了,横下心一想,大不了再找一个差一点的工作,心情好一些了。学校还留着档案,实在不行,可以回学校,好马不吃回头草,只能把尊严扔到太平洋去了。可曹福又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把尊严看得很重的人,他认为尊严是人不怕失败、不愿堕落、不随波逐流、不放弃、继续努力的动力,失去尊严,就失去了生活的意义。曹福也是一个不轻言放弃的人。他想起了泰坦尼克号触冰要沉时,第一种人,大部分想到的是赶快找救生艇逃走,公司要倒闭时,赶紧另找工作。第二种人,实在走不了的,就想爬到船的最高处,在公司里寻求更高的职位。很少有人想把船修好,或把公司救活。曹福想做第三种人,把这个船修好,想做些努力不让万事丰撤出中国。他说:“我给新农和农业部的人打个电话,问问到底怎么回事,也许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坏。”卢玉峰问:“你在新农和农业部有熟人?”曹福边答应“有”边出去了。
陈炜明是曹福研究生的同学,是新农公司和万事丰公司谈判的主要负责人之一,现为新农公司住BJ办事处主任。曹福打电话问陈炜明:“听说合资的事你们不想谈了?”陈炜明说:“没有啊,新农种业对建立合资企业非常有诚意,绝没有不继续谈的想法。”曹福奇怪:“可这边都认为你们不想谈了?”陈炜明说:“你们误会了,谈判嘛,不就是讨价还价。我们也在纳闷为什么Kevin和Peter突然不谈了。”“喔,原来这样。”陈炜明说:“Kevin和Peter太不懂谈判了,Kevin也太不了解中国了,没几句话,就僵了,一点灵活性没有。上赶的不是买卖,我们也不会求你们。”老外真像人们所说的那样,一条路走不通,就不知道还有其他的路了。他无奈的说:“看来万事丰也不会主动找你们了,准备撤出中国,我也得离开了。”陈炜明热情的说:“正好,你就到我们公司来,我们正缺一个你这样懂技术的专家,我们老总也喜欢你。”曹福说:“还没到最后,到时候再说吧。”陈炜明说:“我马上去开会,开完会再说。好久没聚了,找机会聚聚。”曹福说:“好的,你去开会。”
曹福考虑再三,一个人躲到会议室,还是鼓足勇气和他最难为情和最不愿意联系的人打了电话,因为这个人是他在农业部最熟悉的人。接通电话后,曹福脸红心跳,吞吞吐吐:“你,你好!”对方也有些意外,跟着结巴:“你,你好!”曹福问:“听说,农业部不让万事丰,进口种子了?”对方平静下来了:“我也参加了交谈,没有的事,只是进口的监管更加规范一些了,你们的Kevin可能误解了,也可能是刘一斌的翻译有问题。”曹福若有所悟:“原来这样。”对方说:“你可以给Kevin他们解释解释,中国政府的改革开放永远不会变,非常欢迎外国种子公司到中国投资,提高中国种业水平,提高中国农业的生产率,这些都对国家有利。”曹福坦然了,不想说得太多,就说:“我回去一定给他们解释。谢谢!”“拜拜!”
刚才通电话时,就有电话打过来。刚一打完,张广站的电话就进来了:“曹经理,听说公司要黄了?我是不是要另找工作?”曹福思忖后说:“还不一定,不要着急,等等再说,车到山前必有路。”那边说:“我听您的!”曹福叮嘱:“好好工作。有什么事我和你联系。”“谢谢您了!”“再见!”
刚打完电话,Nancy推门进来问:“找到下家没有?”曹福回答:“还没找,你呢?”Nancy蛮有信心的说:“我年轻,又有海外工作经验,我做的是marketing(市场),哪个公司都需要,外企圈里,好找。找不到好的,找一个差一点的没问题。”曹福突生一个想法,想征求一下Nancy的意见:“我给新农公司和农业部都打了电话,好像公司误会他们了。新农公司希望继续合资,农业部没有限制进口种子。”Nancy不信:“really (真的吗)?”曹福说:“听说Kevin的前任是个中国人,公司换成了美国人,是不是美国人对中国不了解,又不懂中文,不太适应中国国情,把事情搞坏了。”Nancy惊异的看着曹福说:“您真敢说!要是有人把您说的这些话传到美国人的耳朵里,即使公司不撤走,您也得走人了。”曹福不相信,问:“不至于吧?这是在外企。”Nancy惊讶:“您真天真,美国人也是人,外企也是公司,好不了多少。在公司里,不能什么事儿都对别人说,说不准就出事儿。还好您是说给我听。”曹福心想一个黄毛丫头这么教训自己,脸上有点挂不住,但又一想这女孩儿挺真诚的,是为自己好,应该感谢她。就说:“我以后注意。”他继续把自己的想法和Nancy说说:“你觉得我给Kevin和Peter把情况讲一下合不合适?”Nancy略微凝神思考了一下,说:“您这人还真实诚,就像这个公司是您的一样。要是真像您说的,对公司和员工都好。我觉得可以,你可以去问问卢经理。”
格子里已经有些人在收拾东西了,有点凄凉,Peter办公室没人,也没看见卢玉峰,曹福就直接去找Kevin。走进Kevin的办公室,Kevin背靠着办公桌站着,知道有人进来,转过身来,面无表情,神色黯淡,没了往日的傲气,不耐烦的瞟了曹福一眼,曹福一悸,但还是说:“Good morning!(早上好!)”Kevin无精打采的回答了一句“good morning(早上好)”。曹福直通主题:“You may misunderstand Xinnong and ministry of agriculture.(你可能误解了新农和农业部。)”Kevin高声质问:“Did I misunderstand them?(我难道误解了他们?)”曹福尽力解释:“Xin弄 want to continue to set up joint venture.Our agriculture ministry wants to have more and stricter inspectation for the seed import, does not ban seed import.It is your understanding issue,or translation issue.(新农希望继续建立合资企业。我们农业部希望对种子进口有更多更严格的检测,并不是禁止进口种子。是你理解有问题,或是翻译有问题。)”这一下把Kevin惹火了,嚷着:“Shut up!(闭嘴!)”曹福惊呆了,感觉受到了极大的侮辱,这是不尊重人,万事丰刚通报了不尊重人的case(情况),一个领导因为这样训斥下属,被告为不尊重员工事件,被降职处理。脾气再好的人也有发火的时候,曹福一怔,立即转身就要离开,Kevin从后面拉住了曹福,忙道歉:“Sorry,sorry,forgive my bad mood.(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的坏脾气。)”曹福没有说话,Kevin把曹福拉到座位上,他也坐下,说:“It is said that you have good ‘Guanxi’with the ministry.You can help our company.(听说你和部里有很好的关系。你能够帮助我们公司。)”既然Kevin赔不是了,曹福也就原谅他了,说:“I talked to somebody in Xinnong and the ministry.They told me the reality just I said.(我和新农和部里的人谈过,他们告诉我刚才说的真实情况。)”Kevin像得到了救命稻草一样,转沮丧为喜,问:“Really?(真的吗?)”曹福很肯定的回答:“Yes!(是的!)”曹福又把他通电话的详细情况说了一遍。Kevin沉思了一会儿说:“ Thanks!(谢谢!)”操起电话就打给了总部亚太区负责人Alan,把曹福说的情况转述了一遍,放下电话,Kevin的脸色又变得难看了,对曹福说:“Alan said he didn’t know which story he should believe?(艾伦说他不知道应该相信那种说法?)”Kevin情绪到了低点,有气无力的说:“I have done my best. I will send an email to Alan.(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我将写一封邮件给艾伦。)”曹福无奈,只有安慰他:“Alan will listen to you.(艾伦会听你的。)”Kevin咕哝:“Who knows, God knows.(谁知道,上帝知道。)”实际上曹福也同样非常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