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河之岸

整个上午，鼹（yǎn）鼠都在一刻不停地忙活着，为他家这间小屋子做春季大扫除。

他丢下扫帚，又拿起掸子，然后一手提起一桶石灰水，一手拽着一大把刷子，踩着椅子爬上梯子，直到灰尘呛了他的喉咙，迷了他的眼睛，石灰水溅满他的黑色毛皮，胳膊又酸又痛，腰也直不起来才罢休。

春天的气息飞扬在他头顶的天空上，飘荡在他脚下的泥土里，萦绕在他的身体周围，那股强烈的渴求精神甚至钻进了他那又黑暗又低矮的小屋子。难怪鼹鼠把刷子往地上一扔，嚷道：“真讨厌！”“哦，去他的吧！”“见鬼的春季大扫除！”

他等不及穿上大衣，就冲出了家门。地面上好像有种力量正在急切地召唤他。于是他向着陡斜的地道奔去，这地道一路通向地面上的碎石子车道，而这车道是属于住在通风向阳屋子里的动物们的。

鼹鼠拼命地挥舞着他的四只爪子，又是扒又是掏又是抓又是刨，又是刨又是抓又是掏又是扒，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嘀咕着：“我们上去啦！我们上去啦！”

到最后，噗，他的鼻尖儿真的伸到了阳光中，乐得他在一片暖洋洋的大草坪上打起滚来。

“简直太棒了！”他自言自语道，“可比刷墙好玩多了！”

太阳晒得他的毛皮暖烘烘的，微风轻拂着他发烫的额头。尽管鼹鼠在地下蛰居得太久，耳朵都不太灵光了，就连小鸟儿欢快的歌声，听起来都如同大吼大叫，但是一想到可以不用做春季大扫除了，这该是多么欢乐惬意。他高兴得四肢蹦跳起来，飞跑着横穿过草地，一直跑到草地尽头的灌木篱笆前。

“站住！”一只老兔子在灌木篱笆豁口处叫住他，“通过私人道路，要交六便士！”

鼹鼠才懒得去理会这只老兔子呢，正眼都不瞧他一下，这倒令老兔子乱了方寸。他顺着篱笆一路飞奔，不时还跟那些从别的洞口探出头来，想要一看究竟的兔子们逗趣儿。

“蠢货！蠢货！”鼹鼠得意地嘲笑着这些家伙们，没等他们想出一句满意的话来回敬他，就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留下兔子们互相埋怨起来。

“瞧你多笨，干吗不说他……”

“哼，你自己为啥不说……”

“你就应该警告他……”

诸如此类，老生常谈的话。当然啦，也一向都是如此。

一切都美好得让人难以置信。他撒开四肢飞奔，穿过一片又一片草地，沿着灌木篱笆，穿过灌木丛，等不及似的到处游荡。一路上，他看到鸟儿筑巢做窝，花儿含苞欲放，叶儿新芽漫发——万物都是如此蓬勃向上，欣欣向荣。

他一点也没听到良心在偷偷责备着说“刷墙去！”，反倒是觉得，能在这群忙忙碌碌的公民当中当唯一一只懒狗，是多么惬意的事啊。要知道，假期中最棒的部分也许不是自己得到休憩，而是看到别人都在埋头苦干。

他漫无目的地到处闲逛，忽然就站在了一条涨水的大河边，这一刻真是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快乐。他一生中还从来没有见过河呢。这只全身光滑、蜿蜿蜒蜒、体格庞大的动物，一路欢笑着追逐而去，咯咯窃笑着抓起一件什么东西，又哈哈大笑着把它放下，转身扑向新的小伙伴。新伙伴刚刚要挣脱它，却还是被它抓住了。

大河震颤不息，摇曳闪烁，粼粼发光，漩涡奔流，细语潺（chán）潺。鼹鼠简直像着了魔一样，看得入了迷。他沿着河边一路小跑，就像一个小孩子紧跟在大人身边，听他讲着冒险刺激的故事，听得出神了。最后他跑累了，就在岸边坐下来。但是河水仿佛永远不会停歇似的，依旧一个劲儿地对着他娓娓道来，低声细语地讲述着世上最好听的故事。这些故事来自大地的最深处，一路传诵，最终讲给永远听不够的大海。

当他坐在草地上，张望着河对岸的时候，忽然看到就在水面上方一点的位置，有个漆黑的洞口。于是他便陷入了幻想：如果有这样一只不太贪心的动物，拥有河边一间小巧玲珑的房子，涨潮时淹不到，远离尘嚣，那该是多么舒服的一个家啊。

他正沉浸在美梦里，忽然有个亮晶晶的小东西在漆黑洞穴深处一闪，接着又闪了一下，像颗小星星。可是，能够出现在洞口那样的地方，绝对不会是星星。说它是萤火虫吧，好像太亮也太小了。

他正瞧着，那家伙竟冲他眨巴了一下，原来那是一只眼睛。渐渐地，在眼睛周围显出一张小脸，像一幅画嵌在画框里。

这是一张棕色的小脸，腮边有两撇小胡子。

这是一张严肃的圆脸，眼睛里闪亮着的，就是一开始引起他注意的那种光。

两只精巧的小耳朵，还有浓密光滑的毛发。

这是河鼠！

接着，两只动物面对面站着，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彼此。

“你好呀，鼹鼠！”河鼠招呼道。

“你好呀，河鼠！”鼹鼠答道。

“你愿意到这儿来吗？”河鼠问。

“嗨，你说着倒轻松。”鼹鼠没好气地说。河边生活对他来说实在太新鲜了，他还没搞清楚水上的生活习惯呢。

河鼠二话没说，弯下腰解开一条绳子，用它拉拢来一只小船，然后前后爪轻轻一跨，进入了船中。鼹鼠原先没有注意到这只小船。他仔细打量着，只见小船外面漆成了蓝色，里面漆成了白色，正好能容得下两只动物。虽然还不大明白它是用来做什么的，但鼹鼠的整颗心已经一下子飞到了小船上。

河鼠手脚利索地把船划了过来，拴在岸边。他伸出前爪，扶着鼹鼠小心翼翼地跨上船。“抓住了！”河鼠说，“现在，轻轻地把脚放上来！”鼹鼠惊喜地发现，自己当真坐在了一只真正小船的尾巴上了。

“今天真是个完美的日子！”河鼠把船撑离岸边，划起桨来的时候，鼹鼠说，“你知道吗，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坐过船呢！”

“什么？”河鼠惊讶地张大嘴巴，“从来没有坐过——你从来没有——哎呀——那你一直都在干啥来着？”

“坐船有那么好玩吗？”鼹鼠不好意思地问道。其实从他跨上船的那一刻，内心早就相信了这个事实。此刻他向后靠在座位上，仔细观察着坐垫、桨片、桨架和上面所有令人着迷的设备，感受着小船在身体下面轻轻地摇晃。

“哪里只是好玩？再也没有比这更绝妙的事了，”河鼠俯身划桨，一本正经地说，“请你相信我的话，我年轻的朋友，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件事情——绝对没有一件事情，比划船更值得一做的了。什么也不干，光是划船我就能划一整天，”他梦幻般地喃喃自语，“坐在一条船中，到处划呀划呀……”

“当心前面，河鼠！”鼹鼠忽然惊慌地大叫起来。

可惜为时已晚。小船猛地一头撞到岸边。那个刚才还在做着划船美梦的家伙，一下子跌倒在船底，摔了个四脚朝天。

“是坐在船里，还是跟船在一起，”没想到，河鼠一脸轻松，笑着爬了起来，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下去，“是待在船里头，还是船外头，这都无所谓。事实上，这都没什么要紧的，这就是划船的魅力所在。不管你上哪儿，还是不上哪儿；不管你是去目的地，还是去别处，或者哪儿也不去也成。你总忙个不停，也没见做出什么特别的事，天底下的事情那么多，一件完了，总有下一件在等着你。你要学会随心所欲，高兴就去干。不过我劝你最好啥也别干。好啦不唠叨了，要是今天上午你真没别的事要做，咱们是不是一块儿顺流而下，划他一整天的船？”

鼹鼠乐得直晃着脚丫子，敞开胸脯，自由自在地躺倒在松软的坐垫上，心满意足地长吁一口气。“我将拥有多么棒的一天啊！”他说，“还等什么，咱们马上动身吧！”

“等一会儿，就一小会儿！”河鼠说着便熟练地扣住缆绳，穿过码头上的环，轻轻一蹦，爬进码头上面的洞里去了，没多会儿，就捧着一只装满了午餐的藤条篮子，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

“把它推到你的脚底下。”河鼠把篮子递到船上，对鼹鼠说。接着他解开绳索，再次拿起双桨。

“篮子里面都装着啥？”鼹鼠好奇地扭动身子问。

“有冷鸡肉，”河鼠一口气回答说，“冷舌头冷火腿冷牛肉腌小黄瓜沙拉法国面包卷三明治罐焖肉姜汁啤酒柠檬汁苏打水……”

“哇，够啦，够啦，”鼹鼠兴奋地叫道，“简直太丰盛了！”

“你真的这样觉得？”河鼠一本正经地问，“这只是我平常出去玩儿时带的东西，别的动物还一直说我是个小气鬼，带的刚够吃而已！”

河鼠的话，鼹鼠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正深深地陶醉在这种新生活里，水光、涟漪、芬芳、泉声、暖阳，一切都是那么新奇而美好。他把一只脚爪伸到水中，做起长长的白日梦来。而河鼠真是个善良的好伙伴，稳稳当当地划着船，忍着不去惊扰他。

“你的这身衣裳我喜欢极了，老伙计，”大约过了半个钟头，河鼠终于开口了，“等我有钱了，也要给自己弄一件黑天鹅绒的吸烟服来穿。”

“你刚在说什么？”鼹鼠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你大概觉得我这人特别没有礼貌吧，但是这一切对我来说太新鲜了。所以，这——就是——一条——河！”

“是这条河。”河鼠纠正他的话说。

“你真的住在这条河的旁边吗？多么愉快的生活呀！”

“我住在河边，和它一起，在河上，也在河里，”河鼠说，“这条河就是我的兄弟姐妹、姑姑婶婶、伙伴朋友。它供我吃喝，也供我洗漱。它就是我的世界。除了这个世界，我再也不需要别的什么了。凡是大河也没有的东西就不值得拥有了，凡是大河也不知道的事物就不值得去了解。”

“天晓得我与大河在一起度过了多么美好的时光啊！无论春夏秋冬，总有它的乐趣，令人兴奋。就是二月里涨潮的时候确实挺糟糕，我的酒窖和地下室里灌满了浑浊的水，黄褐色的河水从我最精致的卧室窗前流过。但是到了退潮之后，就会露出来一摊摊烂泥，闻起来像是葡萄干蛋糕的味道，河道里塞满了各种杂草和杂物。这时候，我就可以在大部分河床上闲逛了，不用担心会弄湿鞋子，到处都可以找到新鲜食物吃，还有那些粗心的人从船上丢下来的东西。”

“不过，有时候是不是也会感到有点儿无聊？”鼹鼠壮着胆儿问道，“只有你跟这条河，就没有别的动物来跟你聊聊天儿吗？”

“就没有别的动物聊天——好吧，我不该奢望你能一下子理解的，”河鼠宽宏大量地说，“你初来乍到，自然不了解，如今河岸上已经拥挤不堪，许多动物只好一起离开。噢，从前可不是这样儿的，水獭（tǎ）呀，鱼狗呀，䴙䴘（pì tī）呀，红松鸡呀，差不多成天在这儿，一个劲地求着你做这做那，好像别人就无事可做了一样。”

“那儿是什么地方？”鼹鼠挥动着爪子，指着河对岸草地后面黑漆漆的森林问道。

“那儿吗？哦，那儿是原始森林。”河鼠简短地回答，“我们河边居民不常去那儿。”

“他们——住在原始森林里的那些动物都不太友好吧？”鼹鼠略显紧张地试探道。

“这个嘛，”河鼠回答，“让我来想想。松鼠不坏。兔子有的也还不错，不过有好有坏。当然还有獾（huān），他住在森林的中央，除了这个地方哪儿也不住，哪怕你花钱请他。亲爱的獾呦！没有动物去打扰他，最好也别去。”河鼠意味深长地加上一句。

“为啥？谁会去打扰他呢？”鼹鼠追问道。

“嗯。当然有了，森林里还有一些别的动物。”河鼠吞吞吐吐地说，“黄鼠狼呀，鼬鼠呀，狐狸呀，他们也不一定都是坏的。我和他们的交情还不错，要是碰上了也会在一起玩儿一天。可他们有时会突然翻脸，这得承认。好吧，事实是，你根本不能真正相信他们。”

鼹鼠心里明白，老是谈未来有可能碰到的麻烦事，哪怕只是提一下，都是不合乎动物界的规矩的。所以，他岔开了这个话题。

“那么，在原始森林之外的远方又是什么呢？”他问，“一眼望去那是一片蓝色的、模糊的地方，我猜有可能是山，也有点像城市里的炊烟，又或者只是浮云？”

“在原始森林外面，就是广阔的大世界，”河鼠说，“那地方，跟你我都不相干。我从没去过那儿，也永远不会去的。你要是还头脑清醒，就也别去，别再提它了。好啦！我们的静水湾到了，就在这儿吃午饭吧。”

他们离开了主河道，把船划进一片像是被陆地环绕的小湖。湖水两边是绿色的青草坡地。

在幽静的水面下，蛇一般弯弯曲曲的褐色树根正发着光。在他们的前面，矗立着一座拦河坝，银色波浪高飞，落水泡沫翻滚，连接着它的是一个滴水的水车轮子。水车不停地转动，一直带动着一间灰色山墙磨坊里的磨盘，发出一种直叫人打瞌睡的嗡嗡声。而磨坊里却又不时传来清脆欢快的说话声。

鼹鼠看着眼前的一切，心潮澎湃，忍不住举起两只前爪，激动得喘气道：“哎呀！哎呀！哎呀！”

河鼠把船划到岸边，拴好绳子，把还不熟水性的鼹鼠平安地扶上岸，然后将午餐篮子扔到草地上。

鼹鼠请求河鼠允许，由他来打开篮子。河鼠欣然满足了这位朋友的愿望，自己便往草地上一躺，伸展着四肢，惬意地休息，听凭他那个兴奋的朋友抖开餐布，整齐铺好，把神秘的食物一样一样从篮子里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打开，井井有条地摆放好。每每发现一样新东西，鼹鼠就忍不住惊叹一声：“哎呀！哎呀！”

食物摆放就绪，河鼠就一声令下：“趁现在，老伙计，开吃！”鼹鼠等这一刻不知等了多久，要知道，那天他从一早就开始忙活他的春季大扫除，根本没有停下来吃过东西喝过水，又折腾了这么一大圈，仿佛已经过去了好多天。

“你在看啥？”河鼠问。一顿狼吞虎咽之后，鼹鼠饥饿的肚子已经舒服多了，眼光也终于可以离开餐布去看看别的了。

“我看到有一连串的泡沫，”鼹鼠说，“它们在水面上漂流，真是好玩儿极了。”

“泡沫？哇哦！”河鼠高兴地吱喳了一声，样子怪招人喜欢的。

一张发亮的大嘴从岸边的水面上冒了出来。水獭钻水而出，顺势抖掉了他毛皮大衣上的水滴。

“你们这些贪吃的家伙！”他边说边朝着吃的凑上来，“为什么不邀请我呀，河鼠？”

“这是临时想到的，”河鼠立马解释说，“跟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朋友鼹鼠先生。”

“很高兴认识你。”水獭说。两只动物马上成了好朋友。

“到处都是吵吵嚷嚷的！”水獭继续说着，“今天好像全世界都凑到河面上来了。我到这个静水湾，本想是来图个清静，没想到又碰上你们两个家伙！至少是——啊，很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们懂的。”

他们身后响起一阵窸窣（xī sū）声，循声而去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矮树丛，上面积满了厚厚的一层树叶，还是去年的。

突然，从里面探出一只带条纹的脑袋，目不转睛地瞧着他们，脑袋下高高耸起两个肩膀。

“过来吧，獾！”河鼠叫道。

獾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一两步，小声咕哝说：“哼！一伙人呢！”然后马上转过身去，一溜烟跑不见了。

“他就是这么个家伙！”失望的河鼠说，“他最不喜欢交朋友！今天我们就别想再看见他了。好吧，不管他了，还有谁到河面上来了？”

“蟾蜍（chán chú）算得上一个，”水獭回答，“他又开了一艘崭新的赛艇，穿着一身新衣服，什么都是新的！”

两只动物互相看了一眼，哈哈大笑。

“有一段时间，他闷头玩帆船，”河鼠说，“后来帆船玩腻了，就开始玩儿撑平底船。整天就知道撑船，别的什么都不感兴趣，还惹出一屁股麻烦来。去年，他又迷上了大游艇，拉着我们都往里头住。我们只好装作喜欢的样子。他当时还吹牛自己后半辈子都要住在那里了。他就是这样，没有常性，不管喜欢上什么事情，玩一阵就腻了，然后又喜欢上新的玩意儿。”

“他也算是个好人，”水獭若有所思地说，“就是心思不定，特别是对开船这件事！”

从他们坐的地方放眼望去，隔着一座小岛，前方就是主河道。就在这个时候，一艘赛艇进入了他们的视线。划船的是一个又矮又胖的家伙，桨下水花飞溅，船内身子翻滚，却还在拼命划着。河鼠站起来喊他，可蟾蜍呢——就是那个家伙——却摇摇头，自顾自地划他的赛艇。

“他老这样滚来滚去，不一会儿就要滚到船外面去了。”河鼠说着重新坐了下来。

“我打赌他一定会滚出来的，”水獭咯咯笑着说，“我给你讲过蟾蜍和那个水闸管理员的趣事儿吗？蟾蜍他……”

一只随波漂流的蜉蝣忽然笨悠悠地逆水游来，这是对生活充满好奇的年轻蜉蝣们尤其喜欢去做的事情。水面忽然卷起了一个漩涡，噗，蜉蝣就消失了踪迹。

水獭也不见了。

鼹鼠赶忙往下看。水獭的话犹在耳边，可他躺过的那块草地却空空如也。一直望向很远的天边，也不见他的踪影。

然而，河面上又冒出一连串的泡沫。

河鼠哼起小曲儿来。鼹鼠立刻想起，按照动物界的规矩，如果你的朋友突然失踪了，不管你出于什么理由，都不应该随便谈论这件事。

“好啦，好啦，”河鼠说，“我想我们该走了。不知道我们两个里面，谁该把东西收拾进篮子里？”听河鼠的口气，好像对此不是特别乐意。

“哦，这种活就交给我吧。”鼹鼠说。不用想，河鼠欣然接受了。

收拾篮子这种活自然没有打开篮子那样让人觉得有意思，向来都是如此。不过对于好奇的鼹鼠来说，什么事都可以干得津津有味。尽管他刚收拾完毕，系好篮子，就发现一只盘子正躺在草地上看着他，刚把它重新装进去，河鼠又指出漏掉了一把人人都看得见的叉子。到最后，他竟然发现自己屁股底下还坐着一只芥末瓶，之前竟毫无察觉。无论如何，最后他总算完成了这个任务。好在鼹鼠也没有什么坏脾气。

太阳开始西落，河鼠荡起双桨一路返回，嘴里还咕哝着什么诗，把鼹鼠晾在了一边。鼹鼠呢，午餐饱食了一顿，此刻正心满意足地坐在船上悠闲自得。

他看着河鼠娴熟的动作，内心开始有点跃跃欲试起来，脱口而出：“嘿，河鼠老兄，我也想划划船！”

河鼠微笑着摇摇头。“现在还不行，我年轻的朋友。”他说，“等你学好了再划吧。这可没有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鼹鼠沉默了一两分钟，可内心却越来越嫉妒河鼠能够那么轻松又有力地划船了。他的虚荣心开始作祟，耳边总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自己划得完全不会比河鼠差。他突然猛地跳了起来，一把抢过河鼠手中的双桨。

河鼠呢，正陶醉在自己的诗歌之中，完全措手不及，仰面翻倒在船底，又跌了个四脚朝天。抢占了位置的鼹鼠洋洋得意，信心十足地抓住了双桨。

“住手！你这个蠢驴！”河鼠在船底急得大叫起来，“你不能干这个！你会把我们都弄到水里去的！”

鼹鼠才听不进去，挥舞着双桨往后一挥，用力往水里划了一下。可是他的浆根本没有碰到水面。一阵头重脚轻之后，鼹鼠便摔了个倒栽葱，整个儿压在躺倒的河鼠身上。惊慌失措的他，赶忙去抓船舷。

顷刻间，扑通！

船翻了过来，鼹鼠在河里拼命挣扎。

哎呀，水里真是冷极了，哎呀，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他只感到自己一直在往下沉呀，沉呀，水在耳朵里头嗡嗡响呀，响呀。他挣扎着冒出水面，却又被水呛住了喉咙，急得哇哇大叫，不一会儿，就又沉了下去。就在鼹鼠快要绝望的时候，忽然，一只有力的爪子抓住了他的后颈。

那是河鼠。他显然是在哈哈大笑。鼹鼠能感觉到他的笑声从胳膊传下来，通过爪子，一直传到了自己的脖子。

河鼠抓住一只桨，将它塞进鼹鼠的胳肢窝下，又把另一只桨，塞在了他另一边的胳肢窝下面。接着，他游到鼹鼠后面，推着已经毫无力气、再也扑腾不动的鼹鼠来到了岸边，将他拉出水面，安置在了岸上。刚才还神气活现的鼹鼠，顷刻间就成了湿漉漉、软瘫瘫的一堆，狼狈极了。

河鼠帮鼹鼠搓了搓身子，拧干了湿衣服，然后对他说：“现在，老伙计！顺着路快步来回跑，直到你的身体暖和了，衣服也干了为止。我这就潜下水去把午餐篮子捞上来。”

惊魂未定的鼹鼠，身上湿透，内心羞愧，再也不敢逞能了，拖着湿漉漉的身体在河边来回跑，直到身上干得差不多了才停下来。此时河鼠纵身一跃，又一次蹿入水中，找到小船，把它重新翻了过来，拴在岸边，又把漂在水面上的东西一件件捞回来。最后，他潜入水底捞到了午餐篮子，奋力把它带回了岸上。

一切又重新准备就绪，等着出发了。鼹鼠却无精打采、垂头丧气地坐到了船尾的座位上。他忍不住激动地低声呜咽：“河鼠老兄，我宽宏大量的朋友！我刚刚真是太愚蠢，太没脑子了！实在是很抱歉，一想到差点因为我而弄丢了那只漂亮的午餐篮子，心里就特别难过。我承认，自己就是一只彻头彻尾的蠢驴。求你能不能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这一次，一切还跟过去一样好吗？”

“没什么的，上天保佑你！”河鼠轻松地答道，“对一只河鼠来说，弄湿点儿算得了啥？大部分时候，我待在水里的时间比待在岸上还要久呢。你就别再想着这件事了。还有，要是你愿意的话，我真的觉得你可以过来跟我一起住一段日子。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我的房子很简陋，根本没法和蟾蜍富丽堂皇的家比。你还没来看过呢，到时候，我会让你过得自由自在的，可以教你划船、游泳，不久你就能像我们一样在水里自由玩耍了。”

河鼠这么善意友好的一番安慰，把鼹鼠感动得话都说不出来。他只好用爪子背抹掉了一两滴眼泪。好心的河鼠还故意把脸扭向一边，装作没看见。鼹鼠很快就振作起来，甚至面对两只红松鸡争相嘲笑他那副湿答答的狼狈样时，竟然也能够回嘴了。

等他们回到家中，河鼠便在客厅里生起熊熊的炉火。他让鼹鼠坐在炉前的一张扶手椅上，还给他拿来了睡衣和拖鞋，接着又滔滔不绝地给他讲河上发生的各种趣事。时间仿佛过得特别快，一转眼就到了晚餐时间。而对于鼹鼠这样居住在陆地上的动物来说，河上的故事听起来是那样的惊心动魄。河鼠讲到了壮观的拦河坝、突如其来的山洪、跃出水面的狗鱼，还有乱扔硬邦邦瓶子的轮船——扔瓶子确实是有的，而且是从轮船的方向过来的，由此可以推测，是轮船扔的——还讲到了苍鹭，他们跟别人说话的时候趾高气扬。还讲到晚上跟着水獭一起去捉鱼，或者跟着獾在田野上一起旅行。

晚饭时光又愉快地度过了，可没多久鼹鼠就犯困了。于是周到的主人只好把他送到楼上最好的一间卧室里去。鼹鼠一头就栽倒在了枕头上。他突然觉得四周安静极了，好像从来没有如此满足过。他知道，他的那位新朋友——大河——正拍打着他的窗户。

这一天，对于刚从地下室解放出来的鼹鼠来说，只是今后许多个相似日子中的第一天。随着盛夏的来临，白天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也一天比一天更有趣。他学会了游泳、划船，体验到了在河水中玩耍的乐趣。

他竖起耳朵在芦苇丛中倾听着，有时会听到风在那里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