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白岳山日记 徽州府休宁县
【题解】
白岳山，今称齐云山，位于安徽省休宁西约15公里的地方，与黄山南北相望，景色优美，素有“黄山白岳甲江南”的美誉。在公元1616年正月，徐霞客游览了白岳山。这篇日记对具体景致的描写不甚详细，文中的语气颇为急促，可见作者当时游览的匆匆脚步以及想要游尽全山的心境。不过对一些著名景观，作者着墨颇多，十分细致。
【原文】
丙辰岁①，余同浔阳叔翁，于正月二十六日，至徽之休宁。出西门。其溪自祁门县来，经白岳，循县而南，至梅口，会郡溪入浙②。循溪而上，二十里，至南渡③。过桥，依山麓十里，至岩下已暮。
登山五里，借庙中灯，冒雪蹑冰，二里，过天门。里许，入榔梅庵。路经天门、珠帘之胜，俱不暇辨，但闻树间冰响铮铮。入庵后，大霰作④，浔阳与奴子俱后。余独卧山房，夜听水声屋溜，竟不能寐。
二十七日，起视满山冰花玉树，迷漫一色。坐楼中，适浔阳并奴至，乃登太素宫。宫北向，玄帝像乃百鸟衔泥所成，色黧黑⑤。像成于宋，殿新于嘉靖三十七年，庭中碑文，世庙御制也。左右为王灵官、赵元帅殿，俱雄丽。背倚玉屏，前临香炉峰。峰突起数十丈，如覆钟，未游台、宕者或奇之。出庙左，至舍身崖，转而上为紫玉屏，再西为紫霄崖，俱危耸杰起。再西为三姑峰、五老峰，文昌阁据其前。五老比肩，不甚峭削，颇似笔架。
返榔梅，循夜来路，下天梯。则石崖三面为围，上覆下嵌，绝似行廊。循崖而行，泉飞落其外，为珠帘水。嵌之深处，为罗汉洞，外开内伏，深且十五里，东南通南渡。崖尽处为天门。
崖石中空，人出入其间，高爽飞突，正如阊阖⑥。门外乔楠中峙，蟠青丛翠⑦。门内石崖一带，珠帘飞洒，奇为第一。返宿庵中，访五井、桥岩之胜，羽士汪伯化，约明晨同行。
【注释】
①丙辰岁：干支纪年，也即是明朝万历四十四年，即公元1616年。
②浙：指的是浙溪水，也就是现在的率水，位于新安江上游。
③南渡：在现在的休宁以西，现称为兰渡。
④霰（xiàn）：雪珠，雪丸。
⑤黧（lí）：黑中泛黄的颜色。
⑥阊阖（chāng hé）：传说中的天门。
⑦蟠青丛翠：形容树木高大挺拔苍翠的样子。
【译文】
丙辰年，我与浔阳叔翁，在正月二十六这一天，一同前往徽州府休宁县。走出县城西门。有一条溪水从祁门县流过来，途经白岳山，沿着县城向南流去，流到梅口，汇合府中的溪水之后一同注入浙溪水。顺着溪水向上走，走二十里路，抵达南渡。途经一座桥，沿着山麓走十里路，抵达岩石下面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登上山走了五里，向庙中借了灯笼，顶着漫天大雪，踩着一路冰凌，走了二里，途经天门。继续走了一里左右，就进入榔梅庵。路途中经过天门、珠帘两地胜景，并没有时间驻足观赏，只能听到树林中冰凌坠落时发出的清脆的声音。走入榔梅庵之后，一场冰雹突然降下，而浔阳叔翁与奴仆僮子还在后面。我独自一人躺在房间的床上，一整夜都在听屋檐上滴水的声音，无法入眠。
二十七日，早上起床之后，看到满山都是冰花玉树，天地之间呈现为银白色。坐在楼中，正好浔阳叔翁与奴仆都来了，于是一起登上了太素宫。太素宫朝向北面，传闻玄帝的塑像是百鸟衔来泥土塑成的，脸色显得有些黧黑。塑像建成于宋朝，大殿在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新建而成，庭院之中的碑文，是世宗皇帝亲自下令制成的。左右两侧是王灵官、赵元帅的殿堂，都很雄伟壮丽。太素宫背靠着像是玉屏一样的山峰，前面挨着香炉峰。香炉峰有几十丈那么高，像是一个倒覆的钟，没有游览过天台山、雁宕山的人或许会觉得它十分神奇。从庙的左侧走出来，抵达了舍身崖，转而向上便是紫玉屏了，再西面便是紫霄崖，全部都是高耸而起的。继续向西便是三姑峰、五老峰，文昌阁雄踞在它们的前面。五老峰像是五位老人并肩站立着，并不怎么陡峭，倒是像一个笔架。
回到榔梅庵，沿着夜里来时走的路，走下了天梯。看到有三面全都被石崖所围住了，上面还有石崖覆盖，下面则镶嵌在石崖之间，看上去特别像行走在走廊之中。顺着石崖向前走，泉水飞溅在石崖的外面，便是珠帘水。镶嵌在石崖深处的，便是罗汉洞，外面十分开阔而里面十分低矮，纵深有十五里，东南方向可以跟南渡相通。石崖尽头的地方便是天门。
崖石中间是空洞，人在洞里面出入，感到高阔气爽，飞檐突兀，就像是走进了传说中的天门。天门的外面，高大的楠树挺立在其中，青松盘曲，绿树苍翠。天门里面是一条带状的石崖，珠帘水飞洒而下，是为第一奇观。回到榔梅庵中歇息住宿，向道士询问了五井、桥岩的胜景情况，道士汪伯化，邀请我明早跟他一起走。
【原文】
二十八日梦中闻人言大雪，促奴起视，弥山漫谷矣。余强卧。巳刻，同伯化蹑屐①，二里，复抵文昌阁。览地天一色，虽阻游五井，更益奇观。
二十九日奴子报：“云开，日色浮林端矣。”急披衣起，青天一色，半月来所未睹，然寒威殊甚。方促伯化共饭。饭已，大雪复至，飞积盈尺。偶步楼侧，则香炉峰正峙其前。楼后出一羽士曰程振华者，为余谈九井、桥岩、傅岩诸胜。
【注释】
①蹑屐（niè jī）：穿着木屐。
【译文】
二十八日在睡梦之中听人说下了大雪，催促着仆人起来察看，白雪已经覆盖了整个山谷。我勉强睡下。上午九十点钟，与汪伯化一起穿着木屐上路，走了二里，再次来到了文昌阁。看到天地一色，虽然到五井的游览计划被打断了，更加增添了奇妙的景观。
二十九日仆人汇报说：“云已经散开，阳光已经照在树梢上了。”我匆忙披好衣服起床，看到了蓝天一色，是半个月以来从未见过的好天气，不过寒气依然十分厉害。于是催促着汪伯化一起用饭。吃完饭之后，大雪又重新下了起来，飞雪堆积超过了一尺厚。偶然走到了楼的侧边，看到香炉峰正矗立在前面。楼后走出一位叫程振华的道士，为我讲解九井、桥岩、傅岩各处胜景的情况。
【原文】
三十日雪甚，兼雾浓，咫尺不辨。伯化携酒至舍身崖，饮睇元阁。阁在崖侧，冰柱垂垂，大者竟丈。峰峦灭影，近若香炉峰，亦不能见。
二月初一日东方一缕云开，已而大朗。浔阳以足裂留庵中。余急同伯化蹑西天门而下。十里，过双溪街，山势已开。五里，山复渐合，溪环石映，倍有佳趣。三里，由溪口循小路入，越一山。二里，至石桥岩①。桥侧外岩，高亘如白岳之紫霄。岩下俱因岩为殿。山石皆紫，独有一青石龙蜿蜒于内，头垂空尺余，水下滴，曰龙涎泉，颇如雁宕龙鼻水。岩之右，一山横跨而中空，即石桥也。飞虹垂，下空恰如半月。坐其下，隔山一岫特起，拱对其上，众峰环侍，较胜齐云天门。即天台石梁，止一石架两山间；此以一山高架，而中空其半，更灵幻矣！穿桥而入，里许，为内岩。上有飞泉飘洒，中有僧斋，颇胜。
【注释】
①石桥岩：原名岐山，位于白岳岭西。
【译文】
三十日雪下得更大了，再加上雾也变得浓厚，咫尺的距离也无法分辨方向。汪伯化带着酒来到了舍身崖，在睇元阁中饮酒。睇元阁在山崖的侧面，冰柱一根根下垂，长的居然有一丈。峰峦的影像已经消失在了雪雾之中，像香炉峰这样距离很近的，人也无法看清楚。
二月初一日东方有一缕云彩散开，然后天空晴朗开来。浔阳叔翁由于脚被冻裂而在榔梅庵中停歇。我急着与汪伯化沿着西天门向下走。走了十里路，路过双溪街，山势已经显得开阔了。继续走了五里路，山势重新变得慢慢合拢起来，溪水环绕，山石倒映到溪水之中，愉快的心情更加倍增。走完三里路，从溪口沿着小路进去，翻过一座山，走二里路，抵达了石桥岩。石桥岩侧面的外岩，高峻绵延，像白岳山的紫霄岩。外岩的下方都是利用岩石作为殿堂。山岩的颜色全部为紫色，只有一条青色的石龙盘在里面，龙头下垂，空处有一尺多，水从龙口向下滴淌，称为龙涎泉，跟雁宕山的龙鼻水很像。外岩的右面，有一座山横跨而过，山的中间是空的，这便是石桥。石桥看上去像是彩虹飞架一般，下面空的地方像是半月。坐在石桥的下面，隔着一座山，有一座山峰突耸起来，拱对石桥之上，周围群峰环绕，景色比齐云山天门更加美妙。天台山的石梁，是一巨石架架在了两座山之间；而这里以一座山高架两侧，中间一半是空的，更显得灵巧而奇幻了！穿过石桥，走了一里多路，便是内岩。内岩上有飘洒的飞泉，中间还有僧人供给斋饭，真乃是绝佳景观啊。
【原文】
还饭于外岩。觅导循崖左下。灌莽中两山夹涧，路棘雪迷，行甚艰。导者劝余趋傅岩，不必向观音岩。余恐不能兼棋盘、龙井之胜，不许。行二里，得涧一泓，深碧无底，亦“龙井”也。又三里，崖绝涧穷，悬瀑忽自山坳挂下数丈，亦此中奇境。转而上跻，行山脊二里，则棋盘石高峙山巅，形如擎菌，大且数围。登之，积雪如玉。回望傅岩，屼嵲云际①。由彼抵棋盘亦近，悔不从导者。石旁有文殊庵，竹石清映。转东而南，二里，越岭二重，山半得观音岩。禅院清整，然无奇景，尤悔觌面失傅岩也②。仍越岭东下深坑，石涧四合，时有深潭，大为渊，小如臼，皆云“龙井”，不能别其孰为“五”，孰为“九”。凡三里，石岩中石脉隐隐，导者指其一为青龙，一为白龙，余笑颔之。又乱崖间望见一石嵌空，有水下注，外有横石跨之，颇似天台石梁。伯化以天且晚，请速循涧觅大龙井。忽遇僧自黄山来，云：“出此即大溪，行将何观？”遂返。
里余，从别径向漆树园。行巉石乱流间③，返照映深木，一往幽丽。三里，跻其巅，余以为高埒齐云④，及望之，则文昌阁犹巍然也。五老峰正对阁而起，五老之东为独耸寨，循其坳而出，曰西天门；五老之西为展旗峰，由其下而渡，曰芙蓉桥。余向出西天门，今自芙蓉桥入也。余望三姑之旁，犹殢日色⑤，遂先登，则落照正在五老间。归庵，已晚餐矣。相与追述所历，始知大龙井正在大溪口，足趾已及，而为僧所阻，亦数也！
【注释】
①屼嵲（wù niè）：高耸。
②觌（dí）面：当面，迎面。
③巉（chán）石：山石陡峭险峻。
④埒（liè）：等同。
⑤殢（tì）：滞留。
【译文】
回到外岩吃饭。找到了一个向导，沿着山崖的左侧下了山。被灌木草丛所覆盖的两座山之间有一条溪涧，道很难走，大雪遍布，走起来就更加困难了。向导劝说我到傅岩去，不必去观音岩。我忧心无法兼顾游览棋盘、龙井的景色，没有答应。走了二里，看见溪涧中有一潭深水，碧绿的仿佛看不到底，也算是“龙井”了。继续走了三里，山崖和山涧全都到了尽头，高悬的瀑布突然从山坳之中飞挂下来几丈，也是这里十分奇特的景观。折转而向上攀爬，在山脊口走了二里路，就看到棋盘石高耸在山顶，形状像是向上托起的一朵蘑菇，有好几围那么大。攀登上棋盘石，上面覆盖的积雪像是洁白的玉一样。回头看傅岩，高耸入云。从傅岩到棋盘石路途颇近，后悔没有听从向导的话。棋盘石旁建有一座文殊庵，翠竹碧绿、山石清秀，相互掩映。转向东之后再向南走二里，翻过两座山岭，在山腰的地方看到了观音岩。观音岩禅院十分清幽干净，不过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景观，对已经到了傅岩却没有去游览感到追悔莫及。依旧翻过山岭向东走下深坑，石涧周围被山峰围拢，偶尔会有深水潭，大的是渊，小的有的像是柞臼，全都说是“龙井”，无法辨别出哪里是“五龙井”，哪里是“九龙井”。向前一共又走了三里，石岩中石脉若隐若现，向导指着其中的一处说是“青龙”，指另一处说是“白龙”，我笑着点头。之后又在乱崖之中看到一块石头镶嵌空中，有水向下注入，外面有横石跨越，跟天台山的石梁特别像。道士汪伯化因为天快黑了，请我快些沿着山涧寻觅大龙井。突然碰到了一位从黄山归来的和尚，说：“走出这里便是大溪，还要去观赏什么景色？”于是就回去了。
走过了一里多路，从其他的小路向漆树园进发。在险石乱流中快走，夕阳映照在深邃的树林中，显得十分幽静而瑰丽。走了三里，登上了漆树园的山顶，我原以为这座山的高峻程度可以与齐云山不相上下，等到认真察看之后，文昌阁还是很巍峨的。五老峰正对着文昌阁耸起，它的东面是独耸寨，沿着独耸寨的山坳出来，叫作西天门；五老峰的西侧便是展旗峰，从展旗峰下面渡过溪水，叫作芙蓉桥。我之前从西天门出来，如今从芙蓉桥进去。我看到在三姑岩的旁边，还留有夕阳的余晖，于是率先登了上去，看到西垂的太阳正在五老峰之间慢慢地下落。返回到榔梅庵的时候，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候。相互回忆了这一天的经历，才了解到大龙井就在大溪口，咫尺便能够到达，却被和尚阻止而没能游览，这大概是上天的旨意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