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黄山日记 徽州府
【题解】
黄山亦称为黄岳，相传黄帝与容成子、浮丘公在这里炼丹，后得道成仙，因此而得名。黄山一向以秀著称，素有“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的美名。
本篇乃徐霞客首次游览黄山所留下的游记。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徐霞客游览黄山时，大雪已经封山三月，他的兴致并未因此而消减，欣然前往。他详细记载了沿途的气象变化，并运用了比较的手法抓住山川景物的特点，认真观察了黄山上的奇松，阐述了植物与环境的关系，最后详细地分析了黄山周围各个水流的源头。
【原文】
初二日自白岳下山，十里，循麓而西，抵南溪桥。渡大溪，循别溪，依山北行。十里，两山峭逼如门，溪为之束。越而下，平畴颇广①。二十里，为猪坑。由小路登虎岭，路甚峻。十里，至岭。五里，越其麓。北望黄山诸峰，片片可掇②。又三里，为古楼坳。溪甚阔，水涨无梁，木片弥布一溪③，涉之甚难。二里，宿高桥。
【注释】
①平畴：平整的田地。
②掇（duō）：拾取的意思。
③弥：遍。
【译文】
初二日从白岳山下来，走了十里，沿着山麓一直向西，到达了南西桥。渡过大溪，沿着别的溪流，顺着山麓一直向北走。又走了十里，就看到两座陡峭险峻的山峰像两扇门一般耸立着，溪水也被其约束住了。翻过这两座山向下走，跃入眼帘的就是平坦的田地，十分宽阔。走了二十里，就是猪坑了。从小道攀登上虎岭，山路十分陡峭。又走了十里，到了虎岭。再走五里，翻过虎岭的山麓。向北遥望黄山各个山峰，一片片的，仿佛可以拾取一般。又走了三里，就是古楼坳。溪水十分宽阔，水暴涨没有桥梁，木片遍布整条溪水，涉水十分困难。走了二里路之后，投宿在高桥。
【原文】
初三日随樵者行，久之，越岭二重。下而复上，又越一重。两岭俱峻，曰双岭。共十五里，过江村①。二十里，抵汤口②，香溪、温泉诸水所由出者。折而入山，沿溪渐上，雪且没趾。五里，抵祥符寺③。汤泉在隔溪④，遂俱解衣赴汤池。池前临溪，后倚壁，三面石瓮⑤，上环石如桥。汤深三尺，时凝寒未解，而汤气郁然⑥，水泡池底汩汩起，气本香冽。黄贞父谓其不及盘山⑦，以汤口、焦村孔道，浴者太杂遝也⑧。浴毕，返寺。僧挥印引登莲花庵，蹑雪循涧以上。涧水三转，下注而深泓者，曰白龙潭；再上而停涵石间者，曰丹井。井旁有石突起，曰“药臼”，曰“药铫”⑨。宛转随溪，群峰环耸，木石掩映。如此一里，得一庵，僧印我他出，不能登其堂。堂中香炉及钟鼓架，俱天然古木根所为。遂返寺宿。
【注释】
①江村：也就是现在位于黄山以南、沅溪右侧的岗村。
②汤口：现位于黄山南部边缘的公路旁，是进入黄山的门户。
③祥符寺：后文也称为汤寺，位于今黄山管理处的礼堂附近。
④汤泉：指的是黄山温泉，也被称为朱砂泉。
⑤石瓮：石砌。
⑥郁然：水汽旺盛的样子。
⑦盘山：现在位于天津蓟县西北12公里的地方。
⑧杂遝（tà）：众多而杂乱。
⑨铫（diào）：小铁锅。
【译文】
初三日跟着一位樵夫同行，走了很长时间，翻过了两座山岭。下山之后又重新爬上了另一座山，又翻过了一座山岭。两座山岭都很险峻，称为双岭。一共走了十五里，途经江村。走了二十里路之后，抵达汤口，这里是香溪、温泉各条溪水的源头。改变方向进入山中，顺着溪水慢慢上山，堆积的雪漫过了脚趾。走了五里，到达祥符寺。温泉就在隔着溪水可以看到的地方，于是大家就脱去衣服和鞋子来到温泉池中泡澡。温泉池的前面挨着溪水，后面倚靠着岩壁，三面都被石头镶砌，上面架着的石条就像是桥一样。温泉水有三尺深，当时寒冬的寒气还没有完全消散，而温泉的水汽十分旺盛，水泡从池子的底部汩汩地冒出来，散发着原本就很清新的气味。黄贞父说黄山的温泉比不上盘山的好，这是由于汤口、焦村是交通孔道，来泡温泉的人多而杂。洗浴完毕之后，回到了祥符寺。挥印和尚领着我们登山前往莲花庵，踩着积雪沿着山涧往上走。涧水有三次转弯，向下流进一个深潭水之中，这个潭被称为白龙潭；再上去的那个地方，水在石头间的涵洞中停歇下来，那个涵洞被称为丹井。丹井的边上有一块突起的石头，叫作“药臼”或者“药铫”。随着溪水蜿蜒而行，周围环绕着耸立的群峰，树林与山石相互掩映。途中走的一里多路，都是如此景色，寻到了一座寺庵，原本在庵中居住的印我和尚有事情出去了，我们没能进入庵堂之中休息片刻。只看到庵堂中的香炉、钟以及鼓架，均是用天然的古树的树根雕刻而成的。于是就回到了祥符寺住宿。
【原文】
初四日兀坐听雪溜竟日①。初五日云气甚恶，余强卧至午起。挥印言慈光寺颇近②，令其徒引。过汤地，仰见一崖，中悬鸟道，两旁泉泻如练。余即从此攀跻上，泉光云气，撩绕衣裾。已转而右，则茅庵上下，磬韵香烟，穿石而出，即慈光寺也。寺旧名硃砂庵。比丘为余言③：“山顶诸静室，径为雪封者两月。今早遣人送粮，山半雪没腰而返。”余兴大阻，由大路二里下山，遂引被卧。
【注释】
①兀（wù）坐：独坐的意思。
②慈光寺：原名为珠砂庵，在万历年间被封为护国慈光寺，曾盛极一时。新中国成立之后改建为宾馆，称为慈光阁。
③比丘：梵文音译，也就是和尚的意思。
【译文】
初四日整天独坐，倾听雪滑落的声音。
初五日乌云密布，寒气颇重，我强迫自己躺在床上，到了中午才起床。挥印和尚说慈光寺离这里很近，叫他的徒弟领着我们去。经过了温泉池，仰头瞧见了一处山崖，中间悬着一个险要的小路，小路的旁边倾泻而出的是雪白如绢匹的泉水。我随即从这里攀登而上，泉水的闪光与云气，在衣襟的前后环绕。之后向右转，就看到了茅草寺庵上下，有磬钹的声音与袅袅升起的香烟，穿过石头散发出来，这就是慈光寺。慈光寺原名为硃砂庵。和尚对我说：“山顶上的各个静室，由于大雪挡住了去路已经封闭了两个月了。今天早上派人去送粮食，因为半山腰的积雪有到人腰那么厚，只好返了回来。”这句话让我兴致大减，从大路走了二里就下山了，盖上棉被便开始睡觉。
【原文】
初六日天色甚朗。觅导者各携筇上山①，过慈光寺。从左上，石峰环夹，其中石级为积雪所平，一望如玉。疏木茸茸中，仰见群峰盘结，天都独巍然上挺。数里，级愈峻，雪愈深，其阴处冻雪成冰，坚滑不容着趾。余独前，持杖凿冰，得一孔置前趾，再凿一孔，以移后趾。从行者俱循此法得度。上至平冈，则莲花、云门诸峰，争奇竞秀，若为天都拥卫者。由此而入，绝危崖②，尽皆怪松悬结。高者不盈丈，低仅数寸，平顶短鬣③，盘根虬干④，愈短愈老，愈小愈奇，不意奇山中又有此奇品也！松石交映间，冉冉僧一群从天而下，俱合掌言：“阻雪山中已三月，今以觅粮勉到此。公等何由得上也？”且言：“我等前海诸庵，俱已下山，后海山路尚未通，惟莲花洞可行耳。”已而从天都峰侧攀而上，透峰罅而下，东转即莲花洞路也。余急于光明顶⑤、石笋矼之胜⑥，遂循莲花峰而北。上下数次，至天门。两壁夹立，中阔摩肩，高数十丈，仰面而度，阴森悚骨。其内积雪更深，凿冰上跻，过此得平顶，即所谓前海也。由此更上一峰，至平天矼。矼之兀突独耸者，为光明顶。由矼而下，即所谓后海也。盖平天矼阳为前海，阴为后海，乃极高处，四面皆峻坞，此独若平地。前海之前，天都、莲花二峰最峻，其阳属徽之歙，其阴属宁之太平⑦。
【注释】
①筇（qióng）：筇竹，可作手杖。
②（yǎn）：大山上的小山。
③鬣（liè）：松针。
④虬（qiú）：传说中的一种龙，用来比喻树木枝干弯曲的奇形怪状。
⑤光明顶：位于黄山中部，海拔1840米。
⑥矼（gāng）：亦作“杠”。
⑦宁：指的是宁国府，位于今安徽宣城县。太平：明朝时为县级行政机构，隶属宁国府，位于今安徽黄山市东、麻河西岸的仙源镇。
【译文】
初六日天气非常晴朗。找到了一位向导，各自拿着竹杖上山，途经慈光寺。从左边向上攀爬，周围石峰环绕，其中的石阶都被积雪覆盖，看上去像白玉一样。稀疏的树枝上挂满了茸茸的雪花，仰望群峰盘根错节，只有天都峰傲然地耸立在群山之上。向上走几里路，石阶越来越陡峭，积雪也越来越深，那些阴面区域的雪已经冻成了冰，坚硬且滑，不易落脚。我独自一人往前走，用竹杖将冰凿破，挖出一个孔来放前脚，再凿出一个孔，以便来移动后脚。随着我一起来的人都使用了这一方法才得以通过。向上走到平冈，看到莲花峰、云门峰等诸多山峰，争奇竞秀，就像是在为天都峰当护卫一般。从这里进去，不管是极其险峻的山峰，还是高峻的石崖，全都盘悬着怪异的盘根错节的松树，高的不足一丈，矮的只有几寸，平顶上的松树松针都很短，盘根错节且枝干弯曲，越是短粗的就越是老松树，越是矮小的便长得越是奇异，没想到这座奇山之上会长有如此奇异的品种！在奇松怪石交相辉映之间，一群和尚仿佛从天而降一般，向我们缓步走来，都合掌说：“我们在被大雪隔绝的深山之中已经有三个月了，为了能够找到食物才勉强走到这里。各位为什么要上山呢？”又说：“我们前海各个寺庵的僧人，都已经下山去了，后海的山路到现在依然不能通行，只能走莲花洞的路。”后来我们从天都峰的侧面向上攀援，穿过山峰的缝隙下山，再向东转就是前往莲花洞的路了。我迫切地想要游览光明顶、石笋矼的美景，于是沿着莲花峰的路向北走。上上下下好几次，抵达了天门。天门的两侧为如刀削般直立的石壁，中间的宽度只能擦肩行走，高有数十丈，抬头向上度量，阴森得让人毛骨悚然。天门里的积雪更深更厚，只能凿开冰洞向上攀爬，穿过了这里就抵达了平顶，也就是所谓的前海了。由这里再登上一座山峰，就能够抵达平天矼了。平天矼上独立耸立且突兀的地方，就是光明顶。自平天矼上往下走，就是所说的后海了。可能平天矼的南边是前海，北边是后海，是最高的地方，四周均是险峻的山坞，只有这里看上去像是平地。前海的前面，天都与莲花这两座山峰是最高的，它的南边属于徽州的歙县管辖范围，北边属于宁国府的太平县管辖范围。
【原文】
余至平天矼，欲望光明顶而上。路已三十里，腹甚枵①，遂入矼后一庵。庵僧俱踞石向阳。主僧曰智空，见客色饥，先以粥饷。且曰：“新日太皎②，恐非老睛。”因指一僧谓余曰：“公有余力，可先登光明顶而后中食，则今日犹可抵石笋矼，宿是师处矣。”余如言登顶，则天都、莲花并肩其前，翠微、三海门环绕于后，下瞰绝壁峭岫，罗列坞中，即丞相原也。顶前一石，伏而复起，势若中断，独悬坞中，上有怪松盘盖。余侧身攀踞其上，而浔阳踞大顶相对，各夸胜绝。
【注释】
①枵（xiāo）：空虚，这里指的是肚子饿。
②新日太皎：指的是刚出来的太阳太过明亮。
【译文】
我来到平天矼，打算向光明顶的方向继续向上走。已经走了三十里的路，饥肠辘辘，于是进入到平天矼后面的一座庵中。庵中的和尚全都坐在石头上面向太阳。住持和尚名叫智空，见到客人露出这般饥饿的神色，先拿出稀粥来款待。并说：“刚出来的太阳如此明亮，恐怕这个晴天是不会长久的。”于是指着一位和尚对我说：“徐公如果还有多余的体力，可先游览光明顶，然后再回来吃中午饭，今天尚能抵达石笋矼，晚上回来之后可在这位禅师的处所借宿。”我听从他的建议登上了光明顶，见到天都与莲花两座山峰并肩而立，翠微、三海门在后面环绕着，向下俯瞰悬崖峭壁与山峦，排列在山坞之中，那就是丞相原了。光明顶的前面有一块巨石，低伏一段之后又重新耸立，像是从中间劈开一般，孤独地悬挂在山坞之中，岩石上有怪异的松树盘根错节地覆盖着。我侧转过身子攀登到巨石的上面坐着，浔阳叔则坐在光明顶上跟我面对面坐着，互相称赞这番极为优美的风光。
【原文】
下入庵，黄粱已熟。饭后，北向过一岭，踯躅菁莽中①，入一庵，曰狮子林②，即智空所指宿处。主僧霞光，已待我庵前矣。遂指庵北二峰曰：“公可先了此胜。”从之。俯窥其阴，则乱峰列岫，争奇并起。循之西，崖忽中断，架木连之，上有松一株，可攀引而度，所谓接引崖也③。度崖，穿石罅而上，乱石危缀间，构木为室，其中亦可置足，然不如踞石下窥更雄胜耳。下崖，循而东，里许，为石笋矼。矼脊斜亘，两夹悬坞中，乱峰森罗，其西一面即接引崖所窥者。矼侧一峰突起，多奇石怪松。登之，俯瞰壑中④，正与接引崖对瞰，峰回岫转，顿改前观。
下峰，则落照拥树，谓明晴可卜，踊跃归庵。霞光设茶，引登前楼。西望碧痕一缕，余疑山影。僧谓：“山影夜望甚近，此当是云气。”余默然，知为雨兆也。
【注释】
①踯躅（zhí zhú）：徘徊，停下脚步。
②狮子林：黄山的北面有狮子峰，建在狮子张口处的寺庙称为狮子林。
③接引崖：现在称为始信峰，位于黄山北海散花坞东，突起于绝壑之上，是三十六小峰之一，海拔1683米。
④壑（hè）：山谷，山沟。
【译文】
走下光明顶返回到庵中，黄粱米饭已经做熟了。用过饭之后，向北翻过一座山岭，在草木繁茂的地方徘徊，进入一座庵中，名为狮子林，也就是智空和尚所指的可以投宿的地方。狮子林的住持霞光和尚，已经在庵前等候我了。他指了指寺庵北面的两座山峰说：“徐公可以先游览这两处景观。”我听从了他的建议。俯身窥看这两座山峰的北面，山峰杂乱，山峦排列，互相争奇。沿着山峰的西侧走，山崖突然断开，架设的木桥将两边连接起来，上面有一棵松树，能够攀引着穿过木桥，这也就是所说的接引崖了。过了接引崖，穿过石岩的缝隙向上攀爬，乱石间连接的地方十分危险，将木头作为石梁架在上面，也能够在其间行走，但是没有坐在岩石上窥探显得更加壮丽。走下接引崖，沿着小道向东走一里多，就是石笋矼。石笋矼的山脊倾斜绵亘，夹在两面高悬的山坞之中，乱峰就像是树木一般森罗万象，它的西面的一侧就是在接引崖上能够窥见的地方。石笋矼一侧的山峰突起，山峰上有很多奇怪的石头和怪异的松树。登上山峰的峰顶，俯瞰山谷，恰巧可与接引崖对视，峰回峦转，顿时与前面的景色大为不同。
走下山峰，只看到夕阳洒在树上，我认为能够预知明天的天气是晴朗的，不禁欢呼雀跃地回到了庵中。霞光住持已经准备好了茶水，带着我登上了前楼。往西面眺望，天际有一抹碧绿色的痕迹，我怀疑是山峰的阴影。霞光住持说：“山的影子在晚上看起来会很近，这个应该是云气。”我沉默不语，知道这是下雨的前兆。
【原文】
初七日四山雾合。少顷，庵之东北已开，西南腻甚①，若以庵为界者，即狮子峰亦在时出时没间。晨餐后，由接引崖践雪下。坞半一峰突起，上有一松裂石而出，巨干高不及二尺，而斜拖曲结，蟠翠三丈余，其根穿石上下，几与峰等，所谓“扰龙松”是也。
【注释】
①腻：凝滞的意思。
【译文】
初七四周的山由于下雾的原因成为一体。过了一会儿，寺庵东北方向的雾散开了，但是西南方向的雾依然十分浓厚，如果将寺庵作为分界处，就算是距离较近的狮子峰也在雾气中若隐若现之间。早饭过后，从接引崖踩着积雪下山。山坞的半山腰上有一座突起的山峰，峰上有一棵从石头中长出的松树，树干粗大却不足二尺高，树冠斜面延伸弯曲盘结，翠绿的枝叶弯曲地环绕有三丈多长，树根穿过石岩上下，长度几乎与山峰的高度相当，这就是所说的“扰龙松”了。
【原文】
攀玩移时，望狮子峰已出，遂杖而西。是峰在庵西南，为案山。二里，蹑其巅，则三面拔立坞中，其下森峰列岫，自石笋、接引两坞迤
至此，环结又成一胜。登眺间，沉雾渐爽①，急由石笋矼北转而下，正昨日峰头所望森阴径也。群峰或上或下，或巨或纤，或直或欹，与身穿绕而过。俯窥辗顾，步步生奇，但壑深雪厚，一步一悚②。
【注释】
①爽：舒朗的意思。
②悚：恐怖、心惊胆战的意思。
【译文】
攀登游玩了一段时间，望见狮子峰已然显现，于是就拄着手杖向西而行。这座山峰位于寺庵的西南方，名为案山，走了两里路之后，攀上了案山的顶峰，只见三面拔地而起耸立于山坞之中，山的下面是森罗万象的峰峦，自石笋矼、接引崖这两处山坞蜿蜒连绵至此，环绕盘结又形成一处美景。登上山峰远眺之间，浓雾已经逐渐散开，于是赶紧从石笋矼的北面折转而下，正是昨日在峰顶上所看到的阴森道路。群峰有高有低，有粗壮也有纤细，有陡峭笔直也有倾斜，身体在其中穿行，绕行而过。或俯仰或窥看，或辗转或回顾，每行走一步都会产生新奇的感觉，但是因为山谷太深而且积雪太厚，每走一步都心惊胆战。
【原文】
行五里，左峰腋一窦透明①，曰“天窗”。又前，峰旁一石突起，作面壁状，则“僧坐石”也。下五里，径稍夷②，循涧而行。忽前涧乱石纵横，路为之塞。越石久之，一阙新崩，片片欲堕，始得路。仰视峰顶，黄痕一方，中间绿字宛然可辨，是谓“天牌”，亦谓“仙人榜”。又前，鲤鱼石；又前，白龙池。共十五里，一茅出涧边，为松谷庵旧基。再五里，循溪东西行，又过五水，则松谷庵矣。再循溪下，溪边香气袭人，则一梅亭亭正发，山寒稽雪③，至是始芳。抵青龙潭④，一泓深碧，更会两溪，比白龙潭势既雄壮，而大石磊落，奔流乱注，远近群峰环拱，亦佳境也。还餐松谷，往宿旧庵。余初至松谷，疑已平地，及是询之，须下岭二重，二十里方得平地，至太平县共三十五里云。
【注释】
①窦（dòu）：孔，洞。
②夷：平地，平坦。
③稽：留止，存留。
④青龙潭：黄山的北部松谷溪中有五个龙潭，分别是青龙潭、乌龙潭、黄龙潭、白龙潭及油龙潭。五个龙潭的颜色、深浅各不相同。
【译文】
走了五里山路，看到左侧的山峰腋部有一个透出光亮的孔穴，称为“天窗”。继续向前走，山峰的旁边突起了一块巨石，呈现为面壁的形状，那就是“僧坐石”了。向下走五里，小径稍微平坦了一些，沿着山涧水继续向前走。突然前面的山涧中乱石纵横，道路都被这些乱石所阻隔。穿过这些乱石走了很长一段时间，看到了一个新崩开的缺口，片片石块仿佛都要掉落下来，才重新找到了路。仰头看峰顶，有一块黄色的痕迹，中间的绿色字体宛然可见，这就是“天牌”，也被称为“仙人榜”。继续向前走，到了鲤鱼石；再往前走，就是白龙池了。共行十五里，一间茅庐出现在了涧水旁，这便是松谷庵的旧址。再走了五里，沿着溪水往东西方向走，又渡过了五条溪水，就抵达松谷庵了。再沿着溪水向下走，溪水边上飘来的阵阵香气袭入人心，原来是一棵亭亭玉立的梅树正在开花，山谷中十分寒冷，到处都是积雪，到了这里才有花香弥漫。到达青龙潭，这是一泓深碧色的潭水，又汇合了两条溪流，与白龙潭相比，水势壮观，又有众多杂乱的大石，奔流的溪水向潭中乱注，远处和近处的山峰环绕着，也是一处绝佳的景致。回到松谷庵用晚饭，住在了松谷庵的旧址。我第一次到松谷庵的时候，怀疑那里已经是平地，等到这里向人询问，说是还需要走两座山，二十里路之后才能到达平地，到达太平县一共需要走三十五里。
【原文】
初八日拟寻石笋奥境，竟为天夺，浓雾迷漫。抵狮子林，风愈大，雾亦愈厚。余急欲趋炼丹台，遂转西南。三里，为雾所迷，偶得一庵，入焉。雨大至，遂宿此。
初九日逾午少霁①。庵僧慈明，甚夸西南一带峰岫不减石笋矼，有“秃颅朝天”“达摩面壁”诸名。余拉浔阳蹈乱流至壑中，北向即翠微诸峦，南向即丹台诸坞，大抵可与狮峰竞驾，未得比肩石笋也。雨踵至，急返庵。
【注释】
①霁（jì）：晴朗。
【译文】
初八日打算去寻找石笋矼的秘境，却没想到被老天夺去了兴致，浓雾弥漫，到达狮子林的时候，风刮得更大，雾也更加浓厚了。我急于想要赶去炼丹台，于是转为西南方向。走了三里路，因为雾太大而迷失了方向，偶然看到一座庵，就走了进去。接着下起了大雨，于是就住在了这里。
初九日中午过后，天气逐渐晴朗。庵中的僧人慈明，对西南一带的山峰岩洞大为夸耀，称其不输石笋矼，有“秃颅朝天”“达摩面壁”这些名胜景观。我拉着浔阳叔翁踏过乱流来到了山谷之中，往北走就是翠微峰等山峰，往南走就是炼丹台等山坞，景色大抵与狮子林不相上下，但是无法与石笋矼相提并论。雨又开始下了，我们匆忙回到了庵中。
【原文】
初十日晨雨如注，午少停。策杖二里，过飞来峰，此平天矼之西北岭也。其阳坞中，峰壁森峭，正与丹台环绕①。二里，抵台。一峰西垂，顶颇平伏。三面壁翠合沓②，前一小峰起坞中，其外则翠微峰、三海门，蹄股拱峙。登眺久之。东南一里，绕出平天矼下。雨复大至，急下天门。两崖隘肩，崖额飞泉，俱从人顶泼下。出天门，危崖悬叠，路缘崖半，比后海一带森峰峭壁，又转一境。“海螺石”即在崖旁，宛转酷肖，来时忽不及察，今行雨中，颇稔其异③，询之始知。已趋大悲庵，由其旁复趋一庵，宿悟空上人处。
【注释】
①丹台：也就是炼丹台，位于黄山中部的炼丹峰下面。
②合沓（tà）：重叠的意思。
③稔（rěn）：熟悉的意思。
【译文】
初十日早晨下起了瓢泼大雨，中午的时候才稍微停了一下。拄着手杖走了二里，途经飞来峰，这就是平天矼西北方向的山岭。飞来峰南边的山坞中，山峰壁立陡峭，刚好与炼丹台相互环绕。走了二里，到达炼丹台。有一座向西垂的山峰，山峰的顶部较为平坦，三面有青翠绿树覆盖的岩壁重重叠叠，前方有一座小山峦在山坞中突起，山坞的外面就是翠微峰、三海门，像蹄子和大腿一样对峙耸立着。爬上顶峰向四下眺望了许久。向东南走了一里，从天平矼下面绕出来。大雨又重新下了起来，急忙走下了天门。两侧狭窄的石崖只有肩膀的宽度，崖峰顶上的飞泉，全部都是从人的头顶上泼下来。走出天门，高耸的山崖悬空层叠着，道路顺着山崖的半山腰延伸，与后海一带森严的山峰、险峻的岩壁相比，转而成为另一番景色。“海螺石”就在山崖的旁边，宛转的形状酷似一只海螺，来的时候由于匆忙并没有观察，现在在雨中慢慢走，倒是十分熟悉它的奇异之处，这是向人询问才知道的。后来前往大悲庵，从大悲庵的旁边又到了另一座庵，在悟空上人住处住了下来。
【原文】
十一日上百步云梯。梯磴插天，足趾及腮，而磴石倾侧岈①，兀兀欲动②，前下时以雪掩其险，至此骨意俱悚。上云梯，即登莲花峰道。又下转，由峰侧而入，即文殊院、莲花洞道也。以雨不止，乃下山，入汤院，复浴。由汤口出，二十里抵芳村，十五里抵东潭，溪涨不能渡而止。黄山之流③，如松谷、焦村，俱北出太平；即南流如汤口，亦北转太平入江；惟汤口西有流，至芳村而巨，南趋岩镇，至府西北与绩溪会。
【注释】
①岈（hán yá）：中间空而幽深的意思。
②兀兀：挺立高耸的意思。
③黄山之流：松谷的水源自黄山往北流，也就是现在的凄溪河。焦村的水源自黄山往西流，再转向北，也就是现在的秧溪河。汤口的水也是向北，也就是现在的麻河。汤口西之流，在明朝时被称为新安江，现今称为西溪。绩溪源自绩溪县，在明朝的时候称为杨之水，也就是现在的练江。岩镇应当就是现在的岩寺。
【译文】
十一日爬上百步云梯。云梯的石阶陡峭得仿佛直插入云霄之中，爬石阶时脚趾差不多能够够到脸腮，石阶的石条倾斜导致其间的缝隙很大，高高突起仿佛是在移动。先前下山的时候上面的积雪盖住了它的险要，如今心惊胆战。爬完了百步云梯，也就登上了前往莲花峰的山路。
继续向下转，从莲花峰的侧面前行，就是通向文殊院、莲花洞的山路了。由于大雨一直下个不停，于是走下山，来到了温泉院中，再次洗浴。从汤口走出，走了二十里抵达芳村，走了十五里到达东潭，由于溪水暴涨因此无法渡过，就此停下了脚步。黄山的溪流，如松谷溪、焦村溪，全都是向北流出太平县；就算是开始向南流的溪水，如汤口溪，也会后北转后流出太平县，进入长江之中；只有汤口西面有一条溪水，到芳村成为巨流，向南流向岩镇，到徽州府西北部与绩溪相汇合。
